“天啊,这水是什么色啊?黄色的吗,我怎么觉得还有点儿绿。”
“大家都在挑这个,其它的肯定还不如,也许放久一点儿就会好。”
“可是已经放了好久,你没觉得,连味道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吗?”
“是吗,这个我还真没尝出来,可又能怎样呢,我们总是要喝水的啊。”
她絮絮叨叨说着让他不耐烦的话,都是些没用的,又解决不了,说了也只是让自己郁闷。可老人都难免这样……唉,她又来了。
“我这些日子天天咳嗽,总也不好。”
“哦,那你应该去看看大夫。”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那天可是你带我去的啊。”
“哦,是吗,看我这脑子,有没有给过你药方呢?”
“哪里有药方啊。”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吃药没有用啊,大夫说我们天天都在吸让我咳嗽的东西。”
“这听起来似乎很麻烦啊,我们可是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这难道是说我们得搬走才行吗?”
“可是我们能搬到哪儿去呢?我们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那就是了,也许再住些日子你就会习惯,你看我就没有咳嗽。”
老头非常自信的看着老妪,老妪竟然真的就不再啰嗦。
田地里,她脸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艳,这不应该属于她这种年纪。
她舞动着镰刀上下翻飞,这也不应该属于她这种年纪。
“姥姥,停一停吧,您可不能再干这么快了。”
“谁说的,我根本就没有觉得累。”
“可是您的年纪摆在这儿,您不能再拿自己当年轻人了。”
她放下镰刀,开始把一束束稻秆堆到一起,再用一束当作绳子,麻利地捆着,干瘪的手背蹦起一根根青筋,一点肉的感觉都没有。
何五狗觉得眼角发酸,泪直往心里淌,这样的老人还在田里干活,即使不是他的姥姥,也是他的工作没做好。
“我说的没错吧,不管什么时候,种田总不会有错。”
“可是不该由您来种了。”
“我不种谁种?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喜欢种田的,他们都喜欢去做光鲜体面的事。这也怨不得他们,谁不喜欢光鲜体面呢。可是田才是我们的根啊!其它东西再好,缺了仍然可以活,可缺了粮食,谁还能活下去呢?”
“您说的对,姥姥,不过您放心,我已经在想办法,我们不会闹粮荒的。”
“这我可不信,现在这么乱,出什么事都不稀罕,你也不要再当县长了。”
何五狗笑了笑,“姥姥你就放心吧,现在很稳定,不会出大乱子的,大家只是有一点点不满。人都是有脾气的,有了怨气就得发,发出来就好了。”
“我没上过几年学,懂的没有你多,你可别骗我。”
“不会,我怎么敢骗您呢。还是让我帮您收拾好,我们赶快回家吧,您看天都快要黑了,回去晚了我娘肯定要怪我的。”
那时候太阳还露着半张脸,何五狗推着一车稻秆,后面跟着步伐坚定的姥姥,一路留下长长的影子。一如许多年前,两个人只是调换了位置。
“姥姥,我又想起小时候,您带着我来地里干活。”
“可你现在都不种地了,要我说,当县长有什么好,出力不讨好。”
“姥姥,不是这样的。”
“不要骗我了,我虽然老了,但耳朵灵着呢,我都听到了。”
“您听到了什么?”
“很多人都在背后说你坏话,说你是装样子给他们看,其实暗地里大把地往自己的口袋里装钱,当官要是自己没好处,傻子才会去当呢?”
“他们现在这样想,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肯定会明白的。”
“明白啥,你还没吃够苦呐!听姥姥一句话,你既然当官不是为了自己,就不要再当这个官了,找点儿正经事做,赶快再生几个孩子。”
“姥姥,您觉得我现在做的不是正经事吗?”
“正不正经我不知道,但我活了这么多年,不信你的事能做成。”
“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
“还有谁也不信吗?”
“我娘,我爹……总之,咱家所有的人都不信。”
“看吧,我没说错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可不能任性下去。”
“姥姥,我本来还觉得您会支持我呢。”
“我们家已经有你姥爷一个了,谁还会再想有第二个呢?”
何五狗不再说话,姥爷是姥姥一辈子的痛,就算有什么其它看法,也不能在姥姥面前说。其实,他从没觉得姥爷做的不对,虽然他的人生很短暂,但他觉得姥爷写的这些东西,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全部公布出来,一定会让他名垂千古。
“哎哟,娘,你说你,不让你再去了你非不听,让你孙子去了还叫不回来。”
“手里有田,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娘,瞧你说的,有我们三姐妹,你啥时也不用慌。”
“你们呐,能管好自己,别再让我操心,我就知足了。”
“可我们什么时候让你操心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小妹是不是好长时间没说话了。”
“没有啊,娘,我怎么会不和他说话呢?”
“那就是她不和你说了。”
“姥姥,这事怨我,表弟想去外面上学,但考不上,三姨想让我用其它的办法,可是我不能那样做,所以她一定是生气了。”
“看吧,我就说了,你当这个县长没什么好处。”
“我是说不了他了,他从来就没听过我一句话。”
“娘,咱是回来看姥姥的,其它事能不说吗?”
“可是我也想听听,就说说这油厂吧,听说是你让停的,大伙都赚不到钱了,能不骂你吗?”
“姥姥,您可能也感觉到了,这个油厂污染太严重,您没觉得屯里的味道都变了?还有水,还像过去那样清澈透明吗?”
“这倒是真的,屯子确实和我小时候不一样了,再也闻不到以前的那种香气,田里也看不到花花绿绿的蝴蝶,还有树上的鸟也越来越少。”
“是的,我几乎就要成了罪人。”
“你为什么不弄清楚了再干?”
“不是这样的,姥姥,有污染是之前就知道的,但要配套设施,净化减少污染,只是……只是他们为了减少成本,在净化方面偷工减料,是我没有监督好,一直都没有察觉,如果不是有人到县里去投诉。”
“这些人真的是赚钱不要命啊,他们难道不住在这里,我们要没有办法住下去了,他们就能吗?”
“不是的,姥姥,您并不明白,现在的人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哪里的人,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没有利益了他立刻就可以离开的。”
“去哪儿?”
“哪儿好就去哪儿啊,所以只要能赚到钱,他们才不会管这个地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使变成了地狱,这个世界上总还是会有天堂,有钱就能永远在天堂。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些,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的。”
“孩子,不要太为难自己,你也只是个普通人。”
“我怕是又要让您伤心了,因为我要提到我的舅舅,他其实就是这样啊。”
夕阳都落下了,天气还是有些闷,也许污染不仅仅是弄脏了水,弄脏了空气,连温度也越来越高,风却越来越少,这个夏天,就连天都觉得比往常矮,压的人抬不起头,喘不上气,所以他们沉默了许久。
“也许是我婆婆错了,她就不该承认他是何家的人。但我婆婆的婆婆绝不会错,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一定要记住,田地才是命根子。”
蒙蒙细雨中,望着即将封顶却已经停工的教堂,他们都遗憾不已,就差一点点,钱却没了,怎么就这么巧!
“别急,我已经在想办法偷偷恢复生产。”
“怎么偷偷,一开工烟不就冒出来?”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按规定生产呢?”
“就是,你们马家也是屯里的大户,这要真把屯子给搞的不能住人,还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
“别听外面瞎说,没那么严重,怎么可能不能住人。”
“可这什么污染,大家可都感觉到了,你看这水,这树,这周围的烟。”
“我承认,是有影响,但也不是不能住,再说,你们要是嫌这儿不好,可以去其它地方住啊。”
“我们怎么可能离开?离开了龙神,我们什么都不是。”
“就是,还有这教堂,都快盖好了,你让我们去哪?”
“那你们让我怎么办?真按县里要求的来,我就赚不了几个钱,还哪里有钱再分给你们,你们还想盖教堂?”
“钱我们要,盘龙屯我们也要。这其实本来就是一回事,盖教堂就是为了龙神,盘龙山没了,再不宣扬龙神,不用多久就没人还会知道。”
“我觉得你们应该换换脑筋,不要总龙神龙神的,时代不一样了。”
“不管什么时代,龙神绝不能丢,没了龙神,我们盘龙屯早晚也会没。”
“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们赚了钱,去找更好的地方。”
“胡说!我们绝对不会离开,更不可能丢了龙神。”
“我知道,你们就是放不下你们的地位,可说实在的,你们真觉得现在屯里还有人真的拿你们当回事吗?”
“那你当初想偷偷采油,为什么不自己干,非要来找我们帮忙?你非常清楚,屯里的人还是相信我们,我们让他们干,他们才会放心地干;我们让他们保密,他们才不会说出去。”
“好吧好吧,不说没用的,我只问你们一句,还要不要钱了?”
“钱当然得要,教堂一定要盖起来。”
“这就行了,你们只能按我说的做,不然大家都得完蛋。”
说话的时候,起风了,还带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也许是细雨被卷动形成的水气,看着也像轻烟,眼前便有些朦胧模糊。
“你们看那烟,像不像是一条龙在飞?”
“还真像,看那边,好像是眼睛,还有胡须。”
“是龙神,是龙神,龙神又显灵了。”
天空还是一片暗红,尽管火烧云的形状越来越小,但雨确确实实是停了,何五狗站在石头前仍然一动未动,之前他已经站了两个小时。看起来不想出个结果来,他是不打算离开。其实他已经越来越明白,只是越明白就越发现不知道怎么做。何五狗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了,也许需要点儿提示。
“你应该立刻解除对炼油厂的禁令。”
“不可能,除非你们达到要求。”
“炼油厂是你们的经济命脉,你已经看到,这才停几天,就已经引起这么大的混乱,再继续下去,你恐怕就要控制不住局面。”
“无论局面有多恶化,我都不会允许牺牲我们的未来。”
“必展总是要有代价,这不仅仅是你们,就是我们在发展初期也是这样,你再看看我们现在,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一定不能手软。”
“我们的情况和你们并不一样。”
“那你也总得替自己考虑一下,我可这是在帮你。”
“你只是在帮自己。”
“这样说真伤感情呐,我真的是在帮你坐稳位置,也帮你们的人富起来。”
“不要说好听的了,我们都清楚,你的目的是拿走我们的资源。”
他高高的鼻尖动了一下,似乎在传递着他的不满或不屑。
在几个小时前,当这段对话发生后,何五狗就开始觉得无所适从,虽然他拒绝的很果断,也相信必须拒绝,但事情总要解决,他拒绝了所有他看似不合理的建议,可他心里始终没想出合理的办法是什么。
石头上的纹路细致清晰,就在此时此刻,何五狗仍然不信世上有什么神,也包括所谓的龙神,所以他又迷惑了,那为何要来?
也许只是在找个安静的地方,此时四周确实悄无声息,巨大的石头甚至往外沁着寒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有点儿悲凉。
何五狗的心里一阵阵不断地抽缩,心境倒真有些伤感。他自问自己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好处,全心全意为了所有人,想把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完全公平合理地分给他们,他们不感激他也就罢了,竟然还起来反对他。
何五狗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关了炼油厂,我们可以展其它行业,没有污染或者污染少的,仍然可以让大家继续有钱赚。”
“可是县长,哪里有适合我们的。”
“去找,肯定有。”
“可是就算有,我们也未必能干得了,你希望有的肯定别人也想,大家都在争抢,我们靠什么能抢到呢,我们连最起码的有能力的人才都没有诶。”
“慢慢会有的,我们不是一直在派学生到外面学习吗?”
“可是县长,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他们还会回来。”
“为什么?这里才是他们的家啊。”
“我觉得他们不是你这样想的。”
学生学到更多本领,去更大更好的地方,似乎也不能说就是不对,你最多认为他们忘恩负义,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可住在这里的人,吃着这里的粮,喝着这里的水,榨取这里的资源,还要破坏这里的生存环境,最后他们拿着财富走掉,留下千疮百孔失去活力的土地,和穷苦无力听天由命的百姓,是绝对不行的。何五狗绝不能允许,无论多少人反对,油厂不达标准绝不解封。
“可是现在,现在那些闹事的人,反对的事情好多啊,没有他们不反对的。”
“我知道,油厂的事就像导火索,引爆了他们心里所有的不满。”
“那我们怎么解决呢,您可得快点想出办法。”
何五狗是被一块石头打中,才动了一下。只是一块像指甲盖大小的石头。何五狗扭头,就看到一张孩子的脸,肯定还没有十岁的男孩,恶作剧般地朝他扔石头,似乎把他当成了靶子,被发现后立刻惊慌地就想逃走。
“等等,没事,我不怪你,回来咱俩说说话。”
男孩将信将疑,还是慢慢走了回来,但还是没到何五狗的跟前。
“你在干什么?”
“你知道的啊,这是龙神啊。”
“那你是在拜龙神吗?可你怎么不跪啊?”
“拜龙神都要跪下吗?”
“当然。”
“有许多人拜吗?”
“当然。”
“他们为什么要拜?”
“当然是让龙神实现他们的愿望啦。”
“你拜过吗?”
“当然。”
“你有什么愿望?”
“这怎么能告诉你。”
“好吧,我不问,那灵验了没有?”
“也不告诉你。”
“好吧,那你知道,有人灵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