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第一节 苦涩喜悦
邢广原和三个女人正在吃饭,夫人突然一阵干呕把大家吓了一跳,这时大家也没了吃饭的兴趣,望着太太跑出房门,蹲在院内花池旁好一阵呕吐,却并未吐出什么。
邢广原跟出房来,风趣道:“看来你是风声大雨点小,雷雨未到先下冰雹;就如同那花旦登场,轰台子的鼓点比戏还长。”
太太转身一脸难色:“广原你咋这样说,明明俺身体不适想呕几口,你却这样撒盐加醋……”
邢广原说:“上次你不是也这样干呕?咋着来,还不是那慢性胃炎闹的鬼!”
太太说:“广原,俺感到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光干呕,不想吐酸水,这次是真正地想吐酸水……”
邢广原说:“那你赶紧到郎中那儿看看,要是你真怀上,我让你顿顿吃山鸡,喝鳖汤……”
太太说:“俺不喝鳖汤,俺吃山鸡,最好是山公鸡……那山公鸡营养好……”
邢广原说:“还吃山公鸡,恐怕地老鼠也吃不上。你要是真怀上,我趴下让你当马骑,咱就再玩一回过家家!你看看二姨太,一连生了俩,你咋就种子播进大沙漠,没了反应…… 怨我不中用,还是你们这草包肚子不争气!”
二姨太走到跟前悄声道:“老爷,你别生气,生气伤身;太太也许是真怀上了,这女人怀孕自己心里最有数,不行我去请郎中……”
太太说:“还是我自己去,一点小事,咋好意思在家吃闲饭。”
二姨太:“太太你这是何苦,这可是自己作践自己了。”
太太说:“怎么,作践一下自己不好啊,又不是你,怎么就听着硌耳朵了,吃醋了不是?”
二姨太说:“我不爱吃酸,爱吃甜,心里美着呢,不像有些人一个劲地想得宠……”
这句话让太太眼睛一下瞪大了:“你……你怎么又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你不要以为你有两个孩子,在这个家就说话硬朗了,告诉你,你还嫩。”
二姨太赶忙起身:“太太,我没说你,我怎能说你呀……你看看我们这不是看你怀胎为你高兴吗……”
三姨太赶紧凑上前也说:“就是嘛,太太,我们年轻,哪里有说不周的地方,你骂我们就是,骂出来就好受了。我现就为你请郎中去……”
太太一听这话赶忙阻止:“不不不,要看郎中我自己去,你们我谁都不用。”
三姨太不再多言,二话不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邢广原磕一下烟袋锅心烦意乱:“你们怎么都养了一身的臭毛病,叫我说,现在如果给你们二亩地忙活着,就没这股子酸臭气了…… 我多少次告诉你们,在一起要和睦相处,相互包容,不要动不动就来个鸡飞狗跳,你说你们天天这样就不嫌累?!”
邢广原说完走出大院,张得贵赶紧跟随。
张得贵紧跟几步问:“老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邢广原说:“去山坡,看看那片庄稼地。”
山坡上,邢广原望着眼前一片宽阔的庄稼地问:“刚买的这块地土质如何?看样子还是蛮不错的…… ”
张得贵说:“是不错,这山坡上,就这地土质好。”
邢广原说:“那就把这片地买下来,记住要尽量压低价格。”
张得贵说:“老爷,我跟他们谈过好几次了,他们的意思是不……不卖,他们要以租赁的形式给咱们。”
邢广原说:“哦,他们也知道耍心眼了,那就依了,告诉他,协议十年,反悔加倍偿还!”
邢广原话音刚落,怎么也没想到,张茂德已来到他身后。
张茂德试探性地问:“邢老兄,你要的这片地,听说不是种庄稼……而是要养牲口,这是不是有点太可惜了啊……”
邢广原表情有些心不在焉:“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庄稼有种庄稼的路;这养牲口有养牲口的道。这叫喝酒不吃菜,各自心里爱。为什么有的人是靠别人养着,而有的人却是靠自己养着。这就说明一个道理,人生来就有大智小智之分,大智者造就大事,小智者只顾眼前小利……”
张茂德说:“老兄所言极是,我们这些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只知道以诚相待,将心比心;再深刻就迷糊了……不过我们心里有杆秤,逢事还是能掂量出轻重,也分得出青红皂白。”
邢广原说:“你的这片地,明年的时候我将把它种上一片草,你别看种草,也比种庄稼收益好,这就要看是在谁的手里种这片草。”
张茂德说:“是啊,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那夜猫子,各显神通。”
邢广原说:“这话我爱听。”
看完山地,邢广原和张得贵边说边往回走。他们走着走着没想到竟遇上了肖郎中。只见肖郎中满脸堆笑地望着邢广原,刚要搭话,邢广原先说:“咋,到我那儿喝几杯西湖龙井。”
肖郎中笑呵呵地赶紧说:“广原老兄,这不刚为太太号完了脉,恭喜你啊,太太有喜了,从脉象断,像是一个男娃……不过眼下还有点不太明显,这得过些日子再作定论……”
张得贵说:“那肖郎中更应喝这杯西湖龙井了。”
邢广原笑了:“难得,难道我真的又要喜事临门了?”
张得贵说:“老爷,你想想,这些年你哪时不是蹚着泥洼走路啊。前些年,连年大旱,你是怎么走过来的?还不是凭你的智慧,到南方贩运了几次大米,家里才没断粮;别人家吃糠咽菜,咱可是顿顿白亮亮的大米啊,所以我说,邢家是永远的邢家,邢家永远是靠勤劳持家,靠勤劳开创基业……”
邢广原赶紧制止:“这……这……你又扯得有点远了嘛…… ”
邢广原说完走进宅门,太太却去了三姨太的房间。此刻,太太的脸色有些难堪,进门就埋怨起来:“香梅,你也太不应该了,为什么还要让肖郎中来欺骗我又欺骗大家?”
三姨太面不改色心不跳:“为了你,为了你的尊严。”
太太半嗔半怒:“我不需要你的这份殷勤,什么尊严,你知道这尊严的背后是什么?是羞愧!是耻辱!是无地自容!”
三姨太望着太太赶忙解释:“太太,其实我很了解你。你的内心正需要这份安慰。我每每看到你忧伤的表情和二姨太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想为你出这口气。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说到这儿三姨太靠近一步继续说,“太太,有时我在想,即使你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你也要珍惜这份喜悦,因为喜悦曾经在你的心里拥有过;假如我是你,也会那么做。起码我让自己感到自己又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太太突然把头低下,眼泪开始慢慢地滴落。就在这时,房门呼啦一声响,一个年轻健壮身穿军装的小伙子闪进门来,他高声叫了一声:“娘——”
太太抬头一看,眼睛顿时怔住了。她直愣愣地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好久才说:“你是吾儿文强?你真是文强?你……”
小伙子扑上前一下子抱住了母亲:“娘,我是文强,我是文强,我没死……”
太太抚摸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嘴里一个劲地只是重复着一句话:“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
“娘,这是真的。我们一个团就剩下十几个……十几个……我们大难不死,在得知我们的好上级现任县警察大队长后,我就从后方医院匆匆赶来了,没想到老上级对我还是那么热心,还是那么亲如兄弟,他许诺让我留在县城,要我给他当个副手……”
太太一听这话,高兴地扑上前拥抱着儿子哽咽了:“好……好……” 随后,她又向门外喊,“广原、广原,你大儿子回来了呀……”
邢广原听喊声赶忙进屋,一看果真是大儿子文强,烟袋锅掉落在地上,眼泪扑簌而下:“文强……文强……真是你啊……”
邢文强扑上前,眼睛潮湿:“爹,是你儿子文强……”
第二节 父命姻缘
这些天张茂德忙得焦头烂额。他一见三儿子张梓旺回家,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他含着长烟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半天才问:“你二哥真不回来?”
张梓旺说:“真不回来,他说他很忙,走不开。”
张茂德把烟袋锅一磕说:“他忙?这样吧,看来我不得不使用下策了,明天这个新郎官由你来代替,咱把媳妇给他娶到家,我倒要看他到底要不要这个家!”
张梓旺说:“爹,那咋成,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张茂德说:“梓旺,你听我的没错!今天你再到学校跟他说一次,不管他答不答应,明晨卯时照常起轿!”
三儿子垂头丧气不作声,像个断了把的蔫葫芦。张茂德心不耐烦:“怎么,这个事你先表个态,你到底支不支持你老爹?”
张梓旺脖颈一挺:“爹,你的话不听那我听谁的?”
张茂德:“好,儿子有这话就好!”
次日,晨曦微露,天上的星辰还在眨眼,张梓旺就带领一支十几人的娶亲队,疾步行走在弯曲的山路。吹吹打打的音乐飘浮在山野,新娘月兰坐在花轿里内心五味杂陈,颤颤悠悠的行进,让她突然产生一种离家难舍的心酸。
娶亲队伍里的小伙子,总爱耍一番贫嘴。一出村子,就扯着喉咙吼上了:
新娘新娘你可曾记得
抬轿的小伙是谁呀
新娘新娘你可坐稳呐
想心事的时候想着俺……
轿后的刚吼完,轿前的紧接上:
新娘新娘你探头看呐
抬轿的可是山里汉
山里汉有劲头
想抬着新娘子啊
走过那道山梁梁
走过那片红山林
呀哈哈——
娶亲的人听完这山歌立时笑得前仰后合。
月兰坐在花轿里也忍俊不禁,颠簸得直差要掉落下来。她紧紧把握花轿的扶手,只想喊声慢点走。可哪承想,就在这时,一个手持粗木棍光膀子的蒙面黑汉,从玉米地里霍地蹿出,拦住了抬轿的壮年汉。
大家愕然。张梓旺愣怔了片刻才问:“这位好汉,你这是为何……”
蒙面汉说:“少废话,赶紧把轿子放下!”
大伙一听这话,大惑不解,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持新娘,这不是胆大包天?
张梓旺说:“娘的,半路上来了个丧门星,哥哥们,上—— 先揍了他!”
话音刚落,花轿里传出了月兰的声音:“ 慢—— ”
只见月兰从花轿里探出头,冲着蒙面汉大声喊:“二牛,你怎么能这样,快闪开—— ”
蒙面汉这时也怔住了,干脆把遮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气势更加凶猛:“我不,今天我就不让你们走!”
月兰说:“二牛,你胡闹个甚!告诉你,俺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俺不会是你的人,永远都不是!你快给俺走开——”
二牛咔地将木棍一折两半,高声大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就在这时,三匹快马突然从山路奔来,啪啪几声枪响,让大家目瞪口呆。只见快马直奔花轿而来,第一匹马撞翻了花轿,第二匹马也直奔花轿而来……
似乎是眨眼之间,三匹快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花轿中的月兰却如人间蒸发。
新娘子被抢,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对张茂德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使他顿感脊梁骨一阵发凉,一口气没缓过来就背过了气。老伴看势不好,赶紧上前搀扶,随后又冲小儿子喊:“梓旺,梓旺—— ”
这时,梓旺的大哥梓家刚走进家门,见父亲倒在地上,一边上前帮扶,一边对三弟说:“三弟,快去喊郎中……”
梓旺二话没说,应声离去。
不一会儿,肖郎中便背着药箱急急赶来,他先为张茂德号了脉,然后又掐了人中,张茂德慢慢缓过气来。这时,族长李守财也赶来了。李守财望着躺在炕上的张茂德摇一摇头喟叹道:“光天化日遭抢劫,简直是一群豺狼虎豹。这样下去,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这一定又是刘二椿这伙山匪干的好事,其他胡子没这么猖獗。”
刘二椿,这个名字一下使在场的人暗自捏了一把汗。
村北头的李发坤听说女儿半路被劫,他没有像张茂德那样一下背过气去,却木然瘫软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像丢了魂魄。月兰娘流着眼泪说:“她爹,你可不能吓唬我,这个家你要是倒下,俺可就再没了盼头啊……”
肖郎中忙完了张家又忙李家,为李发坤一番诊疗后,又宽慰起月兰娘:“大妹子,遇到这事你要冷静,冷静才能心安啊……你可不能再往那不好处想……”
肖郎中费了半天口舌,月兰娘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不一会儿,嘴角突然紫青,紧接着一阵痉挛便瘫倒在地……
这时,月荷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赶紧上前抱住娘喊:“娘娘——”
李发坤这时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扑到妻子身旁一个劲地喊:“她娘——她娘——”
李发坤焦急地望着肖郎中,他期待着妻子能尽快缓过气来,可这会儿怎么也不见妻子睁开双眼…… 肖郎中静心地为月荷娘把脉,然后又开始为她针灸。
肖郎中这一次把脉,开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了,因为此刻他感到面前这个病人的脉搏已经相当微弱,微弱得似缥缈而悠远的琴弦,由急到缓飘向遥远的山谷……
中午时分,乡亲们陆陆续续来到了这个家院,张茂德带着张梓林也赶来了,张茂德与李发坤老泪纵横。张茂德说:“亲家,月兰不在,就让梓林替她为母亲指路守灵。”
按照当地的风俗,凡是有子女的老人病故,都要在第二天出殡,意思是让老人再度最后一个香火之夜。这夜的蜡烛和香火是不能断的,意义还在于安慰在天之灵,赓续家园香火。
这夜守候在亡灵近前的只有张梓林和月荷。深秋的乡夜异常寂静,已经使人感到有些料峭。月荷从西厢房里拿来一件蓝色衣褂,披在了张梓林的身上。月荷说:“梓林哥,这是我姐的衣裳,你披上多少管点用。”
张梓林披上月兰的校服,衣服有些小,不在乎这些了。不知怎的,此时他的内心特别难过,鼻腔禁不住一阵酸楚……
深秋的山野,荒野上的杂草开始枯黄。乡民们花花麻麻地站在一座新修的坟茔前,坟茔四周的挽联与各种纸扎的花环也像对亡灵作最后的告别。一沓沓黄表纸开始点燃,坟茔的上空立时升腾起浮浮扬扬的灰尘,像无数昆虫飞向天空,天空无云,一片煞白。
张梓林和月荷跪拜在坟前,开始翻弄没有烧透的纸钱和黄表纸,天气寒冷有一丝丝微风,不一会儿风也已静止。
月荷说:“梓林哥,你可不能忘记我姐,谁知我姐现会怎样。”
张梓林说:“不管怎样,我要想办法营救……”
…………
月兰被抢进山,刘二椿一张红浮浮的大脸乐成了大花朵:“没想到吧,我,刘二椿。让你受委屈了……”
月兰望着刘二椿,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定神一看,眼前还是一片银花四射:“刘二椿,你真无耻!”
刘二椿依然笑脸相迎:“月兰,我不无耻,一点都不无耻;要不你咋能送上门来?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想请你来做我的压寨夫人,也就是本司令的太太,难道你还不乐意?你知道我手下有多少号人?百十号哪!这些人个个都是舞枪弄棒的武林高手。我们在这黑石山可以说是吃香的喝辣的,你做了这样一个司令夫人难道还不感荣幸?”
月兰啐一口刘二椿:“刘二椿你知道你现在干的是什么?是强盗——是土匪——”
刘二椿哈哈大笑:“月兰,不管我现在做的是什么,这个世界有我的一片天,我心里就很满足。国军叫国匪,我叫山匪。都是一个匪。这有啥不好吗?何况,我这山匪还占了一个山字,这山就是地,就是立足之地。我看我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因此我当这山匪当定了。我叫你来当我的夫人,你这就是烧了高香,这总比你将来落到日本人手里要好得多……”
月兰说:“刘二椿,闭上你的臭嘴,你还是人吗?你说这话不感到害臊?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恨你?将来有一天,老百姓的唾沫能把你淹死!”
刘二椿说:“好好,看来你是很难和我说到一块了,既然是这样,我又得委屈你了,来人,把她带到地牢,我要好好把她调教。”
地牢里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这让月兰一下联想到乡下的地窖…… 刘二椿点上灯,油灯的光很暗,只照着刘二椿的脸,周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这就可怕了。倏忽间她又感到了一股阴暗的潮湿,是树根腐烂的气息。
昏暗的灯光下,刘二椿一张狰狞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夸张:“月兰,现在只有咱俩了,有什么话不好商量,再说咱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嘛,谁还不知道谁,我现在只想听你说声你愿意跟着我,或者说你已经答应了我……都行。人哪,就是走哪山砍哪柴,不能太死心眼,执迷不悟那是自讨苦吃…… ”
月兰义愤填膺却又沉默不语,这让刘二椿急不可待。刘二椿最终还是恼羞成怒地站起身,开始动手为月兰解开上衣,月兰的双手由于被绳索捆绑,只能一口唾沫吐在刘二椿的大脸盘上:“你这个畜生!”
刘二椿嬉皮笑脸:“月兰,今晚我要让你怀上我的娃,现在你就是嘴再硬,也无济于事…… 孩子的名字我都想过了,就叫刘山生。怎么样?哈哈……”
第三节 香梅情思
赵晓勇赶马车送三姨太香梅回到娘家。马车一到家门口,孙巴望就笑脸迎出家门。他一脸的褶子舒展开来:“闺女,你说你就不会早来会儿吗。你娘一大早就嘀咕,怕你来晚了;这次不能跟以前那样,跟掏把火似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走……”
香梅说:“爹,你说俺娘生病,我能不早来吗,那样你不更唠叨个没完。”
孙巴望说:“闺女,你娘虽是生病,并无大碍,郎中给她开了几服草药,这些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知怎么这些天你娘特别想见你,就想让你来家说说体己话儿。”
香梅走进房间一见母亲,眼睛就有些酸楚:“娘,你的病好些了吗……”
母亲一见香梅,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闺女,你有俩月没来家了,娘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你也得为你爹娘想想,让你嫁到邢家那都是不得已,要不咱家会有今天?”
香梅说:“娘,我知道……”
母亲说:“知道就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
香梅和母亲正说着话,妹妹秀枝一蹦一跳地跑了进来,她一见姐姐回来高兴地喊:“姐,你回来了,给爹娘带啥好吃的?”
香梅说:“带了两只鸡,另外还有两条鱼,再就是一块猪后腿。”
秀枝说:“太好了,今中午我们得饱餐一顿。”
香梅说:“就知道吃,咋不知多帮家里干点活。”
秀枝说:“姐,你知道我这阵子有多忙……”
孙巴望这时凑到跟前嗔怪道:“你说你天天跟个风筝似的不着地,上了几年学,就不知天高地厚,一天到晚跟那个赵德强东跑西颠,还组织什么农民识字班,你说你们让那些穷棒子学识字,有什么用?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
秀枝说:“爹,这农闲时节把青年们组织起来学点文化,总比他们蹲在墙根晒太阳闲扯好得多,反正这不是做坏事嘛。”
孙巴望说:“好,我看了,这个家什么时候也指望不上你。”
香梅听到这里望着秀芝问:“秀芝,德强也在学识字啦?”
秀芝说:“德强岂止学识字,他现在还教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学识字呢。”
香梅说:“秀芝,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一面?”
秀芝说:“怎么,你找他有事?”
香梅说:“我想问他一件事。”
秀芝说:“好,他现在就在村东小学,那里有两间空房,我们就在那儿学习。”
香梅说:“秀芝,我到那儿你就把他叫出来……省得村人说闲话。”
秀芝说:“姐,这点你妹子还能懂,好,跟我走。”
在村东小学一垛玉米秸后面,赵德强一见香梅,双眼立即怔住了,半天才说:“……香梅,难得你还记得我……”
香梅说:“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们见一面真好……”
赵德强说:“香梅,其实这样也很好……”
香梅说:“德强,可惜我们已经没有那个缘分了……”
赵德强说:“缘分虽没有了,情分还是有,只要有情分我就心满意足……”
香梅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我愿珍惜这份情……”
赵德强:“也许我们还有相聚的日子,我坚信这个日子终究会来……”
香梅抹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二人不知不觉就嘀咕到了晌午,秀枝这时在远处喊:“姐,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的悄悄话,跟过年似的,都啥时辰了?”
香梅赶紧回答:“来啦来啦……”
香梅调整一下情绪,跑到妹妹近前调皮地说:“秀枝你说啥呢。”
秀枝说:“家人在等我们回家吃饭呢,你看看都啥时辰了。”
香梅有些羞赧和歉意:“好……好……”
第四节 驯马场上
日薄西山,孙巴望送女儿一出村子就说:“闺女,记着把你那急性子脾气改一改,逢事想好再做,绝不可再由着性子来……”
香梅说:“知道了,爹,你放心,回去吧,甭为我担心。”
赵晓勇坐在马车上一甩鞭子,马儿便开始一路小跑,不一会儿,香梅就被颠簸得有些吃不消了。
香梅说:“晓勇你慢点,肠子都被颠翻了。”
赵晓勇赶紧把马儿放慢。赵晓勇说:“三姨太,您是不是想慢慢赏景啊,你看前面那漫山遍野的柿子树和枫林多好看……”
香梅说:“你再慢点,现在我哪有心思看景致,这车一跑快,我这心就慌得很。”
赵晓勇说:“晓得了,要是一路把三姨太颠簸坏了,那老爷还不拿我是问。”
香梅说:“以后没人时别再叫我三姨太,就叫我香梅吧。”
赵晓勇说:“你这名字真好,细细看,您……真像一枝来自山上的香梅。”
香梅说:“你可真会说话,其实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雪后的梅花。”香梅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晚霞,面颊也一片霞色。
赵晓勇说:“三九寒天,下雪的时候,山上的梅景最美,那时候,你应去观景……”
香梅说:“说得对,往年下雪的时候,我最喜欢上山。”
赵晓勇说:“据说下了雪,梅花经过雪的滋润,会传递一种信息,因此赏梅就是一种享受……”
香梅笑了:“老人说,雪中会有梅仙子……我听过很多梅仙子的故事。据说,进了腊月,梅仙子才会出现。”香梅说到这里,面色更加红润:“晓勇,那天擂台见到你,就常常联想起我的发小德强,他和你长得有点像,因而见到你就感觉亲切……”
赵晓勇一甩鞭子说:“世界之大,世界之小。这是老天的恩赐。”
香梅停顿了片刻继续说:“童年的时候,总在梦里,等长大梦也就醒了;梦醒来,还要做一个梦,可这梦就不一定是怎么样了……我爹在邢家曾干过几十年的马夫,四十岁那年夏天他得了一场怪病,那天我和母亲来到邢家,一是想接父亲回家,二是想结算父亲在邢家几年的工钱。没承想,邢家对我父亲特别关照。不但及时给了工钱,还为父亲买了十多服草药,这让我和母亲很受感动。一时认为邢家是世上最好的东家。可不几天,邢家却托人上门来提亲,让我做邢家的三姨太,这让我父母一时受了难为,考虑再三父母还是答应下来,他们哪知道我这心里是多么糟糕,我不想同意这门婚事,几次跟父母解释,几番折腾,最后看父亲病情加重,只好不再让父母伤心……”
赵晓勇说:“邢老爷是个很有心计的乡绅,性格孤僻,做事谨慎,唯独一点就是看似憨厚,性格却固执。有时也来点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又不是一回事,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
香梅欲言又止:“我现在不再那么恨他了。可每次见到德强,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
赵晓勇说:“看来你家大伯从扛长工熬到现在非常不易。”
香梅说:“父亲善于钻营,只要是得利的事,受多大委屈他都能忍。他能说会道善于应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要不他能把日子过成这样?”香梅刚说到这儿,猛然看见邢慧娟和弟弟邢文刚正牵着一匹枣红马迎面走来。
邢慧娟问:“三姨妈,你这是才从娘家回来?”
香梅说:“是,你俩这是要做啥呢?”
邢慧娟说:“我要跟弟弟学骑马,这二年文刚快成驯马师了。”
香梅说:“女孩子骑什么马,要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那可就麻烦。”
邢文刚说:“我说我姐她不听,非要学。”
邢慧娟说:“年轻人都要学会骑马,这是必修课。”
香梅说:“大小姐做事执着,那就预祝你早日成为一名好骑手。”
就在这时,邢慧娟瞟一眼赵晓勇:“晓勇大哥,你转眼成了我家的车把式感觉如何?”
赵晓勇说:“可以,真是感触至深。”
邢慧娟说:“那就好,不过我可是有点难以理解。”
赵晓勇说:“这很正常,以后我们慢慢解释。”
香梅问:“看来你们认识?”
赵晓勇说:“认识,我在城里开店,她来店里吃饭,过几次面,不就认识了,就这么简单。”
邢慧娟说:“晓勇哥,那我们抽时间详谈。”
赵晓勇微微一笑,挥挥手,沉默无语。
驯马场上,邢文刚在教邢慧娟如何骑马。邢文刚说:“姐,你骑马时第一个动作就是要牵住马的缰绳,抓住马鬃,然后再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就这样,你看我的动作。”
邢慧娟领会着弟弟讲述的要领,开始练习每一个动作。
邢文刚见姐姐上马有些笨拙,一边示范一边说:“姐,其实这上马你不用太担心,应该是一个很随意的动作,关键是你在抓住马鬃后,手脚要配合得当,你再看我。”邢文刚一番示范,上下自如。
邢慧娟说:“弟,没想到你骑马技术这么精到。”
邢文刚说:“姐,这驯马技术反复练习几次即可,最近我正在为几匹好马进行特殊训练,只要我一声口哨,它们就会腾空而起寻我而来…… 将来就是它们在敌人手中,也不用担心……”
邢慧娟说:“真有那么神?这可真是太棒了。”
邢文刚说:“马是通人性的,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它的耳朵和眼睛都是和我们息息相通,不信我慢慢给你演示。”
邢文刚一声口哨,果真见三匹枣红马同时腾空而起,而后便一齐向他奔腾而来。这时邢文刚又连吹两声口哨,两匹枣红马和一匹银色马,立时聚力腾空,随后一个急转身又向前奔驰而去……
邢慧娟真是大开眼界:“弟,没想到你常常在养马场驯马就是为了这,这可真是难得一见,我也要学会吹口哨,只要我口哨吹得像你,那这些马岂不成了咱俩的共享?”
邢文刚说:“那是,马虽通人性,但它们却又是智商很有限的动物,你只要在它的脑子里灌输一个信号,它将永远按照这个信号去做。”
邢慧娟说:“弟,你真行!”
邢文刚说:“姐,我想训练一支步调一致的马队,将来配备给我们的保乡团,那时我们的骑兵,只要一出战,何愁不打胜仗?”
邢慧娟笑了:“没想到弟弟原来是个有志之士。”
邢文刚说:“我得为父亲创下的这份家业当好护卫,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父辈的一片苦心。”
邢慧娟说:“好,我们上马!姐跟你跑一遭如何?”
邢文刚说:“那敢情好,不过姐,你要当心,我刚学骑马曾几次被摔下。”
邢慧娟郑重其事:“我现在已做好挨摔的准备。”
邢慧娟和邢文刚策马奔驰在原野,马蹄声声像急奏的快板……
不一会儿,马蹄疾驶的脚步又缓慢下来,一股尘土从马背直扑而来,荒野上像掀起一阵轻风。
邢文刚说:“姐,爹让你在家,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子,他不想让你卷进相互厮杀的战火中,这你得理解……”
邢慧娟说:“我知道,可小鬼子已经杀到我们的家门口了,咱们都应团结起来,不分男女同仇敌忾!”
邢文刚说:“理是那么个理,可做起来并非易事。”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到父亲和张管家带领一老一少向这边走来,原来是县城大商贩孟旺年和长子孟得吉。
邢慧娟说:“孟旺年不是一个屠宰商贩吗,怎么又要来倒卖牲口了?”
邢文刚说:“孟旺年在生意上没有局限,可以说无所不干。只要是挣钱,他什么都做。父亲说前些年他做过药商,前阵子又做屠宰,现又开始倒卖牲口,真是无利不图,利益至上。”
邢慧娟说:“看来他的儿子也是个做奸商的料,你看他通身的气质,透着比他父亲还刁钻的精到。”
邢文刚说:“是啊,听说他还是个大学生呢……”
说话间,父亲和孟旺年已经来到他们的近前,这时孟得吉跟随在父亲身后,突然望着邢慧娟和邢文刚骑着的白龙马,不禁大发感慨:“啊,这马可真是好,爹,我们应该把它买下…… ”
孟旺年端详起这匹白龙马,眼角瞬间眯成一道缝。说:“儿子的眼光果然厉害,这白龙马要是卖给部队,价格肯定不菲。不知老兄是否肯转手于我,我自然会出个好价……”
邢广原说:“孟老板,这养马来做什么,终归还是要卖的,只要你价钱合适,我们哪有不卖之理。”
邢文刚这时插话:“爹,这马不能卖,这是我们家最好的马,你要卖了它,我们养马场可就再没有好种马了……那以后就只能靠养牛和养猪做生意了……”
邢广原说:“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这养马来不就是要卖的吗?”
邢慧娟说:“爹,文刚喜欢这马,你就让它在咱家多待几年吧,下去几年再卖不照样卖个好价钱……”
邢广原说:“好好好,那我们这白龙马就以后再说。”
孟得吉望着邢慧娟,眨几下眼,然后红着脸说:“大小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也在省城上大学?”
邢慧娟说:“我上的是高中,听说你是个大学生?”
孟得吉说:“我在省城大学待了两年,这不辍学想做生意,还是做生意实在……”
邢慧娟说:“怎么放着好好的学业不做,为啥想起来做生意?”
孟得吉浅笑道:“你还不知道当下这时局?不用说大学,就是小学也办不下去了,你说我不另起炉灶还能做些什么,人生在世做生意是最基本的生活方式,我们得看清形势,找准方向……”
邢广原说:“好,这晚生有见地,做生意这是一个智者最明智的选择,也是最切合实际的选择,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
张得贵也赶紧奉承:“看来我们都谈得非常默契,以后我们要紧密合作,把生意做得更好……”
孟旺年说:“那是,我们以后肯定会精诚合作……我们这次来,先预订五匹骡马你们看如何?”
“这太好了…… 你们可以随时取,这几天我们就加紧把要出售的骡马饲养健壮,确保在你出售前能赚个好价钱。”邢广原慷慨大方。
孟旺年说:“这就对了嘛,你的想法正合我意,正合我意。这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人嘛。这样吧,今日我们先告辞,十天以后再来取货。”
邢广原说:“非常感谢你的这份真诚,不过下次来时,一定在这儿吃饭再走……”
孟旺年握着邢广原的手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孟得吉也赶紧向邢广原施礼:“邢叔,我们改日再会,再见……”
邢广原望着远去的孟氏父子说:“不能小觑这孟氏父子,他们很不简单,生意场上容不得半点懈怠,我很欣赏。”
张得贵说:“是呀,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经久考验的人,非等闲之辈……”
邢广原吸着烟袋来回踱步,半天后才说:“得贵,你说这大小姐天天在外疯长,这让我很不省心,有时我在想,倒不如赶紧给她物色个安分人家嫁了的好……”
张得贵谦虚地点头应承:“老爷这事我不能妄自插言,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事……不过我也有同感,大小姐是有点让人难以省心,可这事你得拿好主意……”
邢广原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你说那个孟旺年的长子怎样?”
张得贵说:“好倒是好,可谁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邢广原语重心长:“不能考虑大小姐现在是否合意,得尽快把这门亲事确定下来,你抽时间跟孟氏父子接触一下,先探探他们的口气,然后再从中撮合…… 记着一定要先探探他们的口气……”
张得贵说:“老爷,这还用问,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没看那孟家长子的表情,一见大小姐,就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了,看来这事他们巴不得。依我之见,这事就看大小姐是否接受……我能看得出,大小姐可是对他不怎么在意,她的话里我能感觉得到……”
邢广原说:“不管她意下如何,关键是我们首先要给她物色个好人家……”
张得贵说:“极是、极是……”
邢广原说:“那你赶紧张罗吧。”
张得贵说:“老爷,不出十天,我定能给你个准信……”
张得贵走出邢广原房间,在院子里徘徊许久,禁不住窃窃私语:“怎么才能把老爷的吩咐办妥,那就得把孟得吉请进邢家,只要他能进一步和大小姐接触,那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正好孟旺年还欠着这里一笔生意款,以催款的方式去趟孟家也在情理。
…………
这天深夜,香梅悄悄来到赵晓勇的床前。赵晓勇吓了一跳:“三姨太,你咋敢来这儿?”
香梅说:“晓勇,这些天我一直想和你说件事……”
赵晓勇说:“啥事?您吩咐……”
香梅言语开始有些吞吐:“晓勇,你带我离开这儿吧,走得越远越好……”香梅的目光在油灯的映衬下,放射出一种特殊的温柔。
赵晓勇惊愕地说:“咋?你咋有这想法?”
香梅说:“你还不知道,听说日本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老爷这些天正托人再次购买枪支,说是要扩大保乡团,我担心将来邢家会引火烧身,倒不如我们早离开这儿的好,要不,这里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赵晓勇愣怔了半天才说:“这……你让我好好想想,你说的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容我好好想想……”
香梅说:“好吧,我等你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