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秀枝出走
邢慧娟坐在张梓林的身边,等待着张梓林慢慢醒来。
张梓林一醒来,就愕然地睁大眼睛,用力强起身却被邢慧娟按住了:“梓林,你现在要好好静养…… ”
张梓林问:“我是怎么被营救出来……”
“以后我会再慢慢告诉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是月兰……为了你……”
“月兰……她现在哪儿……”
“送下你,走了。这是她给你留下的信。”
张梓林接过邢慧娟手中的信,只见信的内容写得有些潦草却很简洁:
梓林 ,请忘记我吧。现在的月兰已不是过去的月兰;鉴于惭愧,故无颜面对,望见谅。保重为念!即日晓勇代书。
张梓林沉默之中长吁一口气:“她没再说什么?”
邢慧娟:“她现在对你能说些什么,又能对我说些什么……”
邢广原对女儿收留张梓林极为反对:“原来你又给我惹事来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事啊!这事如果让日军发现,我们全家就会受牵连,你大哥已经捅了大娄子,这会儿你也不消停,你说这是什么事,这些年我本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这倒好,你三番五次给我惹是生非。刚刚挑动着保安大队和保乡团打了日本人的马虎眼,现又惹出这么一出。如果让日本人发现,踅身把咱的窝给挑了,那时你哭都摸不着坟…… 你们这伙年轻人怎么做事就缺少个心眼呢!你赶紧想办法把他打发走,你不想办法我想办法,今晚就得把他送回家!”
张得贵这时在一旁也添油加醋:“是啊,慧娟,你爹说得没错。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咱要少惹是非;少惹是非就是对家人的保护。所以我们要处处小心,万不可因小失大……”
邢慧娟压着心中的愤怒说:“张叔,爹,你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些事理不用细说,难道事情能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即使日本人现在不来咱家,将来有一天也会来到咱家。抗日是全民族的大事,你想安宁,我也想安宁。可这安宁是能跟随你们的意志转移的吗?其实你这是异想天开你知道不?”
邢广原这会儿理屈词穷了。他望着女儿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那样,双眼瞪得溜圆:“慧娟,没想到你念了几年书,又参加了游击队,倒文绉绉地教训起父亲来了,异想……天开,我是异想天开?”
邢慧娟:“你可以,坐在逍遥椅上,做一个美梦,天幕上就开了一道口子,世外桃源就呈现在你的面前了。你可以在那里望着一群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徜徉,然后就酿出了甜人的蜜。要不你就坐在村前,等待着那只甘愿做你盘中餐的兔子撞死在树下,这时你会说,这样的日子多甜美呀,不说每天有一只这样的兔子让我下锅吗,这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张得贵听到这儿,脸红得比邢广原还要厉害,迭忙说:“你看看,你看看,慧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我活这大年纪,没见过女儿和父亲这样说话的,你爹惨淡经营这个家,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后生?他只是希望后半生能得到安闲,怎么就能和守株待兔关联在一起?”
邢广原这会儿被激怒了:“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这样轻浮,也太不守规矩了。告诉你,三天之内,你必须把这个张梓林给我打发走,否则,我不说别的,你也会明白!”
邢慧娟不想再顶撞父亲,她一改方才的面孔,对父亲又是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爹…… 你知道,人家张梓林眼下也是没办法才来到咱这儿的,他伤成这样,咱好意思撵他走?这做好事不做便罢,要做就一做到底;半途而废不如不做。我想过了,如果现在把他送回家,还不等于又把他送到了日本人手里?如果这次再落到日本人手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岂不也得罪了游击队?游击队现在日益壮大,你就不担心将来游击队再找咱的麻烦?”
邢广原听着女儿的这番话,烟袋锅吸得更猛了。一闪一闪的亮光,映衬出邢广原焦躁不安的面孔。
“咳……” 邢广原长叹一声,一股烟雾把他那布满皱纹的面容笼罩得更加深沉。
“老爷,三姨太一大早就去赶庙会,出去快一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大家担心她……” 这时,丫鬟菊香急欻欻地跑来说。
邢广原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问:“什么,三姨太去了庙会?”
菊香说:“是……张小虎和她一起去的,当时我听张小虎问过三姨太,三姨太说已经和您说了,所以张小虎就带她去了……”
邢广原气得嘴唇直抖:“这简直是败坏我邢家的门风嘛,赶紧派人去找!”
话音刚落,张小虎骑着枣红马闯进了院门。张小虎跳下马急促促地来到邢广原面前:“老爷,不好了,三姨太失踪。我整整找了大半天都没见她的人影,这使我感觉事情有点蹊跷,我怀疑三姨太是不是跟刘大椿…… 因为一大早刘大椿也去了庙会,她和三姨太嘀咕了好一会儿。后来,三姨太就说要方便,从那再不见她人影…… 我们找遍了整个山坡,实在没办法,才回来……”
邢广原听到这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手中的烟袋掉落在地上……
早晨,日头刚刚升起,花山坡赶庙会的人就陆陆续续赶来了。各种小摊点沿山路摆得满满当当,他们招揽客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像逢年过节赶大集一样热闹。
秀枝在人群里穿行,刘大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刘大椿将秀枝带到一个背人的林荫处。刘大椿说:“秀枝,依我看,你还是离开邢家的好,将来的邢家必定是个是非之地,别看邢广原财大气粗,有一队人马,到后来恐怕连个看家的都保不住。所以说,你还是离开这儿的好…… 我想让你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我已在县城给你置办了一处住房,你呢,就舒舒服服待在那儿,那儿就是我们的家。”
秀枝两眼放光:“太好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可我就是担心……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什么…… ”
刘大椿说:“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在……”
秀枝说:“那啥时候跟你走?”
刘大椿说:“现在,今天我就是专程来接你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秀枝说:“真的?”
刘大椿说:“真的。”
秀枝说:“大椿哥,再拖延几日不成吗,我这心里怎么空空落落……”
刘大椿说:“事不宜迟,做事就要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不断则乱。你再拖延,事情不也是这样?所以今天你不能再推辞了,必须赶紧跟我走。我的勤务兵就在山下等候,由他带你到咱们的新居…… ”
“那好吧,你先走,我得把小虎甩开,万一让他看见就不好了。”秀枝说。
刘大椿说:“好,你当心。”
秀枝说:“放心吧。”
秀枝说完顺着山坡往人多的地方走,她拐过几个弯,越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一股脑儿地向刘大椿说的地方奔去……
临近中午,刘大椿站在山下的一片树林里,猛然看到秀枝向他奔来。他高兴地上前拥抱起她,嘴里像燕子呢喃:“我可爱的天使,你终于飞来了……”
秀枝趴在刘大椿的怀里,撒娇似的说:“从今往后俺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对俺好……”
秀枝一进刘大椿为她布置的这个新家,发现这是一个八成新的四合小院,三间正房挂着东西两间耳房,院正中还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另外正房的门前东侧,还有一棵一人高的石榴树。一个多么温馨而又别致的小院落啊!秀枝想,小时候自己家中就有一棵这样的树,每年花开的时候,红红的枝头特招人。现在看来,有这样一个小家院,实在是令她倍感开心。
秀枝走进房内,丝绸铺设的床单上,两床崭新的被褥摆放得整整齐齐;两个用彩线绣成的鸳鸯枕头,压在两床被褥的上端;另外靠窗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张绘有牛郎和织女的壁画。山清水秀的背景,老槐树下,牛郎仰望织女,织女从云中缓缓而来,一副翘首期盼的样子,整个画面展现的都是对爱情向往的情调。
秀枝面对壁画思绪联翩,她想得很多,一个乡下女子还能有怎样的奢望,这就足够了,想到这儿,她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恬淡和释然。
就在这时,刘大椿走进房内,他总是喜欢从她的背后将她拥抱。
他笑着说:“秀枝,你看我给你安排得怎样?在这儿还有什么不舒心的你尽管说,这就是我们的安乐窝,这就是我们的小鸟巢啊,就差以后在这儿抱窝了啊…… ”
秀枝望着刘大椿,忽然想起她的过去。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深夜。邢广原来到了秀枝的房间,上床时他还温文尔雅,可不一会儿,竟一反常态变了另一张狰狞的面孔:“你这个泼货、贱货,没想到你竟有了外心……我真想把你扔到河里喂鳖!”邢广原说着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一下子把秀枝打蒙,秀枝不敢作声,只是伤心地落泪。又是一个风雨之夜,邢广原拥抱着秀枝,“秀,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娃,可我怎么就那么怂,我要让你的肚子鼓起来,那时你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邢广原说着又亲吻了秀枝,继续说,“原谅我,我会对你好…… ”说着邢广原竟怆然泪下:“秀……我怎么感觉你要离开我……”秀枝没有说话,天渐渐明亮,第一缕斑斓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房内时,邢广原不知怎么望着秀枝又突然一反常态,他紧紧地抱着秀枝,像阳光下起死回生的春藤,瞬间绽放出新的生命……
借着夕阳的余晖,秀枝沉醉在这个心仪的世界。秀枝躺在床上,感受着从窗口射进的阳光,禁不住自言自语:“这样的阳光多好啊……”她仿佛清晰地听到山壁上那泫然而落的滴水声和飞流直下的瀑布声,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秀枝的双手紧紧地箍在刘大椿的脖子上,她有些情不自禁了:“椿哥还是你好,你才是真正的男人……”
秀枝的狎昵又一次鼓动了刘大椿,这会儿,只听刘大椿啊的一声,一个四仰八叉,像从高山跌落到万丈深渊……
刘大椿目视着窗外的残霞,许久才说:“我喜欢此刻的美丽,它和早晨一样给人以向往。你不去细想,你永远也不会相信傍晚竟是如此富有诗意。”
秀枝说:“我喜欢黑夜,黑夜才是一个女人的世界。那时她可以看到她想念的人款款而来,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去迎接他,拥抱他……”
刘大椿说:“秀枝,你知道我们住的这座房子曾是谁的住所吗?”
秀枝问:“谁的?”
刘大椿说:“这里曾经住着我们全县最大的官呐……”
秀枝说:“难道这竟是邹县长的房子?”
刘大椿说:“是的。”
秀枝说:“我说呢,怪不得这般别致,这房子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
第二节 如愿以偿
不知怎么,这些日子,邢广原感到特别的不安,他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思来想去,只好对张小虎说:“小虎,你赶紧和慧娟到保安大队寻查,三姨太一定是跟随刘大椿去了;如果三姨太在那儿,你们就想方设法把她给我弄回来,不过要注意方式。”
张小虎说:“老爷你放心,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办。”
山路上两匹枣红马在奔驰,马蹄声声像一曲和谐的旋律,听来是那样动听和悦耳。
邢慧娟说:“小虎你慢点,太快了。”
张小虎说:“大小姐,你太慢了。”
邢慧娟说:“还慢,再慢就飞起来了。”
张小虎说:“骑马就是要体会这种感觉,要不我们干脆骑驴好了。”
邢慧娟说:“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再快点吧,来,驾——”
张小虎说:“大小姐,你快赶上花木兰啦。”
邢慧娟说:“我想做个花木兰,可我毕竟不是花木兰。”
邢慧娟来到县保安大队门前,她下马就对站岗的警卫说:“大兄弟,告诉刘队长一声,就说他老家来人啦,要见他。警卫却回答,刘队长不在。现在刘队长拒绝一切外人接触。”
邢慧娟和张小虎只好在附近茶馆稍等。恰巧这时看到了保安大队老同学孙家良,邢慧娟禁不住喊:“家良,家良——”
孙家良打了个愣怔,立刻认出了邢慧娟:“邢慧娟,是你啊,你咋来了?”
邢慧娟说:“我来找刘队长。”
孙家良说:“找刘队长你们在这儿怎么能找得到,走,老同学好长时间未见,怎么也得该叙叙旧了吧。要不咱们到饭馆边吃边聊,我请你们吃麻辣火锅。”
邢慧娟感叹:“哈,老同学,看来混得不错呀。”
孙家良说:“什么,不就一个小副官,副官就是个当差的。”
邢慧娟说:“副官就很好嘛。是官就比兵强,怎么,你队长在哪儿你该知道吧?”
孙家良说:“知道,不过你得先跟我去吃饭,老同学见面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就不好了嘛。”
邢慧娟说:“那好,我请你,这样可以了吧?”
孙家良说:“啥,还是我请你。”
邢慧娟说:“那……多不好意思,每次见你你都那么热情,有点让我难为情了。”
孙家良说:“要不这样吧,这次我请你,下次你再请我,这样可以吧?”
邢慧娟说:“好,那你就先做东。”
酒馆内,一桌酒宴很是丰盛,孙家良几杯热酒下肚便诗兴大发:“忆当年离别谊情难愿,话家事国事几多伤感;一番感叹一番哀怨,叹世间人情练达苦乐难断……”
邢慧娟笑着说:“还是过去的孙家良,一点没变,动不动就吟诗一首,这诗跟着你也太不容易了……”
孙家良说:“是的,在校时富有激情,诗是需要激情的,现在几乎全是压抑和禁锢。”
邢慧娟说:“其实这才是激情之源,上溯几千年,唐诗宋词那些大家,哪个不是在一种凄苦的情绪躁动下写出了千古绝唱。就说李白和杜甫,如果那个年代社会不给他们压抑,哪会出现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好诗好词。所以说,诗人就是以悲苦作为代价,只有悲苦才能孕育美诗佳句……”
“哎呀,我说慧娟,你可是比以前更富有远虑了,起码对社会具备更深邃的洞察。”孙家良感叹。
几杯饮下,孙家良更是感慨万千:“当前的形势是国军节节败退,保安大队成了没娘的孩子,何去何从我们步履维艰哪…… 你再看看眼下这些当官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样的队伍前途在哪里,想想谁都不禁汗颜……”
张小虎插说:“孙副官,好官还是有的,也许你只看到一个层面。”
孙家良毫不含糊:“也许吧,多数都是眼前利益高于一切,想想就感头大。”
邢慧娟问:“家良,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想知道你们的刘队长现在在哪儿,跑题的事以后再说……”
孙家良说:“这我当然知道,你不就是为了你们的三姨太才来的?”
邢慧娟:“你怎么知道?”
孙家良:“岂止知道,内情我也早已知晓。”
“那你告诉我们三姨太现在的下落,你放心,这事我们不会把你出卖。”张小虎有点迫不及待。
孙家良来到窗前,指着酒店后面的那个四合小院说:“看到了吗,就是那儿,现我们的刘大队长正和你们的三姨太醉生梦死蜕茧化蝶呢……”
此时,刘大椿和秀枝真像孙家良说的那样正醉生梦死蜕茧化蝶呢。房间内橘色的灯光,柔和得如同纱幔笼罩一般。躺在刘大椿怀抱的秀枝,沉浸在爱的温柔之乡,那是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梦境的童话……
梨花弥香的时节,山路上,她和刘大椿坐在花轿里,随着那一阵阵抑扬顿挫的唢呐声乐,一首情歌便在娶亲的队伍中呼之欲出:
五月里的石榴花红得像灯笼
十月里的红石榴红得像火球
十八岁的山妹子就像那石榴花
二十岁的新娘子就像那红石榴
石榴红石榴香咬一口呀嗨
怎么还是那个酸溜溜酸溜溜
……
秀枝笑了,笑得露出满嘴的石榴籽儿……
夜深了,刘大椿也和秀枝一样做着自己的梦。
刘大椿梦见秀枝真的和他在花丛里追逐,不知怎么竟来到了山崖……
就在此时,秀枝睁开双眼,她猛然看见一个手持匕首的蒙面人正悄悄地逼近刘大椿,蒙面人的匕首闪着寒光,在刺向刘大椿时好像还故意闪了一下,刘大椿盖着的被褥立时洇出了一片红……
秀枝惊恐地瑟缩到墙角,生怕蒙面人的尖刀无情地刺向她,于是拼命地向墙角退缩。可蒙面人并没有伤害她,而是急促地把她从床上裹起直奔房外……
秀枝心想:哪来的强盗,竟敢刺杀保安大队长,如此胆大是什么人所为?难道是土匪?
秀枝从马的奔跑声中,判断出刺杀刘大椿并不是一个人所为,应该说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当快马经过一番奔波停歇下来时,秀枝才辨别出她已经被带回邢家大院。这刺杀刘大椿的原来是张小虎,跟随者竟是邢慧娟。邢广原阴沉着脸,慢慢向她靠近,目光在微弱的晨色里显出一丝黯淡的猩红,像一个恶煞的幽灵。
邢广原声音低沉:“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秀枝笑了。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傻笑,傻傻地笑。
邢广原一巴掌打了过去,秀枝开始满口吐血。邢广原又一巴掌打了过去,秀枝便从嘴里吐出两颗白牙。白牙沾着血,似两颗跳动的白玉米。
秀枝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秀枝就是在这夜,一条麻绳悬上了房梁。她和姐姐香梅死的方式一样,也是同一个地方,都是选择房梁靠南侧的一端。当她被发现时,已是口吐紫舌双目圆睁了。
邢广原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见秀枝命已归天,颓然瘫坐在地:“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这个家怎么像着了魔一样…… 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对我的惩罚!”邢广原迷茫、困惑、绝望……
这时,管家张得贵急急乎乎来到邢广原面前:“老爷,老爷,不好了,慧娟和张小虎也不见了,给您留下一封信……”
邢广原接过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父亲,我和张小虎到黑铁山寻找游击队去了。我反复想过,在县城我们捅了大娄子,再待在家显然不妥,为此,我只有回到游击队了,望您见谅。女儿敬上。
邢广原茫然地望着张得贵,半天才说:“得贵,那个姓张的小子呢?”
张得贵说:“也不见了,他们是一起走的。”
邢广原说:“全是那小子的主意,你赶紧叫上几个弟兄去追,说什么也要把慧娟给追回来……”
张得贵:“是,我也替你担心……”
邢广原:“不管他们到了哪儿,一定要把大小姐追回来!”
话音刚落,邢文刚来到父亲跟前:“爹,你不用去追,我姐的做法是对的,他和小虎刺杀了刘大椿,那保安大队迟早要来咱家要人,你把我姐追回来,到时保安大队来要人,你能把我姐交给保安大队?”
邢广原沉默了。
张得贵说:“文刚说得在理啊,我看暂且尊重慧娟的选择,这样她也有条活路;再者我们也和游击队增加了感情,这是唯一的选择。”
邢广原半天才说:“得贵,我们得赶紧招兵买马,走了一个张小虎,就有十个王小虎,我就不信邢家就拉不起一支摔不倒打不垮的队伍!还是那个理,人这一生就要靠自立自强,指望谁也不灵,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来维护家园,维护邢家大院!”
邢广原站在邢家大院高台上,望着正在进行训练的保乡团,挥挥手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刚儿,说一千道一万,谁执掌着保乡团也不如自个的儿子执掌着让父亲放心,你要好好训练。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他们具备以一当十的本领,只有这样,我们邢家才能真正平安,才能家业兴旺!”
邢文刚:“爹,你放心,我一定为邢家争光!”
邢广原正和儿子说到这儿,管家张得贵带着儿子张明晓来到了近前。张得贵说:“老爷,你看看这是谁来看您了……”
邢广原说:“这不是在国军中当营长的明晓嘛。”
张明晓笑着:“邢大伯,您好……”
张得贵说:“老爷你猜猜,今天我是带他来做啥了。”
邢广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问:“来……做啥来了?”
张得贵压低声音说:“告诉您,我儿子放着国军的营长不干,干脆回家来了,这不是我们邢家的福气吗?您说让他带个保乡团,那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邢广原惊喜万分:“好,这真是邢家的福气,一个国军的营长,给咱带兵那可真是太好了!这回我更加放心了,什么保安大队、游击队,都比不上咱这营长带出来的保乡团!”
张得贵:“那是那是……”
邢广原:“要不,咱现在就让大家开开眼界?”
张明晓一个立正:“是!长官!”
邢广原说:“不,我不是长官,这样叫不合适。”
张明晓说:“老爷,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凡上级必须叫长官。”
邢广原:“那好,你就叫长官。”
张明晓一个立定:“报告长官,部队已集合完毕,请指示!”
邢广原说:“这……邢广原只好挥挥手。”
张明晓:“是!”
张明晓一个立定和敬礼,然后又一个向后转和立定,随后开始发号施令:“立定——稍息、报数——”
“1、2、3、4、5、6、7……”
张明晓又一个侧转身:“听口令,齐步走……跑步走……”
保乡团整齐的步伐听起来让邢广原感到由衷的欣慰。邢广原来到张得贵跟前说:“得贵,你养了一个好儿子,我看以后就让他帮助文刚执掌邢家的保乡团吧。他是栋梁之材,我们邢家就缺少这样的人才。”
张得贵说:“只要老爷您高兴,咱大家都高兴。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如今我们的年纪在一天天增大,我们指望的就是这些年轻人,只要我们后继有人就成,就怕儿女一大帮,到后来一个在跟前的都没有,那可就惨了……”
过午,邢广原正在院子里继续观察训练,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有人来报,刘大椿带领一队人马闯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张明晓一个手势,队员齐刷刷立即形成一个葫芦状的包围圈,他们个个手持钢枪,目视前方,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
邢广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小虎明明说他已经刺死了刘大椿,怎么刘大椿就像皮毛未损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邢广原赶紧上前恭维道:“刘大队长你这是……”
刘大椿勉强微笑:“没想到吧,我没有死,凶犯张小虎呢,快快交来,我要亲手把他活剐,否则你就来做替死鬼!”
邢广原说:“刘大队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说张小虎…… 他早已逃了,而且把我的女儿也带走了,这不我们也在想办法捉拿他,谁知道他闯下大祸就金蝉脱壳了…… 要是哪天将他捉拿,我一定将他送你府上……其实现在我也想把张小虎抓来一枪给崩了啊……刘队长你若哪天抓住他,也提前告诉我一声……”
邢广原沉了沉说:“刘队长,你看看我们这些天不也是在抓紧练兵吗,目的只有一个,要有一支过硬的队伍,要不邢家就岌岌可危了啊…… ”
刘大椿转身张望,猛然看到他身后的张明晓。
“张营长,你咋在此啊,探家来了?”刘大椿问。
张明晓说:“是,探家来了,这几日闲来无事,就来为他们带兵嘛。”
刘大椿见张明晓在此,不好多言,只好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抓住张小虎!”
第三节 晨曦火光
张梓林带领邢慧娟、张小虎离开了邢家,他们走在山路上。
张梓林说:“慧娟,你选择离开家是正确的选择,保安大队一定会到你家搜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队伍。 ”
邢慧娟说:“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自己的家了,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屈死了,只有和大家在一起,我心里才感到敞亮。”
张小虎说:“大小姐,我到了游击队,你跟廖司令好好说说,怎么也得给个小队长什么的干干吧,那样我心情才能爽快。”
邢慧娟说:“小虎,你想得不要太天真,游击队是看你各方面的能力,绝不是看你有两下子就让你当干部,这干部首先要时刻发挥带头作用。领导嘛,就是先领后导,你觉得你具备这些?”
张小虎抓着头皮说:“那我得好好想想。”
张梓林笑了,说:“慧娟说得极是,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在村外等我,我得先回家走一趟。”
邢慧娟说:“那我们在山坡树林里等你。”
张梓林说:“好。”
张梓林刚离去,邢慧娟就见孙赖急急地走来。
邢慧娟站在树林草丛里喊:“孙赖,这边来……”孙赖身挂匣枪果真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孙赖边跑边说:“妹子想得可真周全,幽会也知道钻草窝窝……”
孙赖按邢慧娟的意思来到草丛,却不料被绊了个趔趄。抬头一看,咧嘴了,张小虎正拿一马鞭站在他面前。
邢慧娟说:“打,给我狠狠地打!”
孙赖苦苦求饶说:“哎呀呀,我的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就饶小的一命吧,以后姑奶奶让小的做啥都成……姑奶奶您就饶命吧……”
邢慧娟说:“打!打的就是你这贱骨头!”
张小虎用马鞭开始打向孙赖,孙赖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孙赖一边打滚一边求饶:“哎呀,姑奶奶,小的以后再也不做汉奸了,不做汉奸了啊……”
邢慧娟说:“孙赖,今日看在你认错的态度,先放你一马,不过你以后要听从姑奶奶的调遣,如有半点差池,姑奶奶定取你性命!”
孙赖赶紧拱手相拜:“姑奶奶,孙赖以后愿做您的一条狗,一条哈巴狗。”
邢慧娟捡起孙赖的匣枪端详着。孙赖说:“姑奶奶,这匣枪没子弹,小的只是拿着玩……”
邢慧娟说:“那你就拿着继续玩吧,不过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得伤害百姓,你要违反了这条,游击队定取你性命!”
孙赖赶紧应承:“小的永记姑奶奶的吩咐,绝不敢伤害一个平民百姓,我说到做到,如有反悔天打五雷轰……”
…………
张梓林一进家门,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磨旁,一双混浊的眼睛,一张褶皱爬满额头的脸,看上去是那么苍老;往日那头花白的浓发,现已完全霜白。须臾间,他发现父亲像变成另一个人。仔细看,他那双混浊的眸子里,再不见往日那种处事果敢的刚毅与镇定,而是有了许多世态炎凉的颓废和迷茫。此时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冬季荒凉的莽野。
张梓林俯下身去,声音哽咽了:“爹,您怎么老了那么多,您要想得开……”
父亲抬起头,惶惑地望着他,然后淡然一笑。
张梓林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用这样的方式回答了他,不免更加伤感。
张梓林这会儿猛然又想起他的哥哥,便赶紧来到西厢房,只见兄长此时正躺在土炕的墙角昏昏欲睡。
张梓林压低嗓音:“哥……你起来,你不能这样,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讨还,日寇杀我们一条性命,我们就杀他十条!你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要振作起来,到游击队中去,和大家一起杀鬼子!”
这句话像戳到了张梓家的心上,张梓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目光炯然:“二弟,这些天我一直这么想,我们家可是一连被这刽子手祸害了四条人命啊……”
那日,张梓家从铁矿下班回来,他看到了村东场院里刚刚结束的大屠杀,他从死人堆里找到了妻子和女儿,还有三弟和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那天全村人都沉浸在无以言状的悲痛之中,日军打死、打伤全村三十余口,办丧事都来不及,大家只好在山坡上刨个深坑将亡灵合埋……
…………
张梓林走出大哥的房间,忽然看到院墙下摆设了许多木葫芦状的什物,张梓林好奇地走上前,拿起一个细细观察……
“大哥这是什么,父亲这是在做甚……”张梓林问。
张梓家说:“父亲这是在为鬼子做大礼,鬼子一见就会好奇,这一好奇,就会触摸。这一触摸,大礼就送鬼子上了西天。这些天父亲已经安装好了十几个这样的大礼,专等鬼子来享用……”
张梓林问:“大哥,炸药是你从矿上弄来的?”
张梓家说:“那还用说。”
张梓林说:“哥,你可千万要小心,最近鬼子已在疯狂地掠夺我们的矿产资源,对炸药的管理日趋加紧,可不能再像三弟那样冒失了……”
张梓家说:“这,我会注意,你不用担心。”
张梓林说:“好,等我找到队伍,我要让大家一起来学习制作这种木葫芦炸弹,这真是消灭小鬼子的一个新发现。”
张梓家说:“其实这都是得到咱地下兵工厂师傅的启示,很多技术都是师傅的功劳。为这,我已经成为我们村地下兵工厂的一员。”
张梓林说:“好,根据上级指示,我们村地下兵工厂将来就是要以制造地雷和手榴弹为主,可是我们制造的手榴弹一直存在着问题,我们一定要好好总结经验,争取早日拿出合格产品。”
张梓家说:“可不是嘛,大家为这事工作起来常常是通宵达旦。”
张梓林说:“土法上马,可以理解,我们得想方设法攻破技术难关,这是根本。好了,咱先说到这儿,我得先去寻找部队。”
午夜时分,张梓林带领邢慧娟、张小虎在山野中四处寻觅。一钩弯月挂在当头,当他们快要经过李家庄时,三五个持枪的青年突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哪部分的,你们队长是谁?”张梓林问。
一士兵惊讶不已:“呀,原来是张排长回来了啦……”
张梓林被带进一个农家小院。赵晓武一见张梓林,高兴得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跳下炕就抱住了张梓林:“梓林,你可回来了…… 我还以为是二牛把你给出卖了呢,这就好,这就好…… ”
张梓林一听二牛,赶忙问:“二牛呢?他现在哪儿?”
赵晓武声音低沉:“这个二牛简直是头牤牛,他不服管教,半夜竟跑了。”
赵晓武忙做解释:“事情是这样,他一来,我们就把他看管起来了。可他偏偏嘴硬,问他情况,他一口一个不知道。他说他是被春萼救出来的,我问春萼怎不救张梓林呢,他一口咬定还是一个不知道。你想想,那春萼现在在次山一郎身边,她要救怎么也该把他们二人一块救出来吧,怎么就只让二牛一人回来了?这事就蹊跷了嘛。”
赵晓武说着拿出香烟,递给张梓林一支说:“我咋想咋觉得不对劲,刚开始还怀疑二牛这次回来一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们就把他暂时看管,这样对他和大家都有好处,可这小子半夜顶破屋芭跑了…… 你说说,这不秃子头上明摆着的事嘛。”
张梓林疑惑了:“不会吧,二牛怎么会……在他获释的那夜,他曾对我说,梓林哥,对不起,我先走一步。难道这个先走一步,竟会叛变……”
张梓林迷惑地望着赵晓武:“怎么会呢……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赵晓武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可这二牛真是有点‘二’,这也太让人费解。”
张梓林说:“好,先不说这些,首先要向你介绍的是,今晚我和邢慧娟带来一名新战士,他就是邢家保乡团的张小虎,这个张小虎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是把好手。”
赵晓武笑了:“太好了,要是真像你说的,我可拿他当宝贝。”
张小虎说:“赵队长,我在邢家很受器重,望在这儿你能多加栽培。”
赵晓武说:“那自然,那你就先到侦察班,这个班比其他班任务都艰巨。”
张小虎精神焕发:“那……那好,这我干,我干!”
赵晓武说:“说实在的,这就是要看你的勇敢和智慧!”
暗淡的月光下,游击队员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当赶至榆家湾时,已接近拂晓。他们只得在村南一大堆玉米秸垛旁肩靠肩小憩,尽管此时有些寒冷,但大家睡得依然香甜。张梓林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不时地望着天幕,父亲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双眼睛依然是那样慈祥,这让他不觉想起小时候某个生活片段,那时父亲不仅是村里有名的木工,也是村里叫好的猎手。尤其夏天他常常从瓜田里捉到又大又肥的野獾,这让大家好一阵欢喜。因为野獾油是治疗烧伤烫伤的良药,一只野獾炼的油要很多人来储存,可以说一只野獾惠及了三里五村。现在父亲再也不能做这些事了,他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了……
晨曦微露,兄长张梓家急急火火地跑来了。张梓家一靠近他就说:“二弟,我寻找了三个村子才找到了这里,孙二秃带领小鬼子包围了我们村,我担心父亲这会儿要出大事……”
张梓林说:“孙二秃真是要疯了,他怎么老和我们过意不去。”
张梓家说:“父亲半夜让我给小鬼子报信,说游击队在咱家开会。我说这样不妥,可咱爹非让我去,要不他就去抱葫芦弹……没办法,我给孙二秃报完信就来找你了……”
张梓林一听愣住了,瞬间感到大事不妙。就在这时,一连串的爆炸声轰隆隆响起,紧接着,村中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光映红了半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