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景天就开着他父亲的那辆二手长安车来到叶多多楼下。他停好车,用力关上老旧笨重的车门,抬头望向多多的阳台。窗户黑洞洞的,灯还没开。他低下头认真整理白衬衣的褶皱,想到此刻大概还在赖床的叶多多,笑容就在脸上漾开来。整理好衣服,认真将自己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确认自己的衣着得体,没有纰漏,这才脚步轻快地往楼上跑,却在刚进入单元楼的时想起昨晚姐姐和侄儿住在多多那里。他犹豫一下,慢慢往回走,一面走,一面给多多打电话。
电话铃音响了许久,终于在快要自动断线时被接起。
“喂……”多多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浓浓的倦意。
景天轻笑出声,柔声问:“小懒虫,你怎么还在睡?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多多迟疑了几秒才想起今天要带景天回家见父母。姐妹俩昨晚谈至半夜。姐姐睡着后,她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要怎样才能帮到姐姐。李海的工作稳定,家境富有,并且还有父母可以帮忙照顾孩子。他们的婚房是结婚之前父母出钱买的,姐姐离婚后还要出去租房住,这样的情况争到抚养权的胜算实在是不大。实际上,私心里她很想劝姐姐不要抚养权,让一鸣跟着他父亲,这样姐姐离婚后的生活就会轻松很多。有几次,这句话都含在嘴里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要一想到一鸣那张天真可爱的脸,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她,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她小姨,她的心就化作一摊水,只想将他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又亲。
直到朦胧的天光照进房间,多多才合上困倦的眼皮跌入梦乡。一整晚的辗转反侧令她头晕恶心,大脑一片混沌。像是乘着一艘小船在风浪中航行许久,世界在身后远去了,有种不真实的孤独感。多多看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知秋,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落在她苍青的脸上,秀丽婉约的五官如远山的淡影。眼睑下有一圈青黑的浮肿——那是常年缺觉而形成的黑眼圈。多多心中一痛,捂着手机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刚走到门口,知秋就醒了。
“多多,是景天的电话吗?都怪我,昨晚不该拉着你聊那么久的,害得我们两个都睡过头了。”知秋一边说,一边从床上坐起来。
多多急忙叫住她,高声说:“你再睡一会儿吧!不用管我。我昨晚仔细想了想,这个时候带景天回去太早了。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电话那端的景天闻言,忙不迭追问:“多多,你说什么?你不想带我回去见叔叔阿姨了吗?”
景天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拔高音量,知秋也听到了他的话。她笑着凑近手机对景天说:“别担心,多多会带你回去的。不过你可能要稍微多等一下。要不,你上楼来等多多吧!”
“不用了,我就在楼下等。”听到叶知秋肯定的答复,夏景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多多欲言又止地看着姐姐。
“你不用担心我,放心吧!姐姐会处理好的。”知秋微笑着柔声安慰妹妹。
“可是姐姐……”
多多还欲再说,知秋举起右手做出禁止的手势。“你是我妹妹,如果因为我婚姻生活的不幸而影响你的幸福,让我情何以堪?我只是不幸遇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我并不认为我是可怜的,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尤其是你。”知秋的眼里罕见地露出强硬的神色。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朝阳穿过窗户,为她披上一件耀眼的金缕衣,浑身都散发着蓬勃的活力。
知秋边说边将妹妹推进洗漱间。多多迎头就在镜子里照见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自己,嘴里发出绝望的哀嚎。
知秋一边将自己蓬乱的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一边安慰妹妹。“别担心,我给你化个妆,不仅能把黑眼圈遮住,还能让你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职场女性,仅仅十来分钟,知秋就将多多打扮得焕然一新。两姐妹正在镜子前说笑,李海的电话就来了。他告诉知秋,他正在开车过来的路上,等会儿一起去父母那里吃午饭。
知秋叫醒睡的正香的一鸣,告诉他爸爸来接他了。一鸣磨磨蹭蹭地穿戴整齐,依依不舍地和多多道别,像个小大人一样对多多说:“小姨,我爸爸来接我了。其实我很想和你还有景天叔叔回家看外公外婆,可是我爸爸去出差半个月才回家,我昨晚就和他说好了,今天要和他回爷爷奶奶家。等下个星期放假了,我再和你一起玩哦!”
叶多多心情复杂地看着乖巧懂事的侄子,一把抱住他,用力在他脸上亲一下。“哎呀!姨妈,你的口红沾我脸上了。”一鸣害羞地挣脱多多的怀抱,用手使劲擦脸颊。多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心情的阴霾一扫而空。
一路说笑着走到楼下,李海也刚好抵达。多多现在看到李海的车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黑着脸,一把拉住想要和李海打招呼的景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景天的车边,刚坐进车里就催促景天开车。景天有些懵,尴尬地笑着向姐姐姐夫说再见,冲一鸣做了个奥特曼说再见的手势。
汽车开出一段距离,景天见多多依旧阴沉着脸,小心翼翼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多多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声音闷闷的。“你昨晚应该也发现我姐和李海的关系不太好了吧!我原本以为他们昨天吵架了,没想到……”隐忍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我竟然不知道原来姐姐这些年过得这么痛苦。”
前面似乎发出了车祸,汽车堵成蜿蜒的长龙。有人车上下来,走到前面去查看情况;有的人听天由命地待在车里。车和人一样憋闷,一样无可奈何。
“我一边计划着和你结婚,却又一边筹划着劝姐姐离婚。怕是最狗血的编剧都不敢这么写吧!”多多抽噎着,心绪繁乱地自嘲道。
景天看着哭泣的多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和多多回家见父母的好时机。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对他说:姐姐的不幸并不是我们造成的。她在选择嫁给那个男人的时候,就应该明白门第悬殊的婚姻将会带给她什么。每一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过了许久,路终于通了。景天的车顺着车流经过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拐到邛水路。右边是草木葳蕤的山林,左边是碧波荡漾的南河。从湖面吹来的风里有清新冷冽的植物芬芳,也有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土腥味。这条多多心目中最美的乡村公路以宁静而又绚烂的姿态安抚了她,清新冷幽的山风像一双温柔的手,将堆积在心头的悲痛拂去。多多把头靠近窗边,贪婪地深吸一口来自森林与河流的风,再用力将胸口的浊气吐出。
“我太喜欢这个味道了,这样深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净化了。在上海读书的这几年,我经常在梦里闻到这股味道,所以一毕业我就屁颠屁颠地收拾行李跑回来了。比起在大城市当个麻木的社畜,我更喜欢小县城温暖质朴的生活。”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也不理,依旧闭着眼睛享受这久违的清凉与芬芳。
景天带着宠溺的表情,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心情就像南河波光粼粼的湖面,荡漾着璀璨的阳光。
季晓利给多多打来电话,问她到哪里了。
“还早呢,我才刚上车。”
“我和你爸去锄草了,你拢屋头了就做午饭嘛!我们要中午才回来吃饭。”
昨天下午,多多就将自己今天要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她母亲。不过她并没有说要带景天回去,她恶作剧地在心里想象着母亲突然见到景天时的表情。是高兴还是惊吓呢?她会不会质问她是不是在大学期间没有好好学习,而是分心去谈恋爱了?要是我再告诉她,实际上我和景天是高中同学,她会不会揪着我的耳朵骂?叶多多一边想着季晓利的反应,一边古灵精怪地笑,像是谋划恶作剧的孩子。
面包车吭哧吭哧喘着气,艰难地拐过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急弯。终于开进村口,景天长舒一口气,紧握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去年刚拿到驾照,开车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第一次开这样陡峭的山路,幸好这辆车破虽破,爬坡却很出力。
这两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人家在县城里买了房,经济条件差一些的则趁着城乡一体化的机会搬到了镇上,留在村里的大多都是眷恋土地的老年人。因为没有青壮年劳动力,所以大片的土地和农田都变成了竹林。公路上和田地里也没见到几个人,留下的那些老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和屋前的老人组成一幅凄凉的图画。
多多家隔壁的叔伯一家也在两年前搬走了,他家的房子在主人搬走后迅速地破败下去。青苔和蚁虫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日复一日侵蚀着老屋,等到人们发现时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多多看着这间似乎随时会坍塌的老房子,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在那里玩捉迷藏的情景。她因为每次总是第一个被找到。伯父的女儿何菊比她大五岁,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多多求她帮忙找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何菊把她带到她家的鸡笼外,指着一个倒置的背篓说:“这里面是我家的母鸡孵蛋的鸡窝,我把背篓拿起来,你藏在里面,保管他们找不到。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藏到鸡窝里。”她说完就把背篓拿起来,并且得意地笑起来,为自己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好地方得意不已。
多多犹豫地看着发着浓烈的鸡屎味的鸡窝,不想蹲进去。何菊看出了她的犹豫,继续鼓励道:“我们这队一直都是你拖后腿。虽然你最小,但是我希望你能学习王二小的精神,要不怕脏,不怕臭,争取不拖大部队的后腿,不做落后分子!”
多多想说王二小似乎和不怕脏不怕累扯不上关系,但一想到王二小为了革命都能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了,自己藏进鸡窝里又能算得了什么?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英勇献身的小英雄,视死如归地爬进鸡窝里。浓烈刺鼻的鸡屎味直击灵魂,她一脸悲壮地对何菊说:“你把背篓盖上吧!”
背篓盖上后没多久,多多就感觉到似乎有无数只蚂蚁顺着裤腿爬到她身上,蚂蚁爬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很不舒服。她很想出去,可是听到外面她那组的小伙伴都被找到了,只剩下她还没有找到。负责找人的那队人正在焦急地商量她可能躲藏的地方,张明明说她有可能藏在鸡窝里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了,何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刚刚也想藏到那里面去,可是里面太臭了!还有虱子!叶多多那么爱干净,她绝对不可能藏到鸡窝里去!
叶多多得意地捂着嘴笑,笑着笑着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爬到她身上的不是蚂蚁,而是虱子。这时候,最先爬到她身上的虱子已经找到了最好下口的位置,开始咬她了。犹如被针扎一般的疼痛雨点一般落在她身上,她尖声大叫起来,猛地掀开背篓,从鸡窝里跳出来,在一众小伙伴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一溜烟跑回家。
忆起往事,叶知秋忍不住哈哈大笑。夏景天疑惑地问她笑什么,她擦干眼角笑出的泪花,摇着头笑道:“我不告诉你,哈哈哈……”
“哎,我们到了,这就是我的家。”叶多多指着一座白墙黛瓦的平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