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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离婚协议，规划离婚后的生活，叶知秋只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她惊讶地发现，她甚至不用去思考，有关离婚的种种细则在她提起笔的瞬间就像流水一般自然地从笔尖流出。像是早已思考了千千万万遍。房子是婚前财产。家具家电虽是她的陪嫁，可是五年的使用已经使之变得陈旧。浸染了旧日生活的痕迹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她不打算带走。
这些年她和李海在经济上一直是分开的，她不清楚李海有多少存款。知道也无用，她也不愿在经济上同他多做纠缠。她自己名下有一辆二手大众，这是她用自己的工资买的，是独属于她的东西。至于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
她的银行卡余额是23657元。在邛城租一个环境安全，干净舒适的小居室，一年的租金大概是一万块。租房后她大概还能剩一万块，这点钱够她和孩子开启新生活了。她原本在半空中虚悬着的心渐渐踏实下来，新生活的美丽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仿佛听到了自山间吹来的风声，腔子里那颗沉闷许久的心也随之欢快地跳动起来。
一整晚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她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逼人，射出希望与热情的光。
送一鸣去学校的路上，叶知秋试探着问儿子：如果爸爸和妈妈以后没有生活在一起了，你愿意和谁一起生活。儿子稚嫩的脸终究还是令她喉咙一哽，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努力克制着，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显得平静且充满了力量。一鸣沉默了一会儿，用平静的稍稍有些失落的语气问她是不是要和爸爸离婚。
这个小小的，可爱的人儿，是她的心头宝。她这样爱他，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爱都捧到他怀里，可是她却不得不做出会伤害到他的决定。她轻声回答，是的。不敢去看儿子受伤的表情，却又舍不得不去看他，用温柔怜惜的目光一寸寸爱抚着他。
“妈妈，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和你分开。”儿子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隐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将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妈也会一直陪在一鸣的身边。”她坚定地说。
叶知秋向公司请了两天假，用来租房和整理物品。刚开始整理就接到叶多多的电话。她告诉叶知秋，此刻父母正在赶来她家的路上。
泄露完“机密”之后，叶多多担忧地问知秋这一次是否能够顶住父母的压力。知秋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她的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欲望，她渴望冲出这阴冷黑暗的沼泽，渴望挣脱身上这一层层的束缚，去呼吸广阔天地里自由的空气，去触摸山间自由的风。
她被关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太久太久，久到她一度以为自己生来就理所应当地要这样度过一生。而现在，妹妹的又一次胜利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她像是突然从长梦里醒来，悲哀地发现自己这半生一直都在不断地妥协，不断退让。而她的妹妹却一直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行，小到穿什么样的衣服，寒暑假回不回家，大到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这一切她一直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多那样的勇气。甚至到了现在，她之所以义无反顾地离婚，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都到了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她快要撑不下去了。是母爱让她决定自救，给了她结束这段婚姻的勇气。
正午时分，李海带着自己的父母和老丈人、丈母娘回到家里。知秋已经把自己和一鸣的物品整理得差不多了，正在给房屋中介打电话。匆匆结束电话后，她就平静地对四位老人说：“我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管你们说啥，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季晓利又气又怒地用手指着叶知秋，“你是好日子过腻了，脑壳发晕了吗？放倒这么巴适的好日子不过，要离婚？你都是当妈的人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离婚了，一鸣啷个办？”她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却并不听知秋的答案。随即又大手一挥拿出母亲的身份和权威继续说道：“昨晚李海在电话里把事情都给我们讲了，有句话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愿意改正，你就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知秋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她的对面一字排开坐着李海、她的父母还有公公婆婆。他们是审判者，而她是被审判者，一个要拆散家庭的罪人。她感觉嘴里有些发苦，后背空荡荡的，一丝阴冷的风从那里吹来，像幽灵一样渗入皮肤，将冷意送至四肢百骸。她没有说话，她知道此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孤立无援的她唯有沉默——沉默着对抗。她坚定地坐在沙发上，用决心在周身结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叶多多赶来时，叶守成正以断绝父女关系来威胁知秋。知秋低垂着头，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这情景让多多想起自己一怒之下拉着景天离开时，叶守成也是这样威胁她的。她又气又痛地质问：“爸，是不是在你的心中，所谓的孝顺就是必须按照你的要求来生活？一旦我和姐姐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做，就是不孝的，随时可以拿来丢了的？这么多年了，你和妈到底有没有想过姐姐真正想要的幸福和快乐是啥子？永远都是你们在替姐姐在做决定，到底这是姐姐的人生还是你们的人生？”
当着亲家公和亲家母的面，多多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叶守成的脸上。他的脸被气得红一阵，白一阵，比被人剥光衣服还叫他难堪。他急需挽回作为父亲的面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多多的面前，用力扇了她两耳光。
“你这个背时娃儿，没想到老子辛辛苦苦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早晓得是这个样子，老子当年就应该把你丢粪坑头去淹死。”
多多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里一片轰鸣的响声。姐姐流着泪心疼地搂着她，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又气又疼地骂了什么；姐姐的公公婆婆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假惺惺地说着什么；她统统听不清楚。她捂着痛到失去知觉的脸，心里想的竟是：糟了，我明天只能顶着一张青紫的脸去上班了。满嘴的血腥味，她的手拂过失去知觉的嘴角，手背上留下一抹殷红的血迹。风从24楼的阳台灌进来，声音被撕成碎片，又被风吹走。她的身体簌簌地发着抖，强挤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把满嘴的血泪一起咽下去。
“那我除了要感谢你的生养之恩外，还得感谢你的不杀之恩了。你放心嘛！不管你当年是因为啥子原因把我和姐姐养大，这份恩情我和姐姐永远都不会忘记。不管咋样，我和姐姐都不会不管你你们。”叶多多一字一句地说道。
脸上终于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那疼痛却奇异地转化为源源不绝的力量。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表情也愈发坚定，“也请你们从今以后不要再干涉我和姐姐的人生了。是嘞，我们是你们的娃娃，但我们也是独立的生命，不是你们的傀儡。你们那些没有实现的关于生活的美好愿望，仅仅只是你们嘞，和我们没得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多多突然悲凉地笑了笑，又接着说下去：“希望你以后不再用断绝关系来要挟我们了，你说这句话不过就是笃定了我们对你们的爱，知道我们舍不得割舍这份亲情，可是你晓不晓得你的这句话有多伤人？你每说一次，就在我们的心上割一刀。”
季晓利伸手来拉多多，张开嘴咿咿呜呜地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以为是耳鸣还没有恢复。她摇了摇母亲的手，示意她再说一次，说大声一点儿。母亲的身体却像一截枯瘦的木桩斜斜地向她倒过来，她慌了，急忙张开双手抱住母亲倒下的身体。众人这才发觉不对，一齐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倒下的季晓利。
季晓利有高血压，知秋为此学过一些和高血压有关的知识。见母亲这样，知秋立刻就知道母亲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突发脑溢血了。知秋急忙让大家四散开来，快速帮季晓利解开衣扣。多多用毛巾包裹住冰块，放在母亲额头，进行头部降温。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病人，暂时将矛盾抛在一边。
高血压病人需要长期服药，还要控制饮食不能劳累。但是季晓利却固执地认为“是药三分毒”，长期服药会侵害她的身体，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不吃药。她素来要强，不愿将自己当做一个需要休养的病人，地里的农活照样做，依然把自己当牛马使。
这段时间正是秋收时节，金黄的玉米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事。天刚蒙蒙亮，她就和叶守成一起蹚着晶莹的露水去地里掰玉米了。沉甸甸的玉米高高地挂在枯萎的玉米秆上，像是一排排等着他们去收割的头颅。他们像是两个萧飒的战士沉默着走进玉米地，带着丰收的喜悦和一股子狠劲不断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将散发着饱满馨香的玉米装进背篓里。等到周围的农田里陆续有人时，他们已经收了小半块地的玉米了。擅自停药，高强度的劳累再加上最近原本令她骄傲的两个女儿相继脱离她的控制，季晓利原本就孱弱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