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色的天光从窗户泼进来,洒在窗前的书桌上,溅起一些冷凌凌的珠子,在书桌旁边的那一小块发白的水泥地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夏景天坐在书桌前,满意地再看一遍关于年猪节的推文,确认无误后才点击发送键。
一篇名为《慈云村第一届年猪节邀你来“杀年猪”“品年俗”》的推文出现在慈云村的村民联络群里,沉寂已久的微信群顿时就炸开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震惊的同时,更多的是激动不已。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纷纷表示届时会提前请假回来参加本村的盛事。夏景天借机在群里征集志愿者,帮忙筹备和组织活动。报名最积极的当属村里的大学生们,他们迅速带动自己尚在读初高中的弟弟妹妹,很快便组织起一支“学生兵”。学生兵们的行动能力超强, 不到一个小时,队伍的人数就达到了20多人。为了方便谈论,夏景天拉了一个小群,通过投票选出两个临时负责人——叶敏和叶志波。
志愿小分队在两位临时组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
另一边,夏景天马不停蹄地跟着叶守成,去见狮灯队的老人们。在过去,狮灯队从大年初一到元宵节期间都会去走村串户拜年祈福,贴补家用的同时,也增添了年节的欢乐气氛。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耍狮子灯这一民间习俗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舞狮的那套行头尽管被珍而重之地收藏在箱子里,还是逃不过被虫咬,被岁月褪去颜色的命运——一如他们被岁月打磨的变了样的主人。看着这几位白发似雪,似乎连腰都挺不直的老人,夏景天不禁怀疑叶守成是不是对他说了大话,甚至担心他们会在舞狮的时候不小心摔倒。老年人可不经摔,夏景天不由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年轻的狮灯队救急。
似乎是看出了夏景天的忧虑。在狮灯队中饰演笑头和尚的叶佳林将斑驳褪色的和尚头扣在头上,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叶启贤举起狮头矮身钻入,紧接着身形精瘦的叶明礼躬身藏于颜色黯淡的黄色狮皮下。笑头和尚手持文帚引狮子做跳跃翻滚等动作,他们配合默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钻进狮皮的那一刻,他们就是威风凛凛的狮子,就是虎虎生威的武和尚。沉寂已久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古老的旋律又回荡在耳边,他们的身体遵循记忆做出“天边望月”“金鸡独立”“摆字”“字里藏针”等动作。
夏景天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看完演出。最开始他还在心里偷偷捏一把汗,随着演出的继续,他渐渐忘记了这些老人的年纪每一个都足以当他的祖父。演出结束,夏景天兴奋地大喝一声“好”,用力地鼓起掌来。和尚头和狮子皮被掀开,钻出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个喘着粗气,黑红的脸上满是亮闪闪的汗,浑身上下都被喜悦的光笼罩着。
“好些年没耍过了,这些行头都遭虫子咬烂了。”叶启贤微笑着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整理狮头上破破烂烂的流苏。
“叔,您别担心。回头我就给大家置办一套新行头!让你们在年猪节上大放异彩,让更多的人都看到这一精彩的民俗文化。”
“看到又能爪子嘛!年轻人都不愿意学,等我们这批老年人死了,这门技艺就失传喽!”胖头和尚叶佳林摩挲着颜料剥落的和尚脸,落寞地说。
“时代不一样了,这些老古董都被淘汰咯!”其余人也附和道。
“我们年轻的时候,过年好热闹哦!天天走街串巷地去演出,走到哪里,哪里就挤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都粘在我们身上,被这么多眼睛看到,硬是浑身都是劲!”叶启贤笑着说,昔日辉煌的记忆穿过岁月长河又将他的脸庞照亮。
夏景天张了张嘴,想说这次的年猪会正是一个展示的好机会,也许会吸引年轻人来学习。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想要给老人们一个将技艺传承下去的希望,却又不忍心给他们一个自己尚且没有把握的希望。与没有希望相比,希望的落空更伤人。但他愿意为了这一点微小的希望而尽最大的努力。
一万七千元,一百七十张新旧不一的纸币。握在手里厚厚的一沓,带着纸币特有的混杂着灰尘、香烟、汗液、食物的气味以及淡淡的霉味。
得知多多吃过午饭就要回县城,季晓利赶紧把前几天卖牛的钱从枕头下拿出来,交到她的手里。
“妈,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叶多多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母亲。
“你爸把家里的那两头牛卖了。”季晓利漫不经心地说,仿佛是在谈论一件寻常的小事。
慈云村的人都知道,叶家的那头大水牛是叶守成的宝贝,也是他的“救命恩牛”。大概是七八年前的夏天,叶守成把牛带到山坡上去吃草。他坐在凉风习习的树荫下,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牛粗重温热的鼻息一阵阵扑到脸上。他不胜其烦地睁开眼睛,看到本该在不远处吃草的牛不知何时卧在他身边,大而亮的牛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准备回去,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将他吓得猛地后退。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胆战心惊地观察,才发现它的身体被巨大有力的牛脚踩成了薄薄的一片。在他毫无防备地熟睡时,这条银环蛇吐着阴冷的信子爬向他,却在快要接近他时死于牛的脚下。
银环蛇有剧毒,被咬伤后需在四小时内注射血清。那时慈云村还未通公路,只有县人民医院才有血清,短短的四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将被蛇咬伤的人从慈云村送到县人民医院。大难不死叶守成当即决定,他会一直将这头牛养在家里,直到它老死。
“爸”叶多多的嗓音里已有了哭腔。
“这个钱加上你和你姐这两年存的,应该就够还给李海家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在过年前把钱还给他们。我们家也能过个舒心年。这两年,你和你姐为了多赚点钱有多辛苦,我都晓得。好在现在钱凑够了,你们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叶多多陪着姐姐来小隐咖啡厅还钱给李海。姐妹俩刚出现在门口,李海就在脸上堆满了笑,小跑着迎上来。殷勤地问她们冷不冷,饿了没有。知秋离婚后不久,李海便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般,对知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与婚前的他判若两人。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甜品,李海小心翼翼地将甜品推到知秋和多多这一边。“这是他们最近出的新品,你们尝一下味道怎么样。要是不喜欢,就重新点。”
“我们赶时间,你自己慢慢吃吧!”叶多多硬邦邦地说。
“几个月不见,多多更漂亮了。”李海忽略叶多多语气里的不悦,刻意讨好地说。
叶多多瞪他一眼,用冰冷的眼神说,不要套近乎,姐不吃这套。
当着李海的面,叶知秋将钱转给李海。李海讪笑着把欠条还给知秋,一边讨好地说:“虽然离婚了,但是在我心里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这个钱,你还不还都是一样的。”
叶知秋面无表情地接过欠条,确认无误后再叠好放进白色的帆布包里。叶多多却没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满,颇为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再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她起身欲走,知秋却被李海隔着桌子伸过来的手拉住了。他用满是疲惫的眼睛望着知秋,卑微地祈求道:“知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