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知秋扶着母亲练习走路。季晓利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向前挪动僵直呆笨的双腿,握住知秋的左手因长期聚力而簌簌发抖。心脏咚咚作响,涌起阵阵湿润的海浪,沉重地拍打着胸腔。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知秋将全身的力气均匀地分配到手和脚,努力将粗重的呼吸压得平稳缓慢不疾不徐。眼见母亲的呼吸愈发粗重,知秋心疼地说:“妈,您休息一下再走吧!”
季晓利摇头示意自己不累,‘’还可以再走一段”这句话还未说出,却又在看到知秋满脸的汗水时改变了主意。
“确实有些累了,我们往回走吧!”
母女俩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喝茶,小方桌上的两只茶杯水汽缭绕,茶香四溢。一只狸花猫睡在茂密的风雨兰花丛里,将柔软芳香的花朵当成了地毯,偶尔张开嘴巴打个长长的哈欠,懒洋洋地翻个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一只白蝴蝶翩然而至,猫半眯着眼睛看它。粉红的花朵、粉白的花苞那么多,繁盛浩大恍若梦境,蝴蝶迷离地飞着,在它的梦里。雨后初晴的天空视野开阔,黛青的远山仿佛近在眼前,山上高大的树林和低矮的灌木丛都尽收眼底。蓬松的白云像是刚做出来的棉花糖,轻盈柔软地飘荡在湛蓝的天空。清风徐来,带来植物清冽芬芳的同时,也将汗水和疲惫一并带走。在这样的天地间,在母亲的身旁,舒舒服服地仰躺在竹椅上,知秋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
季晓利叹口气轻柔而缓慢地说:“一鸣离家出走的事,多多都给我说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的人生我和你爸确实插手太多了。我们的初衷虽然是为了你好,但你却因为我们的干涉而备受煎熬。多多说得对,我们的霸道和愚昧确实是害惨了你,是爸妈做错了。”细碎的哽咽像灵活的小蛇,灵巧地溜出来。季晓利深吸口气,用颤抖僵直的手覆上知秋纤细灵活的手。一滴眼泪从她脸上落下,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慌忙将手缩回,颤抖着捂住失控的泪水。过了几分钟,她终于平静下来,用一双饱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知秋。
“秋秋啊,今后的人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和你爸都支持你!”
季晓利的身体尚未恢复,说话依旧含糊不清,但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准确地听懂她说的话。知秋没想到母亲的态度会突然转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然这些话这些天已经在心里思索了千百次,但真正面对着女儿说出来,真正向女儿认错,季晓利还是感到尴尬和别扭。她的目光刚和知秋对上,就飞快地跳开,复又落到黛青的远山上去。
知秋哽咽着,微笑着,大声流着泪。虽然她现在还不能原谅这么多年来父母对她的干涉和掌控,但这一刻,她理解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那就是爱。他们爱她,想要她的人生平安顺遂,不吃饥寒交迫捉襟见肘的苦。他们将她推到他们想象中的幸福的人生道路上,但是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到花团锦簇下锋利的刀刃和无尽的深渊。
是的,他们爱她,这是非常确信的,毋庸置疑的事实。她被深爱着,不是作为一份财产;也不是作为炫耀的资本;而是深爱的女儿,手心里的至宝。她的心像干涸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河床,陡然涨满融融的春水,被幸福充盈着,激荡着。
得到家人的支持后,知秋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和儿子接下来的生活。最高兴的当属多多,在得知姐姐将要带着侄儿租房的消息后,赶紧邀请姐姐搬来与她同住。知秋却有自己的顾虑,她担心自己和儿子住过去会影响多多的生活。但身为母亲的季晓利却举双手赞成,两个女儿在一起,相互照顾相互扶持,父母便也能放心许多。虽然两个女儿都已成年,但做父母的还是会处处为子女忧心。就这样,时隔十年,两姐妹又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聚成一个小而温馨的家。
“我们离婚吧!”知秋将离婚协议书放在李海面前,轻柔而坚定地说。
李海挑起左眉诧异地看向知秋,信手拈起离婚协议书,待看清“离婚协议书”这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时,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嘲讽的讥笑。
“这才刚消停几天,你怎么又来这一出?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地和我闹。”是大人看破孩子别有用心的小伎俩时的语气。
知秋脸上露出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从包里拿出早就写好的欠条放在李海面前。“我已经和我父母商量好了,他们支持我的决定。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只要一鸣。我们娘俩的东西已经打包带走了。所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将我的决定告知你。”
“你拿出来给我母亲治病的钱,算我借你的,我会尽快还你。这是借据。”
李海的脸色从煞白转为通红,又由通红转为铁青。他面色森然地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叶知秋,你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子算是瞎了眼才遇上了你!”
知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笑将她的整个脸庞都照亮了。她什么也没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在玄关处弯腰穿上鞋,毫不迟疑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直到知秋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李海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飞快地冲出大门,却只在楼道里看到不停变换的电梯信号灯。他转身回到家里,卧室的门,打开衣柜,打开储物柜,打开儿子的卧室门,打开儿子房间里的衣柜……
知秋个人物品都不见了,大概是为了儿子回来住时方便,儿子的东西只带了一部分。李海站在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家里,像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悲伤和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他突然大吼一声,举起右手重重地砸在餐桌上。桌上的那两页纸上,每一个铅字都咧开了嘴在嘲笑着他。满世界都是黑色讥笑,扭曲的尖锐的笑声奔腾着向他席卷而来。他顷刻间被淹没,又被高高地抛起。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将离婚协议和借条撕成碎片。在纷扬落下的白色纸屑中,他看到了前女友高高隆起的肚子和脸上意味不明的笑……
张丽给季晓利打电话,意图用之前李海拿钱给季晓利治病的事情挟恩图报。说话仍不太利索的季晓利一字一句地强硬回复道:“我就是去借,也会尽快把钱还给你们家的。”
“这些年,知秋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李海的事儿。亲家母,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亲家母。你若是有良心,你就摸着自个儿的良心,你来说说看,你们家李海干的那些事儿,哪一件是能轻飘飘翻过去,继续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的?他出轨、家暴、嫖娼,我们家知秋的人生不该继续和他这样的人绑在一起!”
张丽被噎得一时还不上嘴,等回过神来时,她的电话已被季晓利拉进黑名单,只能在家里指天骂地地诅咒叶家人。
由于知秋保留着李海家暴和出轨的证据,张丽担心闹到法院去会因为李海是过错方而被迫分割大部分财产,所以婚离得出奇地顺利。直到拿到离婚证书,知秋仍觉是在梦里。她和多多在民政局门口拥抱着喜极而泣,历尽艰辛,未来的美好画卷终于在她的脚下铺展开来…………
儿子的离婚让张丽自觉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再加上李海自从离婚后就一蹶不振,每天一下班就走进酒馆,将自己喝成一摊烂泥。在接连几天深夜接到酒馆老板的电话后,张丽两口子决定改变策略,每天下班时间准时出现在李海公司楼下,接儿子下班。
由于心疼儿子,她竟将脏水往知秋身上泼,在外散布知秋婚内出轨的谣言。谣言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不出几天就迅速飞到了叶家人的耳朵里。多多知道李海家竟然贼喊捉贼,在外污蔑姐姐,不顾姐姐的阻拦跑到李海家门外,气势汹汹地敲响李家大门。
张丽自觉理亏,不敢开门直面来势汹汹的叶多多。在家里屏声静气地窝着,装出无人在家的样子,以为多多见家里没人就会自行离开。不料多多竟是要打长久战,不仅在门口驻扎下来,还拉着看热闹的邻居们就地开起了批斗大会,将李海的斑斑劣迹公之于众。闻声而至的邻居越来越多,大家的啧啧声,附和声,形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小型导弹,嗖嗖地射向张丽两口子的心口。她再也忍受不住,做出刚睡醒的样子气冲冲地打开房门。
“干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批斗会戛然而止,大家一齐将目光转向张丽,不约而同地露出鄙夷的眼神。白晃晃的目光像炙热的太阳,令张丽心虚地闪躲。脸上强作出的怒气很快被蒸发殆尽,她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
一直未能如愿抱上孙子的陈姨直接心直口快地为知秋打抱不平。“张丽,不是我说你。你和李志平两个真是太失败了,竟然把李海教育成这个鬼样子!李海这个死娃儿,他以前那个女朋友几次三番地出轨,他还一次次地原谅,巴心巴肝地喜欢人家。知秋这么乖这么识大体的女娃娃嫁给他,生下那么逗人爱的一鸣,一心一意地对他好。他反倒不懂得珍惜,要去外面拈花惹草!”
“你,你晓得个屁臭。就会跟着人家在这儿胡说八道!活该你抱不到孙子!”张丽的谎言被当众揭穿,又被多年的邻居当面指责,一时间竟被气到口不择言。俗话说骂人不揭短,张丽这句话何止是揭短了,简直不亚于将别人的衣服扒掉并拍照发朋友圈。陈姨气得大吼一声,冲上去一把薅住张丽的头发就啪啪地扇她的耳光。季晓利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大骂在一旁观战的李志平是个窝囊废。
李志平见老婆被单方面狂虐,也加入到这场战争中。陈姨的老伴原本气定神闲地在一旁观战,见李志平一个大男人竟然下场,以2比1的绝对优势欺负自己的老婆,便也不再顾忌所谓的斯文形象,一把揪住李志平挥向陈姨的手。一时间劝架的,帮忙的,看热烈不嫌事儿大的人群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大呼小叫,骂骂咧咧,鸡飞狗跳……
多多看着披头散发的张丽,对她无声地说了声活该,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