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笼罩的村庄被零星的几声鸡鸣从睡梦中叫醒。睡眼惺忪的青烟懒洋洋地从屋顶爬上灰蒙蒙的天空,和浓雾抱在一起,堂而皇之地睡起了大觉。吱嘎的推门声响起,有人从家里走出来,手里拖着一根水蛇一样灵活的长绳,绳子后面跟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那人长得高大结实,花白的头发像冷硬的铁丝一样根根立起。黝黑的脸庞被岁月这把刀刻满了深而硬的皱纹,粗壮的浓眉下卧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他和他的牛都长得威风凛凛,精神抖擞。小路的两旁长满了茂密的荒草,叶尖上坠着晶莹的露珠。男人和他的牛蹚过这条绿色的溪流,往村外走去。
一个朦胧的身影出现在初冬的晨雾里,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夏书记,你咋来这么早?”男人声音洪亮地冲来人大声问道。声音惊起了树上的一对白鹭,扑愣愣地振翅飞走。翅膀划过浓雾,像是帆船驶过水面,片刻便没了痕迹。
来人正是夏景天。不久前镇上有个到慈云村当驻村书记的名额,他得知后便立刻申请选调。来到慈云村上班的第一天,夏景天就将行李搬到村委会,住进了杂物间里,将全部的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工作中。他选择来慈云村的初衷多少带着一些私心——希望建好叶多多的家乡,让那里的“叶多多”和“叶知秋”们家境富裕,成为自己的“豪门”。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夏景天真正爱上了这片美丽的土地和善良的人民,他为自己当初的那一点私心而感到羞愧不已。
今天一大早,何显良就打电话告诉夏景天,叶孟礼的房子塌了。叶孟礼四十三岁,是村里少数的大龄光棍儿之一。他的父亲早已过世,母亲跟随妹妹生活。了无牵挂的他常年在外打工,他的房子因年久失修而成为摇摇欲坠的危房。村上多次提醒并建议他修缮房屋,但他每次都以:反正自己是一个人,住哪里都一样为借口,放任自己的家日渐破败下去。没想到那栋早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熬过了漫长的雨季,却倒塌在干燥无风的初冬。
眼前的这个村民便是何显良,见到夏书记来了,他赶紧将牛拴到路边茂密的树林里。
“昨晚后半夜的时候,我睡得正香,突然一个巨大的轰隆声把我吓醒了。刚开始我的脑壳晕乎乎的,还以为是地震了。”他从包里摸出半包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夏景天,夏景天笑着摆手拒绝。他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嘿嘿地笑两声,将烟喂进自己嘴里,再用沾染了水牛气味的粗手点燃。脸颊一凹猛吸一口,火星越来越亮,亮成长长的一截,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大口白烟。“我都从床上坐起来,准备朝外面跑了。又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叶孟礼家传来的。我想到反正叶孟礼没有在家,就倒下去继续睡了。”
谈话间,两人就来到叶孟礼的房子前——如果说断壁残垣也是房子的话。夏景天皱紧眉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这片废墟里的破砖烂瓦。为慈云村贫穷的现状感到心痛的同时,想要带领村民过上美好生活的热望也到达了顶点。
父亲的葬礼后,夏景天和叶多多就一直没再联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们的关系也从男女朋友变成了陌路人。一如当初他们成为男女朋友时,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他们的默契倒是一如既往。
其实夏景天并不埋怨叶多多,他理解她,并且依然深爱着她。但父亲临死前的场景总会在他眼前浮现。父亲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蕴含了太多的自责和愧疚。他知道,父亲是在自责,为自己的病体成为儿子的拖累,为自己没能给儿子留下丰厚的遗产而自责。那沉重的愧疚淹没了父亲生命里的最后一缕烛火,并在此后成为一块坚硬冰冷的巨石,沉重地压在夏景天的心头。第一次,他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羞耻。尤其是当他想到这样一无所有的自己竟然妄想迎娶心爱的女孩,大言不惭地说要给她幸福,这更令他羞愧不已。他一遍遍问自己,除了爱,除了一颗完全属于她的心,他还能给她什么呢?能给她什么样的帮助呢?我什么都做不到,他万念俱灰地想。
正当他陷入自责的漩涡时,一个拯救他的机会来到他身边。于是,他来到了慈云村,来到了心上人的家乡。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改变村子萧条的现状,不仅要让村子富起来,还要让走出去的青年人又走回来。
夏景天初来慈云村时,叶守成和乡亲们一起到村委会看新书记。他惊讶地发现这位新上任的书记竟然是他的“准女婿”,当即就邀景天住到他家里去。“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方便,住到我家还可以陪我们老两口说说话。”叶守成亲昵地将结满老茧的厚手搭在景天的肩膀,“多多两姐妹经常不在家,家里也怪冷清的。反正早晚都会成为一家人,你就不要推辞了!”疼痛像电流一样击中景天,他的身体一颤,眼神复杂地看一眼叶守成,故作轻松地说:“叔,谢谢你的好意,我住这里挺方便的。”
叶守成觉得夏景天看起来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他之前反对小女儿和夏景天在一起,一心一意希望两个女儿都能嫁个有钱人,过富足的生活。自从大女儿离婚后,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所以现在是越看夏景天越满意。在场的乡亲们都热情地帮叶守成劝新书记住到他家里去。
“夏书记,听你未来老丈人的,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刚好多多两姐妹不在家,你丈母娘又需要人照顾,你住过去正合适撒!照顾好你丈母娘,说不定你老丈人一高兴,马上就同意把女儿嫁给你了!”
“是的嘛!是的嘛!你到你老丈人家去搭伙,可比在我家方便多了。”村长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夏景天昨天交给他的伙食费。夏景天刚到村委会,就问村主任能不能在他家搭伙。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当即拿出一千五百元,作为第一个月的伙食费。当时村主任还不知道这个新来的书记是叶多多的男朋友,叶守成的准女婿。现在听叶守成主动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呵呵笑着将钱塞到夏景天的衣兜里。
夏景天百口莫辩,知道叶多多定是没有将自己和她已经分手的事情告知父母。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叶守成他和多多已经分手了,便只好暂时应下在他家搭伙。为了避免多多回来,见了面尴尬,他再三强调为了工作方便,他还是要住在村委会。
夏景天到叶家搭伙后,就主动包揽了每天傍晚洗碗,打扫和陪季晓利做康复训练的工作。尽管他早已向二位老人说明自己和多多已经分手,但叶守成夫妇却只是表情凝重数秒后温和地笑着对他说,没关系,做不成我们的女婿,就做我们的孩子嘛!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当夏景天和叶多多还是男女朋友时,叶守成夫妇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在一起。现在他和叶多多分手了,反而得到了叶守成夫妻的喜爱。
叶多多听说夏景天去慈云村当扶贫书记,并在她家搭伙吃饭的消息后,只是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
“这样也挺好,多一个人家里也热闹一些。”
“多多啊,景天这孩子真的挺好的,妈看得出来他还喜欢你,要不你……”季晓利的话还没说完,叶多多就以工作忙为由挂断电话。
叶多多对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随即苦笑着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出大脑,继续埋头对着手里的文件认真分析。经过一年的努力,她现在已然成为销售部的精英。业务做得好,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欠李海家的钱也快还完了。若是手上这笔订单能谈成,她下个月就能还清余下的欠款。她将自己完全投入工作中,像潜入深海的鱼,让某些功能进入休眠期。偶尔浮出水面的间隙,景天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总会浮现在眼前。
这一天,叶多多回到家中,意外地见到了夏景天——以往她都会在回家的前一天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她特意挑晚饭时间打电话,这样夏景天就会自觉地回避她——这也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默契。但是昨晚夏景天回邛城了,没在叶家吃饭,也就错过了叶多多刻意打给他听的电话。
夏景天今天去镇上开会,顺便买了一条草鱼,准备晚上做酸菜鱼吃。他虽然在叶家搭伙,不用为吃什么而操心,但每次去镇上或是回城里,总会买些肉回来改善生活。他提着鱼刚走进院子就看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叶多多,这意外的相遇令两个人都僵住了。有那么一两秒,夏景天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走。但随即他便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他的脸迅速红到了脖子。尴尬和沉默像巨大的海绵,迅速吸干他们周围的水和空气。 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说什么呢?“你回来了?”还是“我买了鱼,晚上做酸菜鱼吃?”这些话都不合适,最后他装作为难的样子说:“我刚接到通知要去镇上开会,我,我把鱼放下就走。”
他走得很快,心怦怦乱跳着,慌张得要从嘴里蹦出来。迅速将鱼放在木桶里,就逃也似的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