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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举行年猪祭的日子。黎明时分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粒像盐，给村庄披上一件薄而莹润的衣裳。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叶守成就起床了。他没有开灯，就着黛青的天光轻轻地摸索着穿衣服，但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是吵醒了季晓利。
“你咋不开灯？”季晓利含糊地说着，“啪”的一声把灯打开。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由用力闭了一下，片刻后再睁开，还是感觉灯光明亮刺眼。半睁着眼睛，去把灯关上。
“今天比昨天冷，外面应该下雪了。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嘛！”叶守成边说边打开门。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外面果然下雪了。叶守成赶紧关上门，对屋内的季晓利说：“当真下雪了嘛！雪风吹得骨头缝缝痛，你身体不好，等天亮了才起来。两个娃娃都在家，她们晓得去张罗。”
叶守成一只手打着电筒，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快步走出家门。没有遮挡的脸和耳朵冻得又冷又痛，呵出的白气像是把人身体里仅有的一点热气都送出去了，身体冷得像空荡荡的冰窖。好在叶文贵家就快到了，远远地就看见棚子里的灯亮着，像是辽阔冰原上的小小灯塔。
叶文贵是叶守成的堂哥，也是十里八村仅有的杀猪匠。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人排着队请他杀猪，下雨天也不例外。因为生意实在太好，所以特意盖了个棚子。棚子里有集烧水和烫猪的功能为一体的大塘灶，杀猪的长凳，挂肉的横梁，还有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叶文贵正提着水桶往黑色的大铁锅里倒水，见叶守成顶着风雪过来，客气地说：“你起来得早呢！”
“你比我更早！”叶守成搓着手说。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一些呢！看来这个冬天要比去年冷了。”叶文贵把水桶放在地上，微笑地看着灯光中飘荡的雪花。他的目光穿过了黎明前的黑暗，看向即将到来的无数个日子。
“下雪才巴士，瑞雪兆丰年嘛！”叶守成笑着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脸上闪烁着希望的光。
当灶里的火跳跃着烧出明亮的火光时，村里的男人们也陆续到了。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一次猪也没有按过的新手；也有按过百十头猪的老手。一杯热茶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吻过多少饱满或是枯瘪的嘴唇。大声地开着玩笑，颇为苦恼地说自己家今年养的年猪长得太肥了又或是太瘦了。年猪太肥的担心肥肉太多吃不完，年猪太小的却又担心肉又少又瘦，不够吃。于是就有人笑着建议，要不你们把年猪交换吧！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大家听了，都点着头嘻嘻哈哈地说：“这个办法好，你们就这么办吧！”
水快开了，白色的热气萦绕在人们头顶，似乎也留恋这热闹的人气，不敢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走哇！去拉猪了。”叶文贵长长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带头走进白茫茫的乡村公路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汽车一辆辆地来。有常年在外工作的年轻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下车，温暖质朴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明亮的喜气里。
洁白的初雪，红彤彤的灯笼和横幅，金灿灿的草垛，黄澄澄的南瓜，还有闪闪发亮的笑脸。这个边远的、寂寞的村庄，像一个盛装的老人，向所有人敞开她温暖厚实的怀抱。
活泼可爱的狮子眨巴着萌萌的大眼睛，一忽儿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儿，一忽儿颇为苦恼地挠痒痒，一忽儿威风凛凛地抖动起长长的红色流苏。紧接着，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高高地抬起脚，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锣鼓的声音响成一片，像一挂声势浩大的瀑布，轰隆隆地落在人们身上。
孩子们笑着，闹着，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时不时激动地扯一下大人的手，大声说：“妈妈，你看，你快看狮子在挠痒痒！”
“妈妈，狮子好可爱呀！我明年还要来看。”
“好，妈妈明年又带宝贝来看耍狮灯！”年轻的妈妈笑着在女儿的脸上亲一口，她的目光穿过时间的河流，看到一些遥远的，温暖的画面。
叶多多和叶知秋一大早就和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在厨房忙着准备饭菜。一鸣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外面疯玩儿，隔一会儿就兴奋地跑过来，大声地告诉知秋新奇好玩的趣事。对于妈妈和姨妈不能去外面看舞狮，表示深切的遗憾。为了安慰两人，他拍着胸脯向她们保证自己一定会和村里的孩子去向舞狮队的伯伯们学会舞狮。
“妈妈，我要当威武又可爱的狮子！”他满怀憧憬地说。
“好好好，那你要从现在起好好锻炼身体，认真向伯伯们学习了！狮灯还没有结束，你快去看吧！不要再来厨房了！”忙到恨不得再长出两只手的叶知秋耐着性子，轻轻地推着一鸣的背，将他哄出厨房。
现斩现炖的排骨，脆嫩的蒜苗炒猪肝，肥而不腻的回锅肉，散发着丝丝甜味儿的煮白菜……
正午的阳光下，一桌桌温暖的食物，一张张欢快的笑脸，一串串响亮的笑声。
狮灯队的老人们将酒杯斟满，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满场找夏书记。还是叶佳林眼尖，远远地就看见给带孩子的游客找调羹的夏景天。抬手一指，“在那儿，还忙起的嘛！”
“我去把他拉过来，这啥也没得啥要紧的事情需要他做了嘛！”叶明礼边说边朝夏景天大步走去。
“哎呀，叔，我真的不会喝酒。”夏景天一边摆手拒绝，一边往后退。
叶明礼枯瘦却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夏景天拽住。“你不要说这些，我们邛城人，从小就是闻着酒香长大的，天生就有三两的酒量。”
不管会不会喝酒，夏景天还是被带到狮灯队的面前。
“夏书记，我们都是半截身体埋进黄土里的人了，硬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还有耍灯的机会。大家都很感谢你，所以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叶佳林将斟满的酒杯递到夏景天面前，代表大家向他表达谢意。
狮灯队的老人们一起站起来，举起酒杯对夏景天说：“夏书记，今天的第一杯酒，我们必须先敬你。”
夏景天的心里升起一股热流，一齐涌到眼眶里，就要往外冲。他使劲地眨一下眼，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心情。嗓子有些紧，被憋回去的热流似乎都堵在了那里，说出的话微微地抖。
“好，我喝！”
喝了集体敬的第一杯酒，又迎来了叶佳林单独敬的第二杯酒，然后就是第三杯，第四杯……等叶守成过来的时候，夏景天已经将胳膊搭在叶明礼的肩膀上，一口一个哥地叫了。叶明礼也喝醉了，一个敢叫，一个敢应。剩下没喝醉的人在风中凌乱，在那儿扳着指头算，这样一来的话，叶守成这个未来老丈人该叫夏书记啥子才合适？
夏景天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头很晕，昏沉沉地想吐。夏景天悄悄避开人群，从后门溜了出去。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叶多多的声音。他停下来等叶多多，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山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寒气伴随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像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过来。热闹的人声渐渐远去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黑夜。叶多多和夏景天站在山顶，看着被灯光和笑声淹没的慈云村。
“这里可真美呀！我一定要让它变得更美。”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叶多多感激地对夏景天说。
过了很久，叶多多看着黑夜中明亮的慈云村小声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山顶上的风很大，呼啸着将刚叶多多的话吹散了。夏景天只听到一些含糊的声音，却不知道叶多多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为慈云村做的一切。”
叶多多望着黑夜的更深处，在那里，一片波澜壮阔的水域呈现在她眼前。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朵蒲公英，飘飘荡荡地飞出慈云村，在外面兜兜转转一圈后又飞回邛城。在邛城生根发芽，嫁给相爱的人，与他组建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向往的幸福。而现在，她已蜕变为一尾南河里的小鲤鱼。她将迎着风浪，向着壮丽的大江大河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