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一到,大家就陆陆续续离开公司。被焦炙和忙碌填满的办公室突然变得空旷而冷清。知秋静静地坐在工位上,思考该如何处理李海这个大麻烦。碍于赵叔的情面,她想了几个既能表达自己的立场,又不伤及对方颜面的说辞。但一想到我行我素的李海,她就头疼不已。李海就像一尾长着人面的泥鳅。滑不溜秋的身体,强势蛮横地钻入她的生活,喧宾夺主地宣示主权。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像是掉进一个伸出无数触手的沼泽里,被拖着、拽着往下沉。她所有的挣扎和呐喊都被这杀气腾腾的沼泽吞噬。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似乎自己这一生都将困顿于这个沼泽中,再无法脱身。出于女性本能的第六感,她最终决定直接向李海表明自己的态度,干净利落地斩断这段奇诡的关系。
知秋拨通李海的电话。似乎是怕自己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电话刚一接通,她就急切地说:“李海,虽然你对我说过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但我们后来仅见过一次面。你外调之后,我们联系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到目前为止,我们甚至可以算是陌生人。我对你也没有好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如果我之前有哪些行为让你误会了,我向你道歉。”
电话那端传来呵呵的笑声,像是叶知秋方才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知秋,你这是在埋怨我这段时间都没有关心你吗?我这半年都很忙,每天回到出租房都是深夜了。不过,不管我忙到多晚,我每天都在看你的朋友圈。你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对你这样了解,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娶你。你就是照着我心中妻子的样子长的。你不了解我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地来了解我。”
知秋看到自己在黑暗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越来越多的触手向她缠过来,拖着她,拽着她,往黑暗绝望的更深处。她只觉后背发凉,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
“可是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她浑身哆嗦着挂断电话,将对方的电话和微信都一起拉黑了。
接下来的两天皆是风平浪静。此时已是腊月,需要处理的工作很多。每天快到下班时间知秋都坐立不安——怕李海又在楼下等她。这两天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她安慰自己李海只是一时兴起的同时,却也隐约感觉到事情不会就这样简单地结束。
周四的那天傍晚,知秋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季晓利打电话告诉知秋,李海这个周六要和她一起回家,去她家提亲。并委婉地表示,她和季守成已经同意了李海的提亲,周六的正式提亲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简单粗暴的通知像是给了知秋当头一棒,令她几近昏厥。她分明站在21世纪的暖阳下,却仿佛一瞬间穿越回了古代。她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停下脚步,巨大的荒谬感将她和眼前这个繁华忙碌的现代化城市隔绝开来。荒诞、愤怒、绝望、无奈、讽刺,这些情绪猛烈地在她的心里碰撞着,撕扯着。她被撕扯成一缕缕铅灰色的碎片,飘荡在黛青的天空。
血和眼泪一齐涌上脸。冰冷的眼泪和火热的血,相互冲刷、碰撞。她的身体颤抖着,生平第一次,她用尽全身力气对母亲大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妈,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情。你们叫我读什么大学我就去读什么大学,你们叫我不要和男生说话,我就尽量不和男生说话,你们叫我去相亲我就去相亲。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替我选择结婚的对象了吗?那个人对我来说不仅仅是陌生人,还是一个令我无比恶心、厌恶的人!”
在季晓利身边,想要一起分享喜悦的季守成听到知秋的质问,顿时黑了脸。充满威严的声音像泛着寒光的铁,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你是觉得父母在害你吗?我们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坑害你吗?是为了害你才把你生下来抚养长大的吗?”
长久以来对父亲的惧怕和惯性的服从让叶知秋立刻禁了声,那些在她的内心疯狂翻滚膨胀的怒气被突兀地打断,像是用针在一个快要撑破的气球上扎了一针。嘭的一声过后,气球迅速地蔫下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若梦境一般。周六那天早上,李海拉着赵叔来叶知秋楼下接她。他那时依然打不通叶知秋的电话,只好打给季晓利。季晓利给知秋打电话,责怪她不懂礼数,竟然把李海的电话拉进黑名单。数落完后,她又急着催促知秋赶紧下楼,不能让赵叔和李海等太久。
叶知秋随意地套上一件衣服,胡乱洗把脸,扎个简单的马尾。连水乳也不擦,就挎着她那只在拼多多花八十块钱买的黑色小方包下楼了。李海坐在车里等她,看到她下楼才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替她拉开车门。叶知秋冷冷地说了声谢谢,就再不发一言。车内播放着流行音乐,李海开车,赵叔坐前排,两人一路上都在热烈地讨论关于结婚的话题。
“婚房早就买好了,是按照年轻人的喜好装修的原木风。”
“以后有了孩子,父母可以帮忙带。当然,知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自己带。反正家里的铺面租金养个把人没问题。”
“父母也都有退休金,不仅不是负担,还能帮衬他们。”谈话的间隙,李海偶尔从后视镜窥视坐在后排的知秋。知秋知道,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意在告诉她,以她的条件,他能看上她,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竟这样对她?这和用钱买人有什么区别?像是被人迎面扇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身体却冷的厉害。一点点下沉,坠落。愤怒、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滔天的恨——不是对施暴者,而是对懦弱愚孝的自己。
汽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渐渐驶向郊区。一片连绵的绿色闯入眼帘,一大片绿油油的油菜,在萧瑟的严冬里肆意生长。叶知秋无力地倚靠着车窗,怔怔地望着这片恣意生长的绿色田野。心却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一个半小时后,汽车在赵叔的指引下开到叶家门外。
这个边远僻静的村落三面环山,仅有一条通向外部的公路。二十来户人家散落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山上是一片丰硕肥厚的深绿——是茂密的竹林。在知秋小的时候,山上的植物种类繁多,是茂盛的杂树林。后来有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上山砍树卖,山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山。山变成荒山后,村民又纷纷种上了竹子。因为竹子的生长周期短,可以更快变成钱。叶知秋对于这片自己生长的地方,心情是复杂的。小时候她很想长大,很想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长大后脱离了这个地方,却又经常梦到这里。她一方面嫌弃它,一方面又无法将它从生命里割舍掉,一如她和父母的关系。
车刚停下,叶知秋就从车上下来,径自往家里走去。刚走几步,听到汽车声音的季晓利和叶守成就迎了出来。见到她一个人往家里走,李海正从打开的后备箱往外拿东西,季晓利就黑着脸向她使眼色,让她去帮忙。叶知秋只好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去上厕所,急步往厕所走去。经过她父母身边时,叶守成恨铁不成钢地低声训斥她“懒人屎尿多。”她心里升起一丝叛逆的快感,不过这丝浅薄的快感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在听到李海向她父母打招呼的声音后就在寒风里破碎了。
叶知秋在厕所待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出来,中途她母亲来催促了她几次。最后她实在是脚麻得厉害,才不得不从厕所里走出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想要在厕所里待到地老天荒。
李海给叶知秋的父母准备了丰厚的见面礼,并向他们表达了自己倾心于他们的女儿,想要娶她为妻的愿望。他用屈尊降贵的语气说自己的父母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他们家准备拿出五万元来作为彩礼。婚房他们家已经买好了,因为婚后需要父母帮忙带孩子,所以结婚之后两人可以先在婚房住几年,等怀孕了再回父母的房子和他们同住。这样也是方便照顾孕妇。他解释道。他表现出良好的教养,侃侃而谈,处处周到,令知秋的父母非常满意。赵叔不时欣慰地笑着,用眼神示意知秋——他可是给她找了个几世都修不到的好姻缘!而叶知秋作为这桩婚事的主角却像个局外人,被搁置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插不上话。他们很快就商量好了关于婚礼的主要事项,等到傍晚知秋和李海一起走出家门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未婚夫妇。
接下来两人的联系变得频繁起来,每天下班后一起讨论婚礼细节,定婚纱,买婚戒,四金。说是讨论,实际上都是李海以通知的口吻提出建议,叶知秋只负责点头说好。那天晚上勇敢地冲母亲喊出“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权利自己选择和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的勇气早就随着她父亲的训斥消失到了九霄云外。她又做回了父母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走向的沼冰冷黑暗的泥沼。
婚礼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三月,当叶知秋穿着婚纱走出家门的时候,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亲友们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父母,都笑着安慰她,又不是远嫁,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叶多多拿着纸巾小心地为知秋擦眼泪,眼眶红红的,凝着泪。“姐姐,你再哭就把妆哭花了。今天是你一辈子最重要、最美丽的时刻,你要笑呀!”又转过头对李海说:“姐夫,你以后可不许欺负我姐姐。你要是让她伤心了,我一定会揍扁你的!”
“多多,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叶守成黑着脸呵斥道。
叶多多满不在乎地哼一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