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利到知秋家看外孙。知秋给多多打电话,叫她下班后过去吃晚饭。距离上次见到母亲,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一想到待会就可以见到母亲,多多难免心情激动,一下午都在看时间。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多多准时打卡离开公司。骑着电动车抄小路走,在七拐八弯的小巷里风驰电掣。被南河环抱的小县城,太阳还没落下去,空气里就已经有了几分傍晚的凉意。温柔的晚风迎面吹来,夕阳下的街巷沐浴着温暖的金光。放学归来的孩童笑闹着跑进安静的小巷,在青砖上敲出好听的跫音,洒下一串串清澈的笑声,一溜烟钻进某个院门。年轻的妈妈手里拎着菜,眼里含着温温柔柔的笑,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孩子的脚步。稍后,饭菜的香味会从临街的某个厨房里飘出。越来越多的香味慢悠悠地聚过来,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回家的脚步。
多多拎着一袋零食嘭嘭嘭地敲响知秋家的大门,开门的是知秋。她正在厨房做饭,心急火燎地从厨房小跑过来,门一开就急忙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说:“又买这么多零食,你上次买的零食鸣鸣都还没有吃完呢!自从你回来,鸣鸣就天天都念叨着你。你的糖衣炮弹可是把老的少的都收买了!”嘴上说着责怪的话,脸上却是笑着。多多知道姐姐并不是真的生气,并对目前和谐的家庭氛围感到满意,笑意盈盈地走进客厅。
一走进客厅,多多就看到李海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玩游戏。她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住了,心情一下子从暖融融的春天来到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她想到姐姐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还要做家务。而李海一回到家就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老爷。人在客厅坐着,听到敲门声也不肯挪动一下屁股过来开门。心里憋着气,也不和李海打招呼,黑着脸把口袋放在茶几上,就走进厨房帮忙。
知秋正将腌制好的鸡翅放进油锅里炸,鸡皮接触热油,发出滋滋的炸裂声。抽油烟机无声地将滚烫的油烟和食物的香味一并吸进黑色的大肚子里,再由烟管吹到城市的上空,使人近在咫尺也闻不到食物的香味。多多想起在家里做回锅肉时,那香味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厨房里的香味更是浓郁,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直流口水。菜还没端上桌,鼻子和眼睛就已经先吃上了。知秋见多多进来,急忙挥手赶她出去。
“你出去耍嘛!我这儿不用帮忙,就还有最后一个菜了。对了,你给妈打个电话,她带着一鸣在楼下耍,喊他们回来吃饭了。”
多多不想出去看到李海,就站在厨房里打电话。打完电话,她撸起袖子对满头大汗的姐姐说:“姐,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来炒菜。”知秋笑着拍拍她的手,将她推到门口。
“我可不想吃外焦里生的干锅鸡翅,你还是出去玩儿吧!”
多多想到自己惨不忍睹的厨艺,尴尬地笑了笑。只好退出厨房,将做好的菜端去餐桌上摆好。不一会儿,季晓利带着一鸣回来,知秋也做好了最后一道菜。李海还在打游戏,眼睛紧盯着屏幕,手指在手机上舞出残影。季晓利叫李海吃饭,他头也不抬地说:“妈,你们先吃,我先打完这一局。”
季晓利坐着不动筷子,想等李海过来一起吃。知秋夹一块鸭腿到她碗里,“妈,我们先吃吧!我给他留了菜,不用等他。他和别人组着队呢!要是没打完就退出,就连累队友一起输了。”季晓利这才拿起筷子吃饭,讪讪地说:“游戏有啥意思嘛?饭都顾不上吃。”
晚餐接近尾声时,李海才坐上餐桌。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地夹菜,草草吃完一碗饭,就放下筷子去书房了。多多帮着姐姐收拾完厨房,拎着包准备回家。她以为母亲会继续在姐姐家陪侄儿,季晓利却对她说,要到她那里睡。一鸣急忙拉着外婆的手,叫她不要回去,晚上陪他睡。季晓利许诺明天晚上陪他睡觉,后天带他去游乐园玩儿,他才同意她走。叶知秋去书房告诉李海妈要走了,李海慢吞吞地走出来,言不由衷地对丈母娘说:“妈,你晚上就住这里嘛!”
季晓利堆了满脸的笑,多多总觉得那笑里带着讨好的意味。不同于对景天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季晓利在面对李海时,总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和客套。“我想去多多租房的地方看一看,认认路。”李海闻言,如释重负地说:“那好吧,你慢走。”
季晓利一到多多的出租房,就借口看房子,里里外外地四处查看。叶多多知道她是想看这里有没有景天留下的痕迹,心里隐隐有些不快,面上却不显出来。季晓利见房子里只有一双男式拖鞋,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点点头。
母女俩挤在一米五的小床上,略微有些窄了。两个血脉相连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多多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睡在母亲的臂弯里,母亲的胳膊是那么的结实有力且细腻光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身体变得这么苍老了?她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经常顶撞父母。不禁心生自责,母亲脸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吧!愧疚如涨潮的水,一阵阵漫上心头。
第二天,季晓利说要带两姐妹去见一个老朋友。到地方才知道,竟是一个相亲局。多多的表姑带着一个中等身材,宽额头大眼睛的男人坐在茶楼的包厢里。男人的五官单看都很好看,可是这样浓眉大眼的五官放在窄小短促的一张脸上,怎么看怎么奇怪。他抬着高傲的下巴,用两只黑洞洞的鼻孔看人。多多第一次知道,原来鼻孔也是有眼睛的。带着一丝冷意,盛气凌人地盯着你。被这样的眼睛盯着,你会不由怀疑自己是一粒微尘,一个蝼蚁。
一见面表姑就亲热地拉着多多的手向人介绍,只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听得多多都恨不得娶了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自己。表姑介绍完多多,接着介绍“黑鼻孔”的条件。“黑鼻孔”虽然只有大专文凭,可是家里经营着一家酒厂,名下房产商铺众多,且是独子,以后家里的产业都是他的。
表姑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冲多多使眼色,示意她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多多表情僵硬地听着表姑的介绍,恨不得拔腿就跑。碍于长辈在场,努力压抑着想要一走了之的冲动。
表姑为两个初次见面的男女介绍完,喜气洋洋地笑着,将季晓利和知秋请到隔壁的房间坐。美其名曰给年轻人自由相处的空间,实际却是密切监视两人。等到众人退出房间,多多就一脸歉意地对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黑鼻孔”说:“真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妈老汉,以为我是单身,就热心地为我张罗相亲了。”
男人的脸僵了僵,大概是感到失了面子。从鼻孔里发出鄙夷的哼声,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我听张姨说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没想到和那些野鸡大学没得啥子区别。刚大学毕业就已经有男朋友了,还藏着掖着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他的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神情,嘴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声。“你所谓的男朋友该不会是金主嘛?所以才藏到掖到的不敢让家里人晓得。”
多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怒气点燃了面皮。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将面前的那杯热茶泼到“黑鼻孔”头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从“黑鼻孔”的头顶流下。他发出尖锐的喊声,噌地一下从椅子里弹射出来,一把抓下头顶湿淋淋的茶叶向多多扔过来,多多敏捷地躲开了。他举起手欲要打下去,这时在隔壁包间的知秋母女和表姑闻声而至。表姑和季晓利一边劝,一边合力拉住了怒火中烧的“黑鼻孔”。他看起来狼狈极了,淋漓的茶水从头上淌下来,一路从头顶流进黑色西装裤的裆部。双手都被两位做惯农活的农村妇女一左一右拉着,一时挣脱不开,只好在嘴上谩骂。
“张嬢嬢,我是看在你女婿的面上才来相亲嘞。没想到你口中名校毕业又洁身自好不贪慕虚荣的女人竟然已经背着家里人偷偷交了男朋友,交就交嘛!我今天来就算是给了您的面子了。可是这个恶毒的女人竟然拿这么烫的茶水来泼我!”抬高音量大喊道:“你莫要拉我!老子今天必须收拾她!”
“孔有才,你可真好意思颠倒黑白,你敢当着大家的面把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吗?要不是怕弄脏了我的手,我就不是用茶水泼你,而是动手打你了!”多多单手叉腰,不甘示弱地回应道。
孔有才从小被人追捧惯了,哪里被这样怼过。气得他脸红脖子粗,又挣扎着要扑过来打多多。表姑和季晓利毕竟年纪大了,后劲不足。表姑急忙让知秋带着多多先走,知秋见状,赶紧扯着多多的手把她拖离战场。
知秋铁青着脸,嘭的一声地关上车门。多多坐在后座,偷偷地从后视镜里看姐姐的脸色,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姐姐发这么大的火。虽然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知秋一直将车开到南河边才停下。面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多多,她的内心万分复杂。既羡慕妹妹的勇敢,希望能够呵护这颗勇敢的心;又害怕她的勇敢,因为她是莽撞的、剧烈的、伤人的。知秋从车上下来,将身体靠在河边的围栏上,静静地注视着流淌不息的河水。多多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季晓利给知秋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家了,自己这辈子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才生下这样一个女儿来让她生气,可能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吧!这辈子需要把这些债还回去。知秋在电话里小声地安慰着母亲,让她不要为这些事情生气,多多还小,再过两年就懂事了,您回家一定要记得吃降血压的药。又耐心地叮嘱一阵,才挂断电话。
多多在一边听着,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知秋刚挂断电话,多多的质问就迎上来:“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妈要带我去相亲?”
知秋愣了一下,知道骗不过敏锐的妹妹,脸色不自然地点头承认。其实她也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她也极力劝阻过母亲,只是这场相亲已经是确定下来的事情,不好驳了表姑的面子。她想着妹妹去见一面也没关系,回来说自己不喜欢,没看上眼就行了。
可是多多却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一直认为身陷不幸婚姻的姐姐会一直是她的盟友,这种事情应该提前就告诉她,好让她做好准备。可姐姐竟然和母亲一起瞒着自己,这让她大感受伤。她流着泪愤怒地质问知秋:“姐姐,连你也要和他们一起逼我了吗?本来是受害者的你,现在已经变成一条恶龙,要将我也拖进不幸里吗?”
知秋有些哭笑不得,她摇头解释道:“多多,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妈要带你去相亲的,她在告诉我之前就已经和表姑商量好了,不管我咋个劝,她还是坚持要带你去相亲。我咋可能是啥子帮凶恶龙嘛!我永远都和你是一队嘞!”
多多还是有些失落,嘟着嘴埋怨道:“那你总该偷偷给我发个信息,告诉我这件事情嘛!还说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知秋无奈道:“我要是晓得你今天会来这么一出,我哪怕是装病,也要让阻止这场相亲。你说你好好地相着亲呢!咋个就把滚烫的茶往人家头顶上倒了?”
多多气鼓鼓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姐姐听,仍不解恨地挥舞着拳头,击打着幻想中孔有才那张高傲的脸。知秋静静地听妹妹说完,温和地告诫她:“其实你今天大可以假装和对方相亲,等到回家后再告诉表姑自己不喜欢孔有才,这样大家都不会尴尬。你现在这样,不仅得罪了对方,还把表姑给得罪了。以后她不得逢人就讲啊?无端把你的名声败坏了!”
“姐,你就是凡事都想得太周到了。总是把别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所以才活得这么累,才会深陷这泥潭一样的婚姻里,脱不了身。你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我们说着你的事情呢?怎么就说到我身上了。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你就别担心了啊!”知秋苦笑着轻拍妹妹的手背。
“姐,你真打算就这样和李海过一辈子啊?”
“我要是和他离婚了,一鸣就是单亲家庭的娃娃了。”
“姐,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现在的家庭氛围更不适合娃娃的成长?一鸣很聪明的,你之前瞒着他,不想让他晓得李海打你,其实他早就晓得了。娃娃每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小心翼翼地生活,对他的影响更不好。姐,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你要先学会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去爱娃娃。我不希望你像咱妈一样,一辈子卑微地活。”
多多想起母亲温柔美丽的模样。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就经常酗酒。他只要一喝酒就会打母亲,她和姐姐去拉,他就连她们也一起打。有几次,父亲打过她们之后就去卧室睡觉了,她哆哆嗦嗦地走到母亲身边,央求她带她和姐姐离开这个家,去别的地方生活。可是每次母亲都流着泪安慰她,你爸爸很爱我们的,他只是喝醉了,等他酒醒了就好了。那时候她不能理解妈妈的话,现在她理解了,却依然不赞同。那段记忆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异性都感到恐惧,幸好遇见了叶景天,是他用温柔坚定的爱融化了她内心的坚冰。
妹妹的话在知秋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维系这段令她无比痛苦的婚姻唯一的力量就是儿子。她希望让儿子在完整的家庭成长,给儿子一个愉快的童年。可是她从未想过,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反而对孩子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