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楼下行人寥寥,两个身着白色练功服的老人在小广场打太极;身着粉色睡衣的年轻女人趿拉着拖鞋抱着一个小月龄的婴儿在花木间的小径来回转悠;刚下晚班的人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往家里走。知秋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仔细寻找。她在小区楼下来回找了两遍,还是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急忙跑到监控室。
五十多岁的男保安,因为值夜班而眼皮浮肿,满面倦容。他听了知秋的来意,打着夸张的哈欠,露出被劣质香烟熏的漆黑的牙齿,将两只蒲扇般的手掌举起来,使劲搓揉着浮肿的脸,努力将大脑的控制权从混沌的睡意中抢过来。
“昨晚家里没大人吗?孩子出门都不知道?”保安一边调取监控皱眉嘟囔道。眼睛望向监控室的大门。和他换班的人今天又迟到了,妈的,每次都是这样,仗着自己和队长是亲戚就经常迟到早退。连走路都大摇大摆的,一只耀武扬威的狗!年龄大又没有背景自己就只能忍气吞声。心里的怨气越来越大,却不能在业主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借题发挥。
知秋的面皮火辣辣的,低声解释道:“我早上去买菜了,孩子和他爸爸在家,到家后才发现孩子没在家里。”
监控里出现了知秋提着菜回来的身影,却迟迟没见到一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知秋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她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回放着昨夜的一幕幕,画面定格在她和李海吵架的时候。她像溺水的人抓住好不容易飘过来的一根浮木,两只手哆嗦着用力抓住保安的手臂。
“师傅,麻烦您把时间倒到凌晨两点。”
雨夜,小区的大门静悄悄的,值夜班的保安坐在门卫室里打盹。两点十三分,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大门,他低着头慢吞吞地走出小区,走出监控画面。虽然隔着屏幕,知秋还是通过缓慢的步伐和低头的姿势感受到儿子当时痛苦的心情。
知秋仿佛看到儿子从睡梦中惊醒的画面。可怕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小人儿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将小小的身体缩进被子里。寂静的深夜里一墙之隔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可闻,他不敢相信那些可怕的声音是从父母的房间传出来的。他怕极了,浑身都在发抖,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一声哭泣从喉咙里冒出来,他吓得一激灵,生怕自己的哭声被父母听到,赶紧将小小的拳头放进嘴里,试图去堵住哭声。他安慰自己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噩梦,只要自己不被发现,天亮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初。可是这场噩梦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小人儿怕了,眼前熟悉的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可怖。他想要冲进父母的房间里,让他们不要再打了,却害怕自己的突然加入会让自己再也无法从梦中醒来。他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一鸣是凌晨两点十三分走出小区的,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距离一鸣离开家已经过去了五小时十七分钟。知秋的脑海里涌进无数血腥可怕的画面,她的脸色苍白,眼睛血红,可怖似鬼。保安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每个字都听到了,却每个字都没有听懂。保安只好把电话听筒拿起来,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大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报警。
报警这两个字终于闯进了知秋混沌的大脑里,对,报警,我怎么没想到?我要报警,警察一定能帮我找到的一鸣的,他们可以帮我查看附近的监控,可以……。苏知秋的手抖得厉害,一边抹着不停涌出的泪水,一边从钝痛喑哑的嗓子里挤出破碎颤抖的声音。
打完报警电话,知秋又赶紧给李海打电话。
“一鸣,一鸣可能离家出走了。我在监控里看到一鸣凌晨两点十三分一个人走出小区大门。他身上没有带电话,我,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她感觉喉咙堵得厉害,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将拥挤的变形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好,我知道了。你别哭,我马上就下来。”
李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一切多么像是在梦里。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请快点醒来吧!知秋用力掐自己。
警车很快就来了,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警察,年轻帅气的脸庞和挺拔矫健的身板看起来像是刚从警校毕业不久。正在问话的时候,李海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穿着一件灰领的白色polo衫,一条黑灰色长裤,裤腿笔直,皮鞋程亮。整个人看上去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知秋胡乱扎着一个毛糙的马尾,面色苍白,浮肿的双目里布满了血丝。蓝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乳白色底子,粉色猫咪图案的围裙,脚上的洞洞鞋甚至穿错了左右。她看上去狼狈不堪,可是那双通红的眼睛却射出吓人的凶光——那是母兽遇到危险时,为了保护怀中的幼崽而露出的眼神,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
两位警察去监控室查看一鸣离开小区的那一段监控,确认了一鸣离开小区的时间。戴眼镜的警察对知秋说,你们好好想想孩子平时爱去哪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亲戚朋友,还有他的小伙伴家里,你们好好想,一个个地打电话问问,我们这边也会去调取附近的监控,动用一切方式,争取尽快帮你们找到孩子。你们加我一个微信,把孩子的照片发我的手机上。孩子的体貌特征,还有年龄,都尽可能详细地给我说明。
警察走了后,知秋和李海开始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他们做了简单的分工,李海给他的父母和他关系比较好,且家里有孩子和一鸣同龄的朋友打电话;知秋给多多,以及一鸣同学的妈妈打电话。电话打了一圈,知秋的意识也顺着看不见的电波飞了一圈,仿佛是扎进了一团深不可测的迷雾。她一无所获,精疲力竭。她低下头看着地面,那双穿错了左右的灰色洞洞鞋映入眼帘。她走到路边的铁椅上坐下来,把鞋重新穿好。
小知秋离开家后,沿着大路一直走——那同样也是太阳升起的方向。这偶然的巧合令她相信自己会到一个光明温暖的地方,遇见一些被幸福和快乐所包围的人。天黑的时候下起了雨,雨水在浇湿她的同时,也浇灭了她的勇气。她害怕起来,一个人在泥泞的旷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她听到狂风呼啸而来的声音,无助的哭喊声。她怕极了,以为传说中的幽灵在身后追逐她,更加用力地奔跑。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哭喊。她停下沉重的脚步,扑倒在无涯的旷野里。漫天的雨丝像冰锥一样齐刷刷射下,落在稚嫩的身体上。她闭上眼睛,让自己融化在身下的泥水里。
李海对着电话说:“妈,你别担心,一鸣肯定是跑到哪个同学家去玩儿了。嗯,我们已经报警了,现在到处都是监控,警察会很快帮我们找到他的。”
“不,你不用出来找,况且你也不知道他平时都爱去哪些地方呀!你就在家里等我们的消息吧!说不定你前脚刚出门,后脚一鸣就来你家里了,那这不就错过了吗?”
李海的话提醒了知秋,她急忙跑去物业中心,将一鸣的照片发给物业经理,拜托他如果看到一鸣回来了,就第一时间通知她。
知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李海说:“我们分头出去找吧!你就在附近的几条街上找,我去更远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警察打来电话告诉知秋,他们在汽车客运站找到了一鸣。
知秋紧紧地握着一鸣的手走出派出所,刚才派出所的民警告诉她,一鸣跑到车站站台央求司机将他送到慈云村。他告诉司机,自己的外婆住在那里。
接到儿子后,知秋就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和儿子沟通,她很想问儿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想要去外婆家。可是询问的话都被堵在嘴里,第一次,她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感觉到了胆怯和心虚。她害怕面对“爸爸妈妈为什么经常吵架?”这个问题。
经过一家早餐店的时候,她停下来,问一鸣饿了没有。一鸣点了点头,怯怯地不敢看她。知秋牵着一鸣走进早餐店,点了两碗炸酱面。一鸣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面,被烫得发出丝丝的声音。知秋的心终于还是软了,心疼地叫他慢慢吃。又让店家再拿一个小碗,把面条分到小碗里,边吹边搅动着让它加速变凉。等到一鸣碗里的面晾凉了,她才开始吃。
一鸣吃完了,也不开口说话,眼睛里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盯着知秋。知秋放下手里的筷子,无奈地笑了笑。
“一鸣,你有话想对妈妈说吗?”
一鸣在她温柔的目光里低下头,又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我知道你和爸爸经常吵架,爸爸还会动手打你。爸爸是男子汉,动手打女生是不对的,妈妈,我不想你被爸爸打,可是我又不能动手打爸爸。妈妈,你带我走吧!”
在食物的香味氤氲蒸腾的早餐店里,七岁的儿子用稚嫩的声音坚定地对知秋说出这样的话。知秋看着孩子稚嫩脆弱的脸有些恍惚,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洪流在她耳边坚定地说着同样的话。
“妈妈,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看着爸爸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