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第一次被父母催婚是在参加完表妹的婚礼后。叶知秋的家离汽车站还有6公里的机耕道。车站上有当地人摆摩的,见知秋一家从客运车上下来,纷纷上前招揽生意。坐车吗?走不走?你们去哪里?叶守成中午喝了不少白酒,方才在空气浑浊的客运车内难受得厉害,此时被清新的冷空气一吹,顿觉神清气爽。他烦躁地挥动生满老茧的粗手驱赶那些恼人的声音,大着舌头说:“不坐车,还是走路安逸。”
叶守成中午在婚宴上喝了不少白酒,此刻面色潮红,脚步趔趄。担心他会摔倒,叶知秋和季晓利一左一右地在身旁护着他。
“你们不要担心,我没有喝醉,再喝半斤我也不会醉。”酒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海量,叶守成也不例外。
“还逞能,明明身体就不好,喝那么多酒做啥子?每次和你那些老表见面都要拼酒,一点都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季晓利一边吃力地扶着叶守成,一边数落道。
“我心里不痛快,还不能喝点酒吗?”叶守成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这平白无故的,也没人招惹你,怎么就不痛快了?”
“你没见到我那个表嫂阴阳怪气的样子吗?明知道知秋还没有男朋友,她还故意来问:知秋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说什么你们家知秋人又长得出挑,书又读得多,不像我们家小芝书读得少,只好早早地嫁人。不过女孩子嘛,早晚都要嫁人的,拖得越久,越不好挑人。好的都让人选走了,剩下几个歪瓜裂枣的,还挑挑拣拣的眼高于顶,对女方的要求一大堆。”叶守成尖着嗓子学表嫂阴阳怪气的腔调。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一眼知秋,“你们知秋今年就满24了吧!啧啧,虽然她书读得多,可也得抓紧了。女孩子的年纪大了可就不好挑对象了!”
“我呸!”叶守成愤愤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她不就是炫耀自己的女儿只读完高中却嫁了个富二代,讽刺我们辛苦送女儿读大学是瞎折腾吗?”
“这个张喜花也太不厚道了!”季晓利愤愤地说。她看一眼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叶知秋,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知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表婶的话虽然难听,有一句却是在理的。女人的花期短,比不得男人。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叶知秋被突然的催婚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回过来,她才24岁,才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有时候她从梦中醒来,还会下意识地去想今天上什么课——学生时代的生活习惯依旧影响着她。从上初中开始,母亲就一直对她耳提面命,告诫她不要早恋,不要在学校结交朋友,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初二那年夏天,季晓利去学校给知秋送生活费,刚巧碰到她和一个男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回教室。季晓利愤怒而尖锐的谩骂像惊雷一样落砸在叶知秋身上。教室内外的同学们都惊呆了,天地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她。她身边的那位男同学涨红了脸,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几步,像被野兽追赶一样一溜烟跑远了。叶知秋感到无比羞耻,仿佛自己是古代和男人偷情被当众揭发的妇人。季晓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射向她的面皮。巨大的羞耻感摄住知秋,将她变成一株枯树,了无生机地站在那里。
那次之后,知秋就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几乎不同男生说话。季晓利对她的审判早已结束,她却给自己判了无期的刑罚。而现在,曾经因为她和男生说话就当众辱骂她的母亲竟然催她快些找男朋友。她在心里发出阵阵冷笑。
然而不管叶知秋愿不愿意,她的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被提上日程。一周后,叶知秋开启了相亲模式。每一个周末都被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在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当她和相亲对象谈话时,学生时代的留下阴影偶尔会令她心里泛起一阵阵羞耻和恐惧。她仿佛又回到那年夏天,母亲会在下一秒出现,当着众人的面骂她不知廉耻。
在国庆节来临之前,季晓利打电话告诉知秋,她的父亲托战友给她介绍了一位家境和能力都很好的对象。介绍完对方的情况后,季晓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叶知秋说:“知秋啊,这个小伙子各方面的条件都好,模样也长得好。听说他原本有个谈了几年的女朋友,要不是女方劈腿,这样的好婚事还落不到你头上。我和你爸都对他很满意,他见了你的照片后也说合眼缘。你要抓住机会,和他见面的时候可别再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了!”
相亲的日期定在十月一日,约在一家叫小隐的咖啡厅。知秋准时到了,对方却还没有到。等了十分钟,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是相亲男。说路上堵车了,请她多等一下。
咖啡厅里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据店员说书架上的书都是店主读过的,客人若是愿意,可以同她交流心得体会。大有一种以书会友的意思在里面。因为有书香的浸润,咖啡厅内的氛围显得宁静而悠扬。叶知秋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走过去翻看,竟出乎意料地喜欢,书架上的许多书都是她读过或是计划要读的。她欣喜得像是偶然间发现了巨大宝藏的孩子,外面嘈杂的人声,咖啡店静静流淌的音乐仿佛都被书籍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在书架前查看一圈后,叶知秋取出一本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回到座位上读。这本书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翻开书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忘记时间;忘记父母的催婚;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完全沉浸到妖妖所在的那个时空里。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将她从那个深邃多彩的世界中拉出来。
“你是叶知秋吧!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国庆节开车出门太痛苦了,短短的一段路就堵了一个多小时。”
叶知秋从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脸泛油光,一脸精明相的陌生男子。他的身形高大壮硕,着灰色衬衣、黑色休闲长裤,一副干练利落的样子。男人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丝毫见不到半点歉意的表情。他从容不迫地拉开椅子,在座位上坐下,凌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知秋这时才想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紧张和局促瞬间涌入她的身体。她摇摇头说:“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别的安排,坐在这里看看书也很不错。倒是你在路上堵了这么久,一定很热了吧!”她的喉咙干涩,声音发紧。
“我开着空调,热倒是不热,就是太着急上火了。第一次见面就让女生在这里等,实在是很不好意思。”李海笑着说。他一笑,脸上的油光就明晃晃地波动起来,像一碗正在冷却的油汤。
身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走过来,李海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接着向知秋推荐店里的招牌甜品。说是推荐,却并不知秋的建议,知秋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自作主张地为知秋点了他推荐的那几个甜品。叶知秋在来之前就了解过这家餐厅,知道这里消费较高,赶紧冲服务生摆手拒绝。“不好意思,那些我都不吃。给我上一份你们这儿最便宜的饮品就好。”知秋去见相亲对象,一直都和对方AA制,那几份甜品的价格加起来够她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
“你果然像赵叔说的那样,是个朴素低调的女生。”李海的眼睛熠熠生辉地盯着叶知秋,像是猎豹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猎物。
叶知秋感到一丝难堪,她知道自己无意间表现出来的某些特质吸引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准确地说是她身上的某些特质符合他对伴侣的要求。美丽、温婉、贤惠、持家,这些应该是大多数男人娶妻的标准。有一瞬间她很想一走了之,可是一直以来她所接受的教育将她囚禁于此。她低下头回避眼前的尴尬,右手无意识地翻动着餐桌上《绿毛水怪》的书页。
李海身体前倾,目光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将知秋团团围住。“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知秋低下头,回避令她感到不适的审视。可是不行,火焰包裹着她,烤炙着她。“空闲的时候喜欢看一点。”
火焰跳跃着,步步紧逼。“那你家里是不是有很多书?”
知秋将身体缩进沙发,想要获得一点倚靠。身体一寸寸陷进去,沙发和她都化作一摊水。“我很少买纸书,一般都是在微信读书上看。”
火焰更亮了,闪出耀眼的光。两枚白色的钉子,射向美丽的蝴蝶。“微信读书?我没有听说过,可以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在网上看书的吗?”
蝴蝶被钉在沙发上,翅膀痉挛颤抖。一个美丽的标本。“在微信读书上看,看完了再到豆瓣去写书评。”
火焰变得柔和,气定神闲地围着蝴蝶转圈。“所以你是在微信读书上看完了,然后再打开豆瓣去标记一下,是吗?这样会不会有点费劲?”
蝴蝶放弃挣扎,“对呀,不会。”
火焰舞动起来,起了逗弄的心思。“可是豆瓣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完,会不会有豆友瞎写呢?比如没有看过莫言的围城,非要标记自己看过,再去乱写一通?”
“莫言的围城?”蝴蝶从梦中惊醒。
钉子脱落,火焰闪烁。“那是韩寒的?还是金庸的?哦,不对,金庸是武侠线,我百度一下。”
“哦,原来是钱老的。”恍然大悟的语气,带着大人发现小孩玩具奥妙的表情。
知秋借口上厕所去吧台结账,付钱的时候她的心抽痛不已——为自己蔫下来的钱包。结账后,知秋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