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多多给叶知秋打电话,模仿领导对下属委以重任的语气说:“亲爱的姐姐,我已于今日回邛。现将代表故乡迎接游子的重要工作委派给你。”
叶知秋刚去合作公司办完事,正疲惫地坐在回公司的出租车上,叶多多的话令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她笑道:“那请问亲爱的“游子”,今晚是否愿意去吃锅呢?”
叶多多忙点头答应,“愿意,愿意。姐,还是你最了解我了,知道我最想念的就是咱邛城的火锅。你不知道,这半年我都在梦里吃过好几次邛城的火锅了!”顿了顿,拿眼睛偷瞄一眼在阳台浇花的景天。她的声音低下去,羞涩地打着甜蜜的旋儿,“姐,我晚上要带男朋友来哦!”
讲完电话,叶知秋欣慰地笑了。没想到,那个自小就盼望着离开邛城的小女孩,去外面转一圈后竟然又回来了。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定是因为那个叫做夏景天的男生。叶知秋虽然只见过夏景天几次,对他的了解却一点也不少——叶多多经常对她讲关于夏景天的事情。
夏景天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曾多次对多多说,毕业后要回邛城工作,方便照顾父亲。那个男生,一定是个温柔且长情的人吧!想到这里,叶知秋的嘴角绽放出一抹笑容,像是一朵在冬天里迎风开放的纯白茉莉。
叶知秋的身材单薄,面色青白。忧郁的浓雾后,是一双美丽的杏眼。一抹明亮的唇色自那迷蒙的浓雾中跳出来,奋力将光芒洒向大地。
电话铃音再次响起,李海来电说他出差回来了,晚上要回家吃饭。叶知秋用商量的语气提议,“多多今天回来了,我们已经约好晚上在外面吃饭。你也和我们一起在外面吃吧!”
“叶知秋,你是不是以为我出去度假了?我在外面累得像狗一样辛苦奔波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就想吃口家里的热菜,喝口家里的热汤。你却叫我出去应酬!”李海气急败坏地质问。
多年的经验让叶知秋面色平静地用一贯温和的语气解释,“和自己的小姨子吃饭,哪里需要应酬?既然你累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待会儿我点一份私房菜送到家里。”
电话里传来不屑的冷哼。“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去?”他冷笑一声,接着说:“也不知道是真的和你妹妹吃饭还是和别的野男人吃饭,”
“李海,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晚上就和我一起去。”饶是身经百战,还是忍不住皱眉。叶知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心灰意冷地说。
“叶知秋,你把我当叫花子吗?你都已经说了让我在家里吃。我的脸皮是有多厚,还要和你一起去?”
李海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叶知秋如释重负地将头靠在车玻璃上,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从叶知秋接通电话起,就竖起耳朵,时不时把眼睛溜到视镜里观察她。见她终于讲完电话,便怀揣着八卦的心思,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慰道:“美女,和你老公吵架啦?你出去吃饭,不带你老公,他多想也是正常的。他怀疑你,证明他在乎你,爱你撒!他要是不爱你,肯定不会在意你和谁吃饭。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司机一边说,一边观察叶知秋的脸色。见知秋依然心灰意冷地将头靠在车窗上,更觉肩上的责任重大,继续扮演起人生导师的角色。“两口子结了婚,生了娃儿,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就全部都是为了娃儿活了。即使有了啥子矛盾,为了娃儿也要想开点。”
司机的话让叶知秋更加憋闷。她想起以前每次和父母提起和李海间的矛盾,父母总是站在李海这一边,责怪她不懂事。直到有一次李海动手打了她,她一气之下回到娘家,满心以为父母这一次会保护她,成为她强有力的后盾。没想到母亲竟用习以为常的语气对她说:“哪对年轻夫妻没有摩擦呢?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打过我,你看他现在还打我吗?”
母亲见知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便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知秋啊,李海家境好,能力强,有点脾气是很正常的。你是女人,要学会服软,多让着他,哄着他。等过几年,他年纪大一些,火气也就不那么大了。到那时,他自然就能看到你的好,知道体贴你了。妈知道你现在难,可是为了孩子你也不能离婚,你知道吗?”
她惊愕地听着母亲的话,如坠噩梦。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一抹在人世间飘荡已久的游魂,偶然钻进一个陌生的身体里,突兀地面对原主一片狼藉的人生。她从未爱过李海,只是服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他们满意的女婿。李海给她造成的伤害只是肉体上的,可是母亲的话无异于在她心口捅刀子。她气极反笑,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此后她再未向父母提及自己婚姻生活中的不幸。
出租车在公司大楼外停下。计价器上显示着15元。叶知秋拿出20块钱递给司机,说了句“不用找了。”就逃也似的跳下车。司机热心地伸出脖子对她喊,“美女,我给你说,你要想开点儿,要珍惜眼前人啊!”
叶知秋躲进热闹的人群,陌生而熟悉的气息令她感到安全而舒适。她脚步飞快,像是身后有可怖的怪兽在追赶。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大声质问。为什么几乎每一对夫妻之间出现问题,周围的人都会对妻子说类似的话?不管妻子是不是过错方,都劝她以孩子和家庭为重,要宽容、要理解、要为了孩子忍耐。男人出轨、沉迷赌博,甚至是家暴、嫖娼。只要他稍微表示出一点想要痛改前非的态度,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妻子要是不肯原谅“回头的浪子”,就是不懂事,是不负责任地要将这个家拆散。讽刺的是,若女方是过错方,却会得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就连父母也会得到一个“门风不正”,“教女无方”的污名。
快要下班的时候,李海又给叶知秋打电话。“我现在去接一鸣放学,你下班了就在公司等我来接你吧!”
对于李海这样反复无常的行为叶知秋早已习以为常,她轻声应了,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
晚上在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吃火锅,叶多多和夏景天先到,两人站在门口等着叶知秋一家。
李海的车还未停稳,叶多多清脆欢快的声音就传进沉闷的车厢。“姐姐姐夫,你们总算来了!我饿着肚子在这里闻着从火锅店里飘出来的香味,可馋死我了。”她边说边打开车门,伸出手来准备抱侄子。“一鸣,来小姨抱。”
“小姨,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你抱了。”李一鸣推开叶多多的手,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从车上下来。
“小姨,你怎么每次回家都要来这里吃火锅呀!我都吃腻了。”李一鸣一脸嫌弃地抱怨道。
叶多多语重心长地拍着一鸣的肩膀说:“原本小姨今天是要挑一家豪华餐厅的,可是呢,我一想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你妈妈都要努力存钱,所以就“手下留情”,点了这家大众消费的店。姨妈我可是做了非常大的牺牲呢!”
“为什么我的妈妈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要存钱啊?我的爸爸破产了吗?”一鸣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望着叶多多。
叶多多被孩子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你爸爸没有破产,是小姨就要和这位帅叔叔结婚了!你的妈妈是我姐姐,当然得存钱给我准备嫁妆了!”叶多多把戴着钻戒的手举起来冲着侄子扬了扬,一脸幸福地笑着,将夏景天介绍给姐姐和姐夫。
“姐姐,姐夫,你们好。”夏景天拘谨地微笑着。
叶知秋之前就见过夏景天,也早就知道妹妹和眼前的这个男生的暧昧关系。虽然每次问起的时候叶多多都说两个人只是普通朋友,不过妹妹羞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冲叶多多投去一个你等着吧的眼神,走到夏景天的面前半开玩笑地说:“恭喜你获得了第二张通过票,目前我们家最容易领到的两张通过票你已经集到了。接下来还要再接再厉哦!”
“姐,你怎么说得像是集卡通关似的。哪里有这么难了?还有,难道最难集到的那一张不应该是第一张吗?他可是非常艰难地才得到我的心呢!”叶多多抱着姐姐的手撒着娇,却意外地发现姐姐的胳膊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又细了许多。原本就单薄的身材现在瘦得简直快和纸片人一样了。
“姐姐,你怎么又瘦了。你看你的脸色白得发青,黑眼圈都进化成国宝同款了。”她之前隐约知道姐姐的婚姻不如意,此时看到姐姐憔悴的脸色和单薄的身形,她这才发现姐姐的婚姻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难。
察觉到妹妹的异常,叶知秋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前段时间吃胖了,在减肥呢!可能一下子减狠了,引起内分泌失调和失眠,所以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你说你是不是自己太牙尖了嘛?我又没有嫌弃过你,偏要学着别人减肥,现在好了,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知道的晓得你是在减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虐待你了。”李海一边拉开餐椅,一边黑着脸指责道。
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了和李海的相处模式,但今日是和未来妹夫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叶知秋狼狈地维持着脸上稀薄的笑意,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与李海发生争执。而因为心疼姐姐,想要开启怼人模式的叶多多,目光触及一鸣,也只好按捺住内心的不快。几乎是咬着牙,用冷冰冰的语气对李海说:“姐夫,你可得好好帮姐姐调理身体。让她好好休息保持身心愉悦,身体才恢复得快。”
“我一天到晚忙工作,累得像狗一样,也没有抱怨过一句。优哉游哉享受生活的人,却需要关心了。”李海摇摇头冷笑道,脸上带着三分嘲讽七分轻蔑的表情。
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叶多多感觉自己太阳穴的血管被气得突突地跳,身体里仿佛酝酿着一座火山。
“姐姐的工作虽然不用出差,可是她即要忙工作,又要带孩子,是很忙很累的。她本来就瘦,怎么可能减肥?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她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才谎称自己在减肥。你看,姐姐对你多好!你也别在这儿刀子嘴豆腐心了。”叶多多在维护姐姐的同时,也给了李海台阶下。尽管她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暴揍李海一顿的冲动。
“多多,你不用给我说这些。我和你姐就是合作关系,我们像伙伴一样好好把一鸣抚养长大就行了。你说的那些话适用于一般的夫妻,不适合我们。”李海的脸上带着轻蔑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滑动着手机说。
“是啊,是啊,我们是哥们儿,是伙伴!”虽然和李海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不过李海这样毫不避讳地在妹妹和未来妹夫的面前这样说,叶知秋还是感觉很难堪。她压下心中的不适,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微笑道。
恰好这时服务员拿来了菜单,叶多多接过菜单和姐姐商量吃什么。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各怀心事的几人几乎没有交谈。幸好还有一个小朋友在场,一鸣一直缠着景天叽叽喳喳地说话。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让叶多多吃起醋来,捏着一鸣的小脸蛋问他,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小姨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你是我的亲小姨,可是景天叔叔可是我未来的亲姨父呀!而且我未来的亲姨父还给我买了披萨和蛋糕!”一鸣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调皮地说。
“嗨!你是不是弄错了呀,披萨和蛋糕可是我给你买的!不是你景天叔叔买的!”
“小姨,我都看到外卖单上景天叔叔的名字还有电话了,我已经认识字了,你可别想骗到我!”
见哄骗外甥不成功,叶多多耍赖道:“你景天叔叔的人都是我的,他的钱也是我的,所以他买的不就约等于是我给你买的吗?”
“小姨,我现在总算是见识到老子说的那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道理了。”一鸣做出小大人的样子,摇头叹息道。小孩子的天真活泼成功逗笑了各怀心事的大人。
吃完火锅出来,李一鸣抱着叶多多不撒手。“小姨,我听景天叔叔说你租房子了,我可不可以到你那里睡?我还没有和你玩儿够呢?”
“当然可以呀,不过你要先征得你爸爸妈妈的同意才行哦!”
一鸣一头扎进小姨怀里,歪着头看着他爸爸。“爸爸我晚上想去小姨家里睡,可是我不想和妈妈分开。爸爸,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一个人回家呀!我保证明天早上一定很早就起床,回家和你一起吃早餐!”
“好吧,不过你要记得你的话哦!”不得不说,在一鸣面前李海是一个称职且富有耐心的爸爸。和孩子互动的时候,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见父亲同意了自己的请求,一鸣欢呼着去牵妈妈和姨妈的手。一只手牵着妈妈,一只手牵着小姨,蹦蹦跳跳地走了。
晚上,一鸣缠着叶多多讲了很久故事才肯闭上眼睛睡觉。在叶多多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对多多说:“小姨,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着妈妈一起到你这里睡觉吗?”
“因为你太久没见到小姨,想小姨了,对不对?”叶多多微笑着用食指轻戳一鸣圆鼓鼓红扑扑的小脸蛋。幼儿的皮肤细腻且富有弹性,令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
一鸣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不合年龄的凝重。“我当然想姨妈了。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妈妈回家了,爸爸肯定又会和她吵架的。爸爸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和妈妈吵架,虽然妈妈每次都告诉我他们只是在玩游戏,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知道。”
“小姨,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她和我爸的事情。”
毕竟还是小孩子,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后,一鸣便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睡了。叶多多看着外甥熟睡的小脸蛋,想起之前被自己忽视的种种细节。她知道姐姐和姐夫结婚是因为对父母的妥协,也知道姐姐婚后过得并不幸福。但她一直以为姐姐的婚姻就同父母,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对权衡利弊之后结婚的夫妻一样,是相敬如宾地搭伙过日子。
今天晚餐时,李海的话和轻蔑的态度让她窥见了姐姐不幸婚姻的冰山一角。此刻一鸣的话让她发现姐姐的生活远比自己想到的还要糟一千倍,甚至一万倍。一想到这些年姐姐都在苦难中挣扎求生,而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就自责不已。
叶多多静静地坐在熟睡的床前一鸣,平复心情的同时,也在努力思考着要怎样向姐姐开口询问。她知道这样做无异于撕开姐姐的伤疤,将鲜血淋漓的伤口摊开来。姐姐应该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一切的。小时候和姐姐同盖一床棉被,在熄灯后钻进被窝里说悄悄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还在昨天。现在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在为姐姐感到心疼的同时,叶多多又感到一丝被遗弃的委屈。
“一鸣终于睡着了吗?”知秋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多多转过身去,满脸泪痕地望着姐姐。知秋以为妹妹是因为晚餐时李海的态度而伤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一抹温柔的笑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温柔地将妹妹搂进怀里,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泪。见眼泪越擦越多,她温柔而无奈地笑着说:“多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个小哭包呀!你姐夫这个人就是有点情绪化,他平时不这样的,姐姐没有受委屈。”
“姐姐,你就不要再瞒着我了。他对你不好,还打你了,是不是?”说到这里,叶多多感觉心脏被人用刀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抹掉脸上的泪。“姐姐,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可以帮助你。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着,你告诉我呀!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叶多多用力将姐姐抱在怀里,又气又痛地问:“姐姐,他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叶多多说出了叶知秋在心里想了无数次,却因为各种原因而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是啊,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让他一直这样伤害自己?叶知秋看着妹妹洋溢着青春和勇敢的脸,心中羡慕不已。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她一直都羡慕着自己的妹妹,又或者是渴望成为妹妹这样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叶多多就可以勇敢地对父母说“不”,哪怕换来的是父亲或是母亲的一顿暴打。但即使挨打了,她依旧高昂着头倔强地瞪着他们,不愿妥协。
她们的父母奉行简单粗暴的棍棒教育,小时候只要犯错了,父母就会狠狠地打她们。一边打,一边问她们知不知道错了,下次还犯吗?她总是会很快就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有时候知道自己要挨打了,还会乖乖地做好挨打的准备。而多多每次都会逃跑。即使被抓到了,她也会紧咬着嘴唇,坚决不认错。
有一次,叶多多的倔强让父亲气得地拿根胳膊粗的棍子打她。叶多多痛得狠了,就举起右手去挡。伴随着棍子打在胳膊上发出的闷响,叶多多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她的手骨折了。许是因为愧疚,那次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打过她们。事后,叶多多总爱说她的右手是功臣,以骨折的代价让她们姐妹俩都免于皮肉之苦。
“一鸣睡着了,我们去客厅说吧!”叶知秋看了看儿子,轻声对妹妹说。
叶多多紧紧握着姐姐纤细的手,就像小时候两姐妹一起走夜路时姐姐紧握着她的手,给她安慰和保护一样。月光像银子,银匠用它打出一枚银白的月亮。清辉如水流淌,在结满忧愁的脸上溅起清亮的水花。在这闪烁的清辉中,叶知秋打开记忆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