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的班主任彭老师打电话来时,叶知秋正在开会。总经理正在为销售部出的纰漏而大发雷霆,这个六十多岁身材精瘦的老头平时就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发起火来更是令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噤若寒蝉。手机屏幕持续闪烁,知秋犹豫一瞬后摁下拒接键。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拿到会议桌下,给彭老师发微信解释自己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能否微信沟通。若事情不紧急,她十分钟后再给她回电话。
彭老师一直没有回信息,可能没什么大事,又或者给李海联系了。今天李海没出差,如果有事的话他可以去学校处理。叶知秋这样安慰着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担心。人坐在会议室,心却飞到了幼儿园。大脑不受控制地幻想出一幕幕惊险可怕的画面。坐如针毡地挨了几分钟,总经理的怒火只剩一点飘摇的余烬,开始重复老生常谈的洗脑语录。愈发坐立难安的叶知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炙,拿着手机悄声走出会议室。
刚合上会议室的门,李海的电话就打来了。气势汹汹地迭声质问知秋,刚才为啥子不接老师的电话?是不是在做啥子见不得人的事情?连老师的电话都不接,你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关心了吗?叶知秋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也没听明白老师打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便开口打断他的责难。“老师打电话说啥子了嘛?是鸣鸣在学校头出啥事了吗?”
“哦哟,你这个大忙人,现在终于想起来关心娃娃了呀?”李海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老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咋个不接呢?你儿子在学校被同学打来流鼻血了,我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
知秋的心像是被人瞬间揪了起来,又狠狠地摔在地上。突然降临的变故扼住她的喉咙,大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忘记了呼吸。李海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耳朵听见了叽里呱啦的声音,大脑却没办法处理这些讯息,只模糊地听到社区医院这几个字。知秋顾不得去请假,到工位拿着包就奔出办公室。她为自己刚才没有接老师的电话悔恨不已。县城很小,如果她刚才没有挂断老师的电话,现在一定已经在儿子身边了。不知道儿子伤得严不严重,小人儿一定很痛,一边流着血,一边哭着叫妈妈。一想到这,她就心如刀绞,如果不是骑着电动车,她真想空出手来抽自己两耳光。
这个时间段,不是上下班的时间,但是路上的车好像特别多,一路上总有慢悠悠的电动车和汽车不按照交通规则行驶,似乎都别有用心地挡在她前面。她好不容易超过一个,刚驶出不远,前面又来一个忽左忽右的“马路杀手”。刺耳的刹车声,被超车的车主愤愤的辱骂声,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像层层叠叠的荆棘,一波波涌上来,妄图困住她。她把挡位开到最大,像个身经百战的冲浪手,从汹涌的车流和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顶端险险掠过。
终于赶到医院,在急诊室里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小人儿。苍白的小脸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鼻孔里塞着带血的纱布,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一脸骄傲地和彭老师说着什么。李海站在儿子身旁,怜爱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最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发生,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眼泪这才落下来。
午睡后,彭老师带孩子们去操场活动,一鸣和几个小朋友排队玩秋千。终于轮到一鸣时,班上的小霸王从别的地方过来,径直越过后面排队的小朋友,一手拉住秋千叫一鸣让他先玩儿。一鸣不同意,小霸王便用手推一鸣,一鸣和小霸王的身高体重相当,他未能将一鸣推开。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哄笑声,恼羞成怒的小霸王一拳打在一鸣胸口。一鸣牢记着知秋教他的:别人动手打你的话,就把他推开,然后再去告诉老师。一鸣使劲推开小霸王,想要去告诉老师。小霸王却将这当成还击的信号,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撞向一鸣。一鸣被撞倒在地,鼻梁刚好磕到秋千架上,鼻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流。小霸王吓蒙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
医生说一鸣没有大碍,叮嘱了注意事项,就告诉他们可以带孩子回家了。彭老师为没能照看好孩子向知秋和李海道歉。夫妻二人心里都有些芥蒂,却也不好向老师发作。只是克制地告诉老师,不能接受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并向老师提出希望明天小霸王能向儿子道歉的要求。彭老师满脸歉意地再三保证一定会处理好此事,今后会将小霸王列入重点观察对象,防止他再欺负同学。
送走了老师,知秋李海开车带儿子回家,她去菜市场买菜。她买了猪肝、番茄和牛肉,想要将一鸣今天流失的血补回来。
叶知秋买好菜到家后意外地看到李海没有玩游戏,而是和儿子在客厅下五子棋,心里竟涌起一丝感激。她自嘲地笑了笑,感慨自己的要求现在竟变得这样低了。一鸣是李海的儿子,李海陪自己的儿子玩耍,她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会在心底感激他。
当天晚上的家庭氛围很温馨,到了开饭的时候李海破天荒地没有因为玩游戏而久久不上桌。吃饭时也没有冷着一张脸,像是有人欠了他几千万没还一样,他甚至还给一鸣讲了两个笑话。看着一鸣被逗得哈哈大笑,叶知秋也跟着笑了起来。
晚饭后,李海继续陪一鸣玩。知秋收拾完厨房后,发现李海已经带着一鸣去洗澡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到沙发上坐下,给部门经理发微信解释自己今天早退的原因。他很快就回了信息,关切地询问了一鸣的状况,并让她明天到公司后再补一份请假报告。
叶知秋在回信息时,李海过来了。他阴沉着脸走到知秋身边坐下,没等知秋回完信息,就劈手将手机抢了过去,面色森然地快速翻看知秋和王经理的聊天记录。知秋本想让他把手机还给自己,转念一想,便由他看了。虽然自己的隐私被这样强制窥看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但她太了解李海了,如果不让他看,他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今天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应付一场纷争。
没多久,王经理回来一条信息。他出于领导的身份,对她说孩子更重要,让她不用担心工作的事,尽管放心照顾好孩子。这样出于礼貌的一句场面话却被李海解读出暧昧的讯息,他用怪异的腔调将这条短信念出来,然后狠狠地将手机砸在地上。手机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又在地上滑行两米,撞到电视柜上。手机屏幕碎成蜘蛛网,机体也被撞弯了。这突然的变故令知秋措手不及,料想李海是因为她下午没有及时接老师的电话而借此向她发作。她木然地捡起显然已经不能再用的手机,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击中了她。她甚至都不想解释,沉默着将手机里的电话号码以及重要资料上传到云空间备份。
然而这沉默在李海眼里却是无声的对抗,他大力地抓住知秋的手,粗暴地将她扯过来面对着他,粗声粗气地质问:“你现在连掩饰都不愿意了吗?你和那个老王在一起有多久了,准备啥时候向我提离婚?”
“你发的啥子疯?凭啥这样污蔑我?”叶知秋心情烦躁地皱眉反问。
“哼!”李海冷笑一声,冰冷的视线像蛇一样缠上来。“难道刚才那条信息不是证据吗?你要是跟他没有特别的关系,他会这样子关心你?”
“李海,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身边的每一个男性都是我出轨的对象?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像你一样会出轨,会背着老婆在外面找小姐吗?”
叶知秋终于说出压抑许久的心里话。那次在李海的行李箱里翻出女性内裤和衣服,她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后来又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了他和小姐交易的聊天记录。那时他们已处于形婚的状态,故而她只是将聊天记录拍照发给他,提醒他注意安全,不要把病带回家。现在李海这样肆意侵犯她的隐私,并无端污蔑她,这出贼喊捉贼的戏码让她感到荒谬且讽刺。
“叶知秋,你紧抓着过去的事不放有意思吗?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吃亏了,所以也要出轨一次,以求公平?”被指出自己曾经做出的荒唐事,李海不仅毫无愧色,甚至反过来质问知秋。
秋天的风从窗户涌进来,带来金桂甜丝丝的馨香。夕照斜斜地落在阳台,在茂盛的花草上落下辉煌的金光。在碧色的长空尽头,在连绵起伏的邛崃山脉上空,是一大片瑰丽的晚霞——明天将又是一个灿烂的晴天。可是这美好的一切都与叶知秋无关,墨黑浓重的阴影笼罩住她,将她拖入黑暗的沼泽深处。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没过身体,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爱咋想就咋想嘛,都不重要了。李海,我们离婚吧!我们不要再相互折磨了,我太累了。”
知秋苍白的脸在夕照下发出奇异的光。他知道她是认真的,那些淬毒的话被惊住了,突兀地衔在嘴里,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些年来知秋一直都像一个解压玩具,再怎么随意地揉捏都能迅速恢复原状。他便有恃无恐且心安理得地随意对待她,心情好了便和颜悦色;心情不好便将怒火冲着她发泄;最好的情况是他去外面找乐子,两个人在儿子面前扮演夫妻恩爱其乐融融的戏码。
在咖啡馆和知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海就发现了她的这个“优点”。所以当他第二次被相恋多年的女友背叛,想要通过一场完美的婚礼来挽回失落的自尊时,知秋美丽温顺的脸庞便立刻浮现在他眼前。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并没有花什么心思就将她娶回家。婚后,知秋如他所愿地怀孕生子,他因此笃定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了。
然而今天她竟然敢向他提出离婚,他瞬间从一个挥舞着拳头的施害者变成一个被抛弃在垃圾桶边无助的孩子。“你要为了外面的野男人和我离婚了吗?”
知秋嘲讽地笑了,“你一来就为我定好了罪名,我的答案还有意义吗?”她径自走进儿子的卧室,顺手反锁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