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青清醒后就坚持要回家。景天知晓父亲的意思——他希望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在家里度过,而不是在冷冰冰的医院。虽然继续留在医院固然可以将父亲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但他不愿那么自私,更不忍忤逆父亲。更何况这也是父亲这一生中唯一向他提出的要求。
夏长青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当景天将叶多多送回家,骑着电动车返回家中时,推开院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樱花树下的椅子上。月光将夜色中的小院洗得发白,父亲一手摩挲着樱花树的树身,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枝叶繁密的树冠。
“爸,外面冷,你早点回房间休息吧!”景天将电动车停在东北角的雨棚下,一边心疼地对父亲说。
“你妈怀着你的时候,最喜欢吃樱桃。樱桃贵,我总是等到下午才去买,就因为下午的樱桃便宜。”父亲重重地叹一口气,“你妈把樱桃核都埋在院子中央,她说等樱桃树长大了,就随时都能吃到樱桃了!”
眼泪漫上眼角,喉咙被往事堵得发痛,再说不出话来。悲伤的情绪将小院塞得满满当当,寂静的小院里,秋蝉密密匝匝的哀鸣像一曲浩大的告别曲。
夏景天走到父亲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望着高大的樱花树想象母亲将樱桃核种下的情形:年轻美丽的母亲温柔地微笑着,明亮的眼眸中含着期许。
景天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不久死去,故而即使在懵懂中,他也未曾与母亲相见。母亲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个父亲口述的故事。他的出生伴随着她的死亡。多年来父亲对母亲深沉专一的爱在感动他的同时也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是一个罪人。尽管不是出于故意,尽管他也是那场事故中的受害者,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出生带着原罪。
“多多是个好姑娘,我对她很满意,相信你妈也很喜欢她。如果能在去见你妈之前将你和多多这两个娃娃的婚事办了,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父亲用一双饱含期许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景天。
景天约多多到小隐咖啡厅见面,说是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多多一下班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人还没坐下,责怪就先一步落下。
“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呢?叔叔现在这样的情况,让他一个人在家多不放心呀!”
“你放心吧!金叔在我家陪着他下棋呢!”景天给多多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先坐下。
多多这时才看到景天脸上的慎重,意识到他有重要的话要与她说。不知为何,她的心跳蓦地加快,慌乱地缩作一团。
“多多,你能不能现在就嫁给我?”
“我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我爸,”他感觉喉咙一痛,不由停顿片刻,“但我爸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去见我妈之前亲眼见到我们结婚。”
如果是在一年前,叶多多一定会毫不犹豫且兴高采烈地答应夏景天。但现在她犹豫了,她想起至今仍然不能行动自如的母亲,想起终于摆脱婚姻泥沼的姐姐,想起自家仍欠李海家的那笔巨款,想起为了家庭而不得不牺牲事业的陈姐……
叶多多沉默了,她躲开了夏景天热切的眼神,低下头看向铺着白色亚麻布的桌面上冒着热气的咖啡。大段突兀的沉默横隔在他们中间,他隔着漫天的黄沙和干燥的季风遥遥望着多多因为终日奔波而变成栗色的脸庞,有种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她什么也没说,他却懂了她的犹豫和担忧。他不怨她,甚至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抱歉。但是他并不后悔向她提出这个明知会令她陷入两难的无理要求,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这个请求还没问出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叶多多回邛城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一有空就去陪夏长青。为他熬香浓的小米粥,坐在樱花树下陪他说话,傍晚的时候将他扶到轮椅里,推着他沿着护城河去散步。她和景天像之前那样相处,但又似乎少了些,或是多了些什么。那天在小隐咖啡厅里发生的事情被两人默契地遗忘了,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流过书页的水痕,即使已经被风干了,但那一页纸上始终留有印记。
尽管被精心照顾着,夏长青生命的烛火还是日渐微弱下去,终至油尽灯枯。他是在一个雨夜去世的,大雨如注,延缓了亲友们来见他最后一面的脚步。待多多浑身湿透地赶到时,夏长青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被莫大的悲伤击中的同时,叶多多发现自己心中有处小小的地方为自己的迟来而感到庆幸——庆幸没有见到夏长青那双因为心愿未了而充满了无限遗憾的眼睛。这一发现令她感到愧疚且罪恶。虽未亲眼见到夏长青的最后一面,但她的想象却自发地为她呈现了当时的场景:大雨如注,在屋面上砸出沉闷的嘭嘭声,在水盆里敲出清越的叮当声。潮湿的水汽从门缝溜进来,带来泥土的腥味。夏长青的呼吸时有时无,他那张形容枯槁的脸艰难地转向紧闭的大门,眼里的微光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暗淡,渐渐熄灭……
叶多多远远地看着跪在灵堂前焚烧纸钱,无声流泪的景天。今天是夏长青下葬的日子,也是他死后的第四天。她除了在夏长青去世的那天晚上来过,这几天都没再出现。她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不知该以何身份,以何面目出现在景天面前。她敏感地发现,景天的那些亲戚和邻居都以一种惋惜的眼神看她。他们并不知道夏长青直到死也没有实现的心愿是什么,却不约而同地为此感到惋惜。那充满遗憾的,略带指责的眼神压得叶多多透不过气来。她逃了,避开了直接的对视,却躲不掉对自己的责备和愧疚。那些躲开的目光化作阴冷锋利的柳叶刀,以另一种方式直接进入她的心脏……
纸钱的燃烧后的灰烬被火焰的热浪吹到半空,黑色的灰烬像雪,盘旋着落在人们身上。在袅绕的青烟和纷飞的灰烬中,叶多多走到夏景天身边。她在夏景天的眼里看到了冰冷的恨意和怨怼。她被他冰冷的眼神冻住了,哆嗦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阳师以特有的腔调唱读祭文,声音悠扬绵长,如繁盛浩大的雨,久不停歇。叶多多跌跌撞撞地从县城的最北端走到最南端,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