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精致的新房,窗户和门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客厅的天花板上挂着喜气洋洋的拉花,沉甸甸地垂下来,欲坠不坠的样子。电视柜上放着两组婚纱照,两个看上去既眼熟又陌生的男女展露出官方又得体的笑容。原木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喷花,脚踩上去沙沙作响。断断续续的叹息声,像是踩着树的残梦。
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知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她努力压抑想要逃出婚房的冲动,磨磨蹭蹭地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李海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洗澡,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询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惊惧地呆了一瞬,攥紧手里的纯棉白T恤用力挥舞。恨不得自己是手拿芭蕉扇的铁扇公主,只需轻轻一挥就能将李海扇到千里之外。她当然不是铁扇公主,充其量只是被骗的孙悟空。空拿着芭蕉扇,却不会咒语,越扇火势越大。她被炙热的火焰包围着,烤灼着,语无伦次地说:“那,那个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你,你自己去洗吧!”
李海似乎对知秋的慌乱不安很满意,一边在嘴里哼着“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一边走进浴室。歌声和水声一起淌出来,五味杂陈的心更是兵荒马乱。
李海洗完澡后只在腰间系着浴巾就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知秋身后抱住她。她放下正在整理的衣服,用力去推他。推不动,只好放弃。陌生的男性气息强势地包裹着她,一如二十多年来一直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她仿佛看到灵魂深处那个小小的自己,畏缩着蹲在墙角,不安地抖成一团。她恨极了这样懦弱胆小的自己,却只能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我还没有整理完,你先去睡吧!”
“这些东西有啥子可整理的?放在那里明天再说吧!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可不要把时间浪费了。”一边说一边熟稔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抱起她往卧室走去。她知道这是注定要面对的,躲不开,逃不掉。灵魂蹑手蹑脚地退出身体,留身体在泥泞的脏污里跋涉。做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木偶,这本是她早已熟稔的,这一次却异常艰难。当撕裂的疼痛传来,眼泪无声涌出。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来——说来可笑,却是她仅有的一点自尊。
李海刚从她身上下来,她就立刻裹着浴巾冲进浴室。将水量开到最大,冲走血泪;冲走剧烈的呕吐;冲走死去的一部分自己。她回到卧室时,李海坐在床头刷抖音。夸张的音乐和魔性的笑声像黏稠的固体,填满了房间。像是在泥泞的沼泽里跋涉,每走一步都那样艰难。李海一边滑动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来大姨妈了吗?”浑浊麻木的目光滞重地移到知秋身上,又迟缓地移回手机。
知秋感到莫名其妙,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紧地皱成川字。“没有啊。”
“那床单上怎么有血迹?”李海终于抬起头来,撞见一张涨成紫红的脸,美丽的杏眼里汪着羞愤的泪。这才恍然大悟地用不可置信的口吻惊讶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吧?你以前真的没有谈过男朋友?”他浑浊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麻木的长脸也因着这丝光亮而生动起来。从质疑目光里生出无数双白手,像是熟谙菜市场商贩套路的大妈,挑挑拣拣地将知秋里里外外查看个遍,方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知秋用强大的意志力给自己打造出一副坚固的铠甲。她挺直脊背,紧咬下唇,径直去衣柜里抱一床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厚厚的茧,结在床沿上。
这迟来的发现莫名地振奋着李海。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捡到的石头原来是块宝玉般,脸上挂着铺天盖地的笑。一把揽过知秋,满脸喜色地说:“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你是第一次,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会更温柔了。”
叶知秋把头埋进被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有点不舒服,需要睡觉了。”温暖又安全的被窝里,眼泪无声地流。身体和灵魂分为两半,灵魂飘在天花板,冷冷地看着层层叠叠的茧。
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的男人,脑袋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自顾自地讲起自己的过往情史。初恋是高中同学,女方是农村的,下面还有个弟弟。知道她家里条件不好,可没想到竟那样差。低矮的木头房子里,住着一家五口,泥巴地面凹凸不平,吃饭的桌子上糊着厚厚的一层污垢。一碟红豆腐,一碗白水煮包菜,一盘青椒炒腊肉就是待客的好菜。包菜汤里漂浮着一只被煮得软烂的青虫,父亲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捞起来,扔在地上。爷爷咧开无牙的嘴,嚯嚯地笑着说:“可惜了,也是一块肉呢!”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冲到屋外吐了出来。那之后再不吃包菜。
因为初恋的惨痛教训,后来的女友都是经人介绍,彼此的家世条件都差不多。也遇上了心仪的女生,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止一次发现她和别的男人有染。爱也在一次次的伤害和背叛中消弭。揽住知秋的手臂突然收紧,即使隔着棉被也感到有些疼。加重语气对知秋说:“你是个好女孩,只要你一直乖乖地,我会加倍对你好。”回忆里旧伤袭来,因喜悦而袒露的心扉骤然紧闭。这句不像承诺的“承诺”也带着必要条件——要一直乖乖的。是大人对顽童说话的口吻,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施舍一点浅薄的关心和怜悯。
知秋没有回应,放轻呼吸,装作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终于拿开了。她感觉到他转过身去,啪的一声关上灯。又过了几分钟,鼾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她将被子从头上拿开,睁大眼睛看黑夜是怎样一寸寸变浓,又是怎样一寸寸变淡。
两个月后,知秋怀孕了。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后,公公婆婆就张罗着让他们搬回去同住。她婆婆退休几年了,不会跳广场舞,每次去打牌总是输钱的那一个。知秋和李海搬回家后她便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儿子和怀孕的儿媳身上,连衣服都不让叶知秋自己洗。刚回来的那天晚上,叶知秋洗完澡后把脏衣服放在卧室的脏衣篓里,第二天她下班回来后看到脏衣篓里空空如也,连自己的内衣内裤都被婆婆拿去洗干净了,她既感动又尴尬。当天晚上,她洗完澡后把贴身衣物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装好,藏在了床底下。她因为孕吐严重,每天下班回来都感觉很累,所以想把贴身衣物留到周末洗。结果她第二天下班回家后在阳台发现了自己前一天晚上藏在床底下的内衣内裤。她心里涌起被人珍视的感动,走到厨房里对正在做饭的婆婆说:“妈,谢谢您帮我洗衣服,不过以后我的内衣内裤还是等我空的时候自己洗吧!”
“为什么要放在哪里呢?反正我在家都没有事情,就一起给你洗了吧!你现在怀着孕,又要去上班,太辛苦了,怎么还能让你自己洗衣服?”
婆婆正在做红烧肉,油味熏得叶知秋直犯恶心。她想说她现在活动还很方便,自己多做一点事情也对身体好。一张开嘴却干呕起来,急忙捂着嘴巴退了出去。婆婆急忙把火关小,跟在她身后走出厨房。冲了一杯酸梅水送到她手里。
“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以后要吃什么就告诉妈,妈给你做。厨房就不要再进了,怀孕的人闻不得油烟味。”
怀孕的那段日子,叶知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温暖。胎儿五个月的时候她去做四维,看着单子上孩子模糊的五官,她第一次体会到初为人母的喜悦。李海和她拿着单子看了又看,试图从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看出孩子的五官长得像谁。李海固执地认为孩子的五官都随他,叶知秋却觉得孩子遗传了她秀气的嘴巴和大大的眼睛。李海把手放在叶知秋的肚子上问:“儿子,告诉你妈妈,你是照着爸爸的样子长的。”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是听到了一般,用脚踢了他一下。他隔着肚皮感受到另一个传承着他血脉的生命与他的交流,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他颤抖着手不可置信地说:“他动了,还踢了我一下。”
叶知秋第一次觉得,这样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错。
到了孕后期的时候,叶知秋的孕反更严重。孩子顶着她的胃,造成胃液反流,缺氧,尿频,低血糖。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变得面色蜡黄。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不好,要求她回家静养,她不得不请了长假回家。她婆婆对此颇有怨言,认为她应该在怀孕初期就辞职回家安心待产。“你挣的那点工资,有啥子意思?我们家又不缺那点钱,你把身体都累垮了,连累孩子也跟着一起受罪。”
她无法反驳婆婆的话,只暗中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整个孕后期,她除了在床上躺着休息,就是去小区旁边的文君公园散步。相传这里曾是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地方。园内亭台楼榭,曲径通幽,翠竹深深。虽位于闹市,但一走进大门就仿佛穿越过时间的隧道,来到传说中那个浪漫宁静的世界。她常常在卓文君的那尊巨大的白色雕像前一坐就是半天,她羡慕这个几千年以前的女子身上的勇气,在那个封建时代里,竟然能做出与心上人私奔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而她这个生在新时代的女性,却当了二十五年的提线木偶,从未遵循自己的内心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临近预产期的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她从梦中惊醒,赶紧推醒熟睡的李海。李海急忙从床上起来,将她匆匆送往医院。她在待产室里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汗水浸湿她的身体,疼痛像闪电劈开她的身体。疼了五个小时,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她实在疼得受不了,昏昏沉沉地拉着医生的手哀求,“医生,请你帮我剖腹吧!我快死了,实在没有力气了。”
医生见惯了各种生产的艰难,用理智的近乎冷漠的语气对她说:“你各项指标都适合顺产的条件,都痛这么久了,现在放弃的话先前挨的疼都白受了。你要是实在想剖腹的话,我可以去给你家人说,只要他们签字同意了,我就可以给你安排手术。”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医生走出去,眼睛一直望着门口。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看到护士的身影。然而护士却没有带来她想要的消息,她将一只荷包蛋放在床头。“你的家人也希望你能顺产,你把蛋吃了补充一下体力。这里还有两块巧克力,是你老公给你买的。”
她躺在床上无助地流泪,恨自己竟不能做自己身体的主。生孩子的人明明是自己,自己却不能决定用哪个方式生产。心一寸寸凉下来,知道自己现在除了一鼓作气生下孩子别无他法。她吃了两块巧克力,将自己对这二十五年来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都集中在一次次的发力中。终于,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个护士笑着说:“这个孩子得有八斤多吧!难怪他妈妈生了什么久。”另一个也笑着,用怜爱的口吻说:“你看,他粉嫩嫩,肉嘟嘟的,多可爱呀!”
她带着一抹微笑,陷入温暖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