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夏景天飞快地走出院子,就要踏上那条连接院子与公路的青石小径。他穿的那件黑色羽绒服的背上有一个黄色的笑脸,那是叶多多亲手为他缝上去的。大二那年的寒假,他们一起去平乐古镇时,被河边的树枝划破了衣服。起初他们不以为意,不久后发现,白色的鸭绒随着夏景天的脚步像散开的蒲公英一样从破开的洞口一朵接一朵地飞出来。他们在街角的杂货店买了针线和补丁贴,叶多多坐在商店外面的竹椅上,笨拙而认真地用黄色的笑脸堵住那个不停地吐出蒲公英的豁口。
夏景天接过衣服时,视线在叶多多和黄色的笑脸上来回看两遍,满心欢喜地说:“这张笑脸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叶多多。
明亮的阳光像清亮的槐花蜜,尽情地倾泻在他们身上。空气中飘荡着麦芽糖的甜味,手工桃片糕的奶香味,油炸洋芋坨坨的清香味,甜皮鸭浓郁的肉香味,各种食物的香气被温暖的阳光和人们的谈话声,自行车的叮当声,孩子的叫喊声糅杂在一起,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像一坛刚从地底挖出的陈年老酒,撒上些许秋天采集的桂花,在火炉上煨暖了,缓缓地饮上一盏。眼角眉梢都染有了醉意。
现在,那张黄色的笑脸没心没肺地望着叶多多。她的心里突然涌起很多委屈,自从知道夏景天来到慈云村,并在她家搭伙吃饭。她就盼望着能在家里和他“偶遇”,虽然她每次都会在回家之前往家里打电话,意在让夏景天知道她要回来的消息,避免见面的尴尬。可在心底某个隐秘的小角落,却又无比盼望着与他相见。
“你就没别的话要对我说吗?”叶多多冲着夏景天的背影高声问道,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夏景天脚步一顿,过了数秒才转过身来,他张了张嘴,尝到满嘴冰凉的苦味。
叶多多突然就什么都懂了。更多的眼泪涌出来,她胡乱用手一抹,抽噎着问“你既然要躲着我,为什么又要到慈云村来?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来我的村子,故意来我家里,却又故意躲着我,不让我见到你。你,你设计套路我!”语气中带着知道自己被宠爱着的孩子才有的胡搅蛮缠和撒娇。
“不,不是这样的。我来这里不是想要打扰你,是,是……”夏景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全无。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可别说你要去开会的鬼话来骗我!我知道你已经去开完会回来了。你工作那么忙,不可能专门去镇上买条鱼。”叶多多紧盯着夏景天,不放过一丝微小的表情。
谎言被当场识破,夏景天无奈地叹一口气,索性不再掩饰,破罐子破摔地说:“是的,我不是要去开会。”他看一眼满脸泪痕的叶多多,宛若雕塑般紧绷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纹。他赶紧招来冷硬的冰,将裂纹冻住,继续从嘴里吐出冒着冷气的话。“但我有别的……”
“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沉默像夏天疯长的藤蔓,杀气腾腾地绞杀附近的生物。娇嫩的触爪熟稔地穿过血肉,直抵心脏,一层层覆上来,慢条斯理地缠绕、收缩。相对而站的两人脸上都露出痛苦的神色。
“景天回来啦!你在院子里站着干啥呢?快回屋休息,我这就去做饭。”
叶守成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背篓,背篓里装着几个形状像葫芦的老南瓜,沾满了植物青色汁液的手牵着妻子。他们走得很慢,像两轮缓慢坠落的夕阳,背篓里的夕阳温和的柔光安静地照耀着他们。他们先是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景天,然后才看见屋檐下的小女儿。探寻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一圈,顿时心下了然。
“ 正好你们都回来了,晚上杀只鸡来吃。景天,你去鸡笼里帮我把逮一只最大的鸡公出来。 季晓利看向叶多多,语气严厉又温和地说:“你还愣倒干啥子?还不快点去烧开水!”经过漫长的治疗和康复训练,季晓利现在说话已与常人无异。虽然还不能快走,但已经不需要借助拐杖就能走路。
晚餐很丰盛,有香味扑鼻的干鸡枞菌炖鸡,咸香诱人的蒜苗炒腊肉,还有清香甜蜜的老南瓜。叶守成端来两碗泡酒,不由分说地拉着景天一起喝。食物的香气和湿漉漉的水汽温暖地包裹着他们,紧绷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笑声像清澈的山溪,溅起无数晶莹清亮的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在他们身边。
夏景天想起第一次和叶多多来家里的情景,他在灶下烧火,叶多多在灶台上煮腊肉,洗米煮饭。那时,他们是彼此的全世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将他们推上各自的人生道路,肩负着各自的使命和责任。他们还是彼此缺失的半圆,却不再是整个世界。
酒过三巡,叶守成和季晓利对视两眼,再一齐笑意盈盈地看向景天。夏景天知道他们将要对他说什么,从他们的笑容里,他预感到那一定是个他盼望着的好消息。但在答案揭晓之前,他还不敢太早高兴——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失望了。
“你说的那个杀猪饭,我和你嬢嬢商量好了。慈云村的第一次年猪节,大肥猪就我们来提供嘛!杀猪饭也在我们家吃。到时候,我把村里的年轻人喊回来帮忙,多多和知秋两姊妹也回来。我们村里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就是不晓得城里头的那些人,瞧得上我们乡坝头的这些吃食不。”季晓利忧心忡忡地说。
“他们瞧不上啊,就不来嘛!猪我们年年都要杀,杀猪饭也年年都要做,你担心啥子安?景天说了,他可以看到网上有好多人报名,来几个人,我们就添几双筷子嘛!只有几个客人的话,我们就不收钱,人多了才收。”说到钱,叶守成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自在地笑着看景天一眼,见他的脸上充满了期待和几分鼓励的神色,这才接着说道:“我们屋头的情况你是晓得的,要是客人多了,能吃完大半头猪,我们还是要把喂猪的粮食钱收回来的。”
“叔,凡是报名来的人,都会先交报名费的。不能让您白忙活了一场,还做赔本的买卖。而且,到时候村上还会有补贴给您。”景天赶紧解释道。
“几个人嘛,就算了嘛,到时候把钱退给人家。”叶守成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
在慈云村举行“年猪节”,并进行农产品展销和民俗演出,是景天从上个月就开始筹备的项目。为了避嫌,他一开始就找别的村民来承办杀猪饭。由于留守村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子女都在城里工作和生活。老人们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全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了夏景天。
夏景天理解老人们的心思,若只是家里杀年猪,子女们只需要在杀猪的那天回来帮忙便可。但若是承办年猪节的杀猪饭,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就多了。老人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小毛病都是自己在家里找点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药吃,难受得狠了才会到镇上的小诊所看医生。病都好了许久,才会在某次闲谈时无意间说起,我往天脑壳痛,浑身发冷,还以为自己要死求了……
夏景天问了一圈,处处碰壁。眼看着冬月将至,再找不到人承办杀猪饭,这个计划就要胎死腹中。这才将求助的视线转向叶氏夫妇。当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叶守成时,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恍然大悟地说:“我倒是答应你了,都忘了和你嬢嬢商量了。我还是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等我问过她了,再答复你。”见景天依旧忧心忡忡样子,他伸出结满老茧的老手拍景天的肩膀,安慰道:“你莫要担心,你嬢嬢肯定会答应的。前几天她还给我说,你到处找人承办杀猪饭,都没有人敢答应你。你别小看你嬢嬢是个女人,就以为她头发长见识短,她的胆识和见识可不比一般的男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