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李海的手试探着一寸寸靠近。知秋的身体紧绷着,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像拉满的弓。血液咕噜咕噜地加速流淌,大声叫嚣着,似要冲出这副僵直的身体。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一个声音大声在耳边对她说:快做点什么!不能让他的计谋得逞!然而她却闭上了眼睛,认命地躺着,一动不动。她对自己说,就当是利息吧!这是我欠他的,不是吗?她认命地闭上眼睛,依然清晰地看见他因纵情酒色而肿胀麻木的脸在她面前变大。湿热的喘息围过来,她像是迎面被黏腻粗糙的牛舌头舔到,肠子在体内翻江倒海,搅起一阵阵汹涌的波浪。她咬紧牙关,将呼之欲出的灵魂囚禁在这具惨白的身体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季晓利出院了。现在只需要一周去医院做两次针灸,辅以药物治疗和锻炼。她现在虽然能够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却不能独自行走。两个女儿都再三挽留她和自己一起住在县城,这样去医院做针灸治疗也方便。她干脆利落地拒绝孩子们的邀请,执意要回家。
“我可住不惯城里的鸽子笼,关囚犯一样关着,看一方手帕那么大的天!关了这么久可把我憋坏了,我要回家,看敞敞亮亮的天,没有被切成一片一片的天。”
知秋只好将母亲送回家。安顿好母亲,准备离开的时候,季晓利叫住了她。微凉无力的手哆嗦着握住她,妈知道你心里苦,人生总是这样,先苦才能后甜呀!你听妈的劝,回去和李海好好过日子,别再胡思乱想了啊!
她心底的泪因为那句“妈知道你心里苦”而决堤。也正是这句话,让她决意要彻底的放弃自己,做一个“幸福的女人”,一个懂事的女儿。
阳台上的那株风雨兰死了。知秋眼见着油绿的叶片一天天变黄,变薄,变脆,却无计可施。最后,她不得不将那只缺口的药罐和焦黄的风雨兰一起拿出去扔掉。将药罐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她感觉一起扔掉的还有死去的一部分自己。
回家的路上,知秋一直在责怪自己。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风雨兰从肥沃的土地移植到那个破药罐里。有谁会在药罐里养花呢?又有谁会将风雨兰养在家里?不能沐浴在风雨里的风雨兰,还是风雨兰吗?对于风雨兰来说,我何尝又不是那只操纵它命运的大手呢?
知秋去菜市场买鱼。鱼贩摊位前的地面湿滑黏腻,知秋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让混合着鱼血的黑色污水弄脏白色的平底单鞋。鱼内脏和鱼血的腥臭味令人作呕,属于死亡的气息浓烈刺鼻。贴着白色瓷砖的水池里挨挨挤挤地关着上百只成年鲤鱼,知秋一眼就看到一只仅有小手指大小的黑色小鱼。它在里面慌慌张张地游来游去,像是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知秋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摄住,面色苍白地问老板可不可以将这条鱼卖给她。穿着黑色防水围裙的矮胖男人尽管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还是爽朗地笑着对她说,这么小一条鱼,怎么能收你的钱呢?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老板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想要帮她捞起来。知秋摆摆手,示意自己来。
知秋弯下腰,将双手并在一起围成一个碗状。不知是角度的原因,还是那只小鱼有灵性,知道知秋是去救它的,竟然乖顺地游进她的手里。这一刻,知秋和那条鱼竟然产生了血脉相连的感觉。她把鱼带回家,养在鱼缸里,一有空就去看它,有时候也对着鱼说话,竟像是把这条鱼当成了朋友。
李海像当初反对知秋养风雨兰一样,多次让知秋把这条鱼拿去丢掉。
“你要是喜欢鱼,我就去买个好看的鱼缸,买些进口的观赏鱼来养着玩儿,养这么一条黑黢黢的菜鱼在家里简直太寒酸了。”
知秋像当初捍卫风雨兰一样坚决地反对李海的提议。就这样,这条菜鱼和这个十块钱买的廉价鱼缸在这个两百多平的豪宅里留了下来。
李海还是经常出差,他不在家的日子对于知秋来说无异于旧时的皇帝大赦天下,她就是被赦免刑罚的囚犯。李海在家的日子,知秋不得不命令自己偿还欠他的“利息”。可是这真的太难了,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受理智的控制。就像现在,她本应该一动不动地被李海揽入怀里。但她的双手却毫无预兆地用力将李海推开,李海毫无防备地向后一仰,头撞到墙壁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痛苦的呻吟从李海的嘴里漏出,他吃痛地捂住被撞的后脑勺,面色铁青地看着知秋。不等疼痛的潮水退去,他就已经骑到知秋身上,冰冷的拳头错落有致地砸下来。知秋用力挣扎着,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锋利的沙石划破娇嫩的皮肤,暴虐的阳光冰冷地炙烤她。疼痛的潮水汹涌而来,她张开嘴,露出嘶哑的悲鸣。不小心吸进满嘴呛人的沙尘,咸湿的鲜血渐渐浸湿它……
黑暗的潮水从终于退去,她哆嗦着走出卧室。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阳台的窗户没有关,银针一样的雨丝被风吹落在地板上。被雨打湿的玻璃窗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迷离的色彩,像是不小心打翻的化妆盒。扑面而来的冷风让知秋打了一个寒噤,她走到窗前望一眼深夜的街景,随便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雨的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静静地照亮着长街,漫天雨丝落进灯光里,像是一树盛开的繁花。知秋披散着头发,像一条深海里迷路的鱼。路灯下走走停停的影子,让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次出走。
那时母亲还没有生下妹妹。父亲每次醉酒后总会打母亲。伤痕累累的母亲抱着她哭,冰凉的眼泪浸湿衣服,渗透她的皮肤,在她的心底汇聚成一片黑暗的深海。
秋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都怪你,要是没有你,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你就是那根拴住我的绳索,把我紧紧地拴在这里。年幼的知秋懵懂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某种错误,酝酿很久后,终于在一个朦胧的清晨背着书包离开了家。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妈妈获得自由和幸福。
晨光渐渐亮起,城市也从沉睡中醒来。知秋在深夜的街道上走了几个小时,最后又被习惯带着来到离家最近的菜市场。她站在喧闹的菜市场门口拿出手机看时间,5点55分。再过半个小时一鸣就该起床吃早餐,准备去学校了。知秋身上每一个散漫茫然的细胞都像打了鸡血般活跃起来,瞬间进入紧绷状态。她加快步伐,迅速走进菜市场,融入买菜的大爷大妈和家庭主妇之间。十五分钟后,她拎着大包小包,脚下生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家里静悄悄的,父子俩还在睡觉。知秋把蔬菜拿去厨房放好,洗净双手给儿子准备晚餐。从冰箱里拿出两片吐司面包放进早餐机。把平底锅放在燃气灶上,打开燃气灶,倒一点菜籽油到锅里。左手迅速地将油壶放好,右手向上一伸,打开抽油烟机的开关。在抽油烟机的风声中,被加热的菜籽油散发出纯净诱人的香气。菜籽油是知秋的父母自制的,知秋喜欢吃用菜籽油炒的菜。关于童年的许多记忆都沾了菜籽油的味道,她煽动两个鼻翼,愉快地闻着菜籽油的香味。哗啦——鸡蛋滑进油锅里,发出一连串爆裂声。知秋将火开到最小,将小半碗清水从锅边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她长舒一口气,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厨房。
知秋推开一鸣的房间,房间里静悄悄的,被子被推到一边,一鸣不在房间里。她猜想儿子一定是去自己的卧室里睡觉了,刚走到主卧门口,李海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个人的目光很有默契地没有落在对方身上,他们错身而过,一个走向厕所,一个走向主卧。
想象中在被窝里赖床的小人儿却不在床上,凌乱的被子虽然有微小的起伏,但显然不能藏下一个孩子。知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迟疑了一下,飞快地将衣柜的门一个个地拉开,没有。跑到儿子的卧室里,拉开衣柜门,跪在地板上查看床底,还是没有。她将目光投向阳台。声音颤抖着迟疑地说:“宝贝, 你是在和妈妈玩捉迷藏的游戏吗?快出来,妈妈认输了。”
窗帘没有动,有几声鸟鸣从窗外漏进来。她的脑海里突然闯进无数个血淋淋的画面,她摇摇头,将那些可怕的画面摇出大脑。她哆嗦着走近窗户,哗啦一声用力拉开窗帘,窗户是关着的,她的心脏缓缓地落回胸腔里。
知秋叫着儿子的名字,将家里所有的角落都又找了一遍。儿子没在家。她的心又狠狠地揪起来,像是被人一把抓到狂风大作的悬崖边,用一根纤细的发丝悬挂在那里。李海还在厕所里,她用力拍打着厕所的门,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鸣呢?你看到一鸣没有?”
“一鸣?他没在房间里睡觉吗?”
“没有,我到处都找遍了,一鸣没有在家里。”知秋听到自己的声音张皇地抖着。
李海冷静的声音从厕所里传来。“那他可能去楼下玩儿了,你打他的电话手表嘛!一大早就一惊一乍的……”
李海又说了什么,知秋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她赶紧冲到餐桌上拿起手机拨打一鸣的电话,电话手表的铃声从一鸣的卧室传来。李海还在厕所里,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待到地老天荒。
“一鸣没带电话出去,你快出来和我一起去找吧!”她六神无主地祈求道。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要赶着去上班呢!你自己去楼下找找吧!他准是到楼下去玩了。”李海的语气依然慢吞吞的,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知秋气极,对着厕所的门狠狠地踢一脚,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