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这一觉睡了四个小时,从手背传来的胀痛令她从梦中惊醒。虚弱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她婆婆笑容满面地站在婴儿床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熟睡的宝宝。知秋张了张嘴想叫她,干到冒烟的嗓子却只能发出粗哑破碎的声音。幸好这时护士推开门走了进来,刚靠近她的病床就尖叫出声。
“家属,病人的药都输完了,你怎么不叫我们呢?”心地善良的白衣天使一边责备,一边迅速处理针管里触目惊心的回血。心痛的语气,带着物伤其类的愤慨。
“啧啧,整个手背都肿起来了,管子里都是血!家属是怎么照看病人的?你光站在那里看着孩子有什么用?现在最需要照顾的是产妇,而不是新生儿。”
“我担心被子把娃娃的鼻子堵住了。”被斥责的婆婆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来解释。一边说,一边讪笑着从婴儿床前走开,来到知秋身边。
“刚生下来的奶娃儿,襁褓里包得巴巴适适的,需要你操啥子心嘛?你看,产妇的这只手都肿成这个样子了,只能换一只手输液了。这次一定要看好了!要是这只手也肿了,就不好输液了。只有产妇身体恢复得好,你的孙子才能早一点吃到奶。”最后的一句话精准戳中婆婆的命门,恍然大悟地问知秋:“你饿了没有?李海把鸡汤都熬好了,就等你醒了吃。”说着询问的话,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仿佛知秋是一个人形“产奶机”,恨不得亲自将一大锅汤汤水水一齐倒进机器里。顷刻间,就能嗡鸣着产出洁白甘甜的乳汁。
知秋的嘴里干得冒烟,却不想喝水,更不想吃任何东西。看一眼在婴儿床上熟睡的儿子,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第一眼见到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却感觉奇妙而陌生,并没有如旁人那般感受到初为人母的喜悦。只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外来生物寄生的宿主,一个孕育出新生命后变得破烂不堪的枯朽躯壳。
婆婆殷勤地端来鸡汤,不由分说地将病床摇起。热切地望着她,劝她为了孩子多吃肉,多喝汤。
为了孩子多吃点,多喝点。这句话从此成了哺乳期间婆婆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机器没有痛感,没有思想,更没有尊严。只需要完成身为机器的使命——产奶,产奶,产奶。
出院回家的第一天,李海就搬到客房睡觉。
“李海白天要上班,晚上孩子哭会吵到他。”对此,婆婆是这样解释的。虽然两人之间并无爱情可言,但初为人母的知秋还是希望两人能一起事无巨细地照顾儿子。她不需要李海那浅薄的怜爱和关心,却想要为儿子争取到他完整的爱。初为人母的她对于新生命的到来多少有点儿手忙脚乱,她需要一个合格的队友一起共同应对。不料她的队友竟直接撒手不管了,她在措手不及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的灰心失望。
“晚上孩子醒了,你就来我敲我的门。我睡得浅,你一叫,我就会醒的。”见知秋脸色不虞,婆婆一脸慈爱地笑着宽慰她。知秋终于发现,那看似满满当当的慈爱其实只是一层清浅的薄雾。一张心照不宣的遮羞布,用来遮挡悬崖底下冷硬狰狞的礁石。而她竟然傻傻地信以为真,一脚踏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婆婆当然不像她说的那样浅眠。儿子该换尿布了,知秋到卧室外叫她,叫不醒。小心翼翼地敲门,公公如雷的鼾声盖住了敲门声。儿子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每一声哭泣都像针扎在她的心尖尖上,密密匝匝地疼。快步回到卧室,洗屁股、换尿布。她的身体还很虚弱,稍稍做点事就直冒虚汗。每次换完尿布,都像洗了个冷水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刚换好尿布,儿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奶。小小的人儿聪明得紧,知道自己是心尖上的宝。一不满意就张嘴哭,直哭的人心甘情愿地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知秋毫无悬念地感冒了。刚开始的时候只是轻微的咳嗽,孩子在吃奶,只好扛着。后来咳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会让她产生强烈的尿意。只好一边咳嗽,一边勉力控制随时会失控的身体。
好在没过几天,感冒终于痊愈了,她也就暂时摆脱了随时可能失禁的隐忧。不幸是孩子的满月酒那天发生的,知秋和李海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大概是因为吹了冷风,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击了她。淡黄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流出,她双目猩红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多希望那是自己的血。她情愿自己血崩而死,也好过现在这样尊严扫地。李海抱着儿子站在她身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猫拖进厨房里的腐烂发臭的老鼠。他丢下一句:“你怎么这么恶心。”就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素质的男宾客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地将身体转向一边,少数粗鄙无礼的则是在将头转向一边后,又频频投来不怀好意的窥视。年轻的女性脸上露出惊讶和嫌弃的表情,几个生过孩子的妇女走过来安慰知秋。她们说生过孩子后漏尿很正常,李海身为男人当然不会懂女人生育的辛苦,叫知秋不要放在心上。
各种各样的目光,越来越多的目光,飓风一样席卷着她。像一只断线的破风筝,被刮到高高的天上,天地间的石头和利刃都砸向她。身体止不住地哆嗦,慌乱地茫然四顾,找不到可以将自己藏起来的地方。直到季晓利找来一件围裙,为她系在身后,她才感觉有了倚仗,面无血色地狼狈离开。
叶知秋去医院产后康复科就诊。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婆婆给她打来电话,说孩子饿得直哭,叫她赶紧回家喂奶。儿子哇哇的哭声,让知秋心疼不已。此时离家只有几百米远,她小跑着往家里赶。剖宫产的伤口传来撕裂的疼痛,害怕伤口裂开,她只好忍着焦炙的心情放慢脚步。
走到楼下的时候,知秋又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尿意。她一边放慢脚步,一边小心翼翼地按照医生教她的办法调整呼吸做提肛运动。短短的几十米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打开家门,顾不上饿得哇哇大哭的儿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厕所。
“鸣鸣乖,你妈妈快憋不住尿啦!我们乖乖等妈妈上厕所吧!等妈妈出来你就可以吃奶了。”婆婆的无心之言像刀子一样直插入知秋的心脏。
一鸣哭得小脸通红,汗水都把衣服浸湿了。刚被知秋抱在怀里,哭声就小了,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她急忙将乳头放进嗷嗷待哺的小嘴里,一鸣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大口地吸吮着乳汁。
“鸣鸣饿好久了,你刚才去哪里了?”婆婆埋怨地说。
“我去看医生了。”叶知秋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你是钱多烧得慌,都给你说不用看医生了。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哪个不漏尿的,过一段时间身体就会慢慢恢复的。啧啧,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相信医生的话了。”婆婆发着牢骚。
知秋没有答话,温柔地看着孩子嘴巴一鼓一鼓地吃奶。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呀!因为生他的时候受尽了折磨,所以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对他不仅没有感情,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恨。可现在怎么就这么爱他了呢?怎么亲也亲不够,怎么看也看不够。抱在怀里还觉得远,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贴心窝子揣着。
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打得雨棚作响叮当作响。知秋转身望向窗外,阳台上的那株风雨兰在大雨中一次次被风吹倒,又一次站起来。粉白的花骨朵被雨滴猛烈敲打着,让人忍不住担心它下一秒就会化为齑粉。
“哎呀,下雨了。我得去收衣服了。知秋,要不要把你那盆花收进来?”婆婆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阳台。
“不用了,就让它在那里吧!”知秋望着风雨兰,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是向往,是憧憬,也是安心。
风雨兰耐旱耐高温,常常在大雨过后绽放出和百合花相似的小花朵,因此被称为“雨百合”。知秋十岁时在院子前种下一株风雨兰,这株风雨兰慢慢繁殖,竟长成繁茂的一大片。粉嫩的花朵从每年的春夏一直开到秋天。每次大雨过后,粉色的小花朵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朝霞,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知秋喜欢风雨兰,更羡慕风雨兰。这株风雨兰是回门那天挖的,养在一个煎过药的破砂罐里,捧回现在的家。不管是缺了口的破砂罐,还是那株自从移植到砂罐里就变孱弱的风雨兰,都与这个装修考究的家格格不入。李海不止一次让知秋把这个破烂扔出去,都遭到知秋的拒绝。说来也奇怪,在其他的事情上,叶知秋几乎都是千依百顺的。唯独对风雨兰,她的态度竟出乎意料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