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流窜一年之后,李书香回来了。他是接到女儿的信,得知母亲得病的消息后回来的,这次回来,他只带回了五十多块钱。去年逃到山西后,他先是寻找大姐的下落,可是找了半个多月也没有找到,之后他心冷意灰,开始到工地上找活儿干,一个多月后,他好不容易在建筑工地找到活儿,到年关才挣了不到二百块钱。年关的时候他给家里寄来了一百五十块钱,自己留下了几十块钱吃用。年后,因为当地派出所抓流窜,他离开了那个工地,流浪了一个月后,费了很大劲他才又在一家木料厂找到了拉大锯的差事。这五十来块钱就是他在那木料厂拉大锯挣的钱。
接到自家的地主成分的帽子给摘了那封信的时候,他就想回来,可是当时想到自己还没挣到钱,来回一趟不容易。他就打算等多挣两个钱后再回来也不迟。雪燕来信说母亲病重的时候,他才在木料厂刚干了一个多月,爹娘就他这一个儿子,他只好回家来了。家里地主成分的帽子被摘掉了,李梅氏大病痊愈,李书香外出一年之久又回到家中,虽说没有落到多少钱倒也平平安安,一家人团聚,倒也应该皆大欢喜。但是听说雪燕已经订妥了婚,对方相貌丑陋时,李书香不免伤感了一番。他说要见一下蔡留记,李明忠先说给李梅氏看病借了人家三百块钱无法偿还,又说最近几天要传谏,到时候再见蔡留记也不迟。
第二天上工,队里的劳力依旧在牛屋前集合。因为家里穷,需要挣工分吃饭;再说自己地主成分的帽子也摘了,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应该来到大家面前站一站,于是李书香上工去了。外出一年了,见了大家,李书香掏出烟来散烟,大家都笑脸相迎。当散到王世柱面前时,李书香本不想递给他烟,但是落下他一个人又很不合适,就只好硬着头皮赔着笑脸递上烟来。可是面对李书香的笑脸,王世柱先是黑着脸说自己戒烟了,然后又从兜内掏出自己的烟来吸,面对这么多人,这让李书香丢尽了面子,他很是恼火。
按照三姑的安排,雪燕传谏了。看着蔡留记那奇怪而粗丑的样子,李书香很是反感,打算让女儿退婚。这时候,三姑又提起蔡家出钱为母亲看病的事,想想自家现在困难,没钱还给蔡家,再加上三姑的好说歹劝,他只好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又过了几天,三姑带着蔡留记的父母来要亲,万般无奈之下,李明忠和李书香答应,良辰吉日定在来年二月十六。
之后,因为父母年岁已高,需要照护,再加上想到外出干活儿不是长远之策,李书香没有再外出。
农历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地里的芝麻该收了。这天王世柱组织大家上工,他安排女劳力都去棉花地拾棉花,男劳力除李书香和另外两个去东南河蛤蟆洼收碱青外,其余的全部去西北地收芝麻。安排完毕,大家各自拿上自己的农具,去干自己的活儿。
李明忠跟着来到西北地收芝麻。收芝麻是一种较不错的活儿,干活儿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地一组,将布单铺在地上,然后用镰刀将成熟的芝麻棵儿从根儿削下,将它们根儿朝上在铺好的被单上用镰头敲上几下。芝麻棵儿上满是芝麻梭儿,这些被削下的芝麻棵儿上一部分梭儿已经完全成熟干裂或成熟半干裂,一部分还没有裂开嘴儿,等待晾晒。轻敲几下之后,那些咧开嘴的芝麻梭儿里面的芝麻粒儿便会自动跑出,洒落在被单上。一会儿之后,他们将近前的芝麻棵儿收完,捆成捆儿,然后将被单一折,掂至前面再将被单展开,开始收那些没收的芝麻。——这些活儿轻来轻去的不出大力。
如此反复,一会儿后拂去被单上面的芝麻叶儿,下面便是很多饱满而又油光发亮的芝麻粒儿。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干活的劳力们往往抽空抓上一小撮填进嘴里,那感觉是满口喷香,妙到极点。然后等到放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再抓上几把装进衣兜里,以便回到家烙焦饼或者做芝麻盐吃。劳力们的这些举动是潜规则,因为干部们虽然在上工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能这样,并且在干活的时候遛过来遛过去地看,但是那么多劳力插花在芝麻棵里干活,他们遛来的时候,社员们一个比一个干得欢,等他们一走,社员们又可以我行我素了。队里的干部没有分身术,这样的事儿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王世柱绝对是一个好队长,处处想争先进。大家在收芝麻的时候,他比别的队长遛得更勤。
正当他来回走动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在冒烟。他知道孩子们又在烧红芋窑了,就匆忙走了过去。所谓的烧红芋窑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孩子爱做的一件事。因为穷,孩子们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于是他们跟着父母在地里玩儿的时候,常趁着大人干活儿偷偷地烧红芋窑。他们先是在沟帮上挖好一拃来宽一尺来长半尺多深的小沟做火窑,然后将队里的红芋偷偷扒来。他们将红芋棚在火窑上面之后,用找来的柴火在火窑里开始烧火。烧了十来分钟之后,估计红芋靠火的那半部分被烧熟了,他们再将红芋翻过来,继续烧红芋的这半部分。再过十来分钟,估计红芋的这半部分也被烧得差不多了,——以上程序叫“烧”,他们就将红芋扒进火窑,两旁火窑壁上的土跺塌,把红芋就着下面的火埋个严严实实。——这个程序叫“焐”。“焐”的这一程序很关键,因为这时候火窑壁上的土滚烫滚烫的,它们和下面的死火将烧得半熟的红芋紧紧裹住,里面的热气继续往红芋里面浸,只有这样才能将红芋烫熟。过了七八分钟,估计红芋熟了之后,他们就开始扒出来吃了。
冒烟的地方在芝麻地的西边,出了芝麻地之后,他看见几个孩子正趴在沟里对准火窑吹火,他一声大吼,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他看见红芋窑里还在冒烟,红芋还在窑上边原封不动地留着,知道一会儿孩子们还会回来继续烧了食用,就扭身回了芝麻地。他知道孩子们饿了,自己是一个队长,孩子们扒红芋烧窑,自己不问不合适,太认真了也不合适。毕竟孩子们饿了,既然窑烧到如此程度了,就高高手,让他们过了吧。
王世柱进了芝麻地,继续往前走。李明忠岁数大了,再说又实诚,干收芝麻这样的轻活儿最合适不过。但是活儿刚干了没多久,王世柱遛过来叫住了他。
他刚才分工的时候忽略了李明忠,看到他后,他想:“差点便宜了这老家伙。不行,那边有收碱青的活儿,又累又没有便宜可沾,让他到那边去!”
想到这儿,他紧走几步,拽了拽李明忠的胳膊说道:“嗳,你去到蛤蟆洼里收碱青去吧,那边正缺人手。”论辈分他应该叫李明忠大叔,但是因为厌恶李明忠,他给李明忠起了个代号叫“嗳”。
李明忠正干得高兴,王世柱的话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他明知王世柱在刁难自己,但是王世柱的话又不能不听。
他掂上放在别处的褂子,拿起镰头强装笑脸地向东南河走去。
马文胜和赵海彬一组,恰恰在一旁干活,听到王世柱赶李明忠走的消息,马文胜不禁暗自发笑。他对赵海彬小声说道:“李明忠颠倒不开大小头,觉得自己地主的帽子摘了,就不把俺亲家放在眼里了,嗤,这吃亏可是他自找的。”赵海彬笑而不答。
碱青又名涝豆,耐涝灾,抗盐碱,果实可做牲口饲料。赵前生产队在东南河洼有一块盐碱地,那块地地势低洼,经常涝灾,一到涝天那里就会有许多蛤蟆,所以被称作蛤蟆洼。因为种别的作物没有收成,所以队里在那里种了碱青。和收芝麻相比,收碱青又脏又累,而且没有任何好处可得。因为碱青虽然熟了,它的粒实只能用来做牲口饲料,别的没有任何用处,农民一家一户的都没有牲口,即使他们拿了回家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东南河蛤蟆洼和村西北那块芝麻地相距四五里远,当李明忠来到碱青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李书香惊奇地问父亲怎么也来了,李明忠把事情告诉了他,这使李书香本来就不高兴的心变得更加郁闷起来。
放着收芝麻的活儿不让干,却偏偏让李明忠去收碱青,这成了社员们的笑料,马文胜将它编成了顺口溜:“李明忠,真不中,芝麻不收收碱青。”
这天是星期天,太阳还有树梢高的时候,赵卫东和王向阳骑着那匹枣红马出了村。那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赵卫东没有灰心,他请教了他的父亲,然后继续学骑马,他年幼聪明,没过几次就学会了。这天星期天因为没事,他又带上王向阳去地里转了。那马奔跑如飞,二人在地里痛痛快快地兜了一阵风,看看天快黑了就回了村。雪颖和哥去地里割草回来,家里有羊,它们要吃草。刚进村几个孩子就戏谑地对着他们唱:“李明忠,真不中,芝麻不收收碱青。”
听到他们的唱词后,一向老实的李宇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李雪颖按捺不住了,她大骂道:“你们几个狗日的在嚎个啥,我撕烂你们的嘴。”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做欲砸的姿势,孩子们吓得窜回了家。
雪颖和孩子们吵闹,赵卫东和王向阳恰巧从他们身后过,二人停下马来看热闹,乐得哈哈大笑。雪颖本来就恨王世柱,见王向阳也看自己的热闹,不由得火上心头。她把手中的砖头向王向阳他们狠狠砸去,那砖头一下砸在马的屁股上,那马惨叫了一声,打了一个仰站,向村里匆忙跑去。赵卫东匆忙伏在马上拽紧了马鬃,王向阳也将他紧紧抱住,这才没有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