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马小旺和王爱桃来说,2006年是他们最倒霉的一个年份。首先是王世柱去世。年后二月份的时候,王世柱死了。那天是二月二,王世柱去乡里办事,办完事后,拐到了王向阳那里去吃午饭。王世柱的亲家也在,看着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加上亲家作陪,王世柱不禁开怀畅饮,直至喝了个酩酊大醉。王向阳将他送到家后他就睡了,睡醒后他先是抱着头说头痛不止,然后从床上一头栽倒在地下就不省人事了。王向阳和王爱桃他们匆忙将他送到马侯卫生院,接诊的医生给他听了听心脏,然后告诉他们王世柱已经死了。他是死于脑溢血,因为多年来长时间的酗酒,所以王世柱才得上了这病。
王世柱不仅是支书,还是他们的靠山,不仅窑厂经营,而且别的事儿也都靠他运筹,他的去世是他们的巨大损失。
其次是王爱桃的两个儿子被判了重刑。她的儿子胜强和胜武自幼养成了好酒和好斗的习性,在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他们在酒场上喝多酒后和张洼的一个年轻人打架,打斗中二人将对方打成重伤,那位年轻人在去医院的路上死亡。那位年轻人死后,他的家人告到了公安局。王爱桃不停地花钱四处活动,但花了几十万之后,对方的家人仍不停上告,最终胜强被判了无期,胜武被判了二十多年。
当时胜武还没结婚,胜强已经娶妻生子。见丈夫被判无期,胜强的妻子有了再婚的念头,她抱上孩子去了娘家,并且一去不再回来。这使王爱桃夫妇度日如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老天仿佛在有意和王爱桃马小旺作对,就在他们度日如年的时候,2007年春天,省里又下来文件,让拆除所有的黏土砖瓦窑厂。马候乡总共有四座粘土砖瓦窑厂,马小旺的窑厂是其一。现在两个孩子入狱了,儿媳妇也没了,要是这窑厂再没有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二十多天后其他的三家窑厂已经被强制拆除了,这使王爱桃和马小旺跳急了。王爱桃的姑父杜银海已经调离马候多年,并且至今已经退休,为保住自家的窑厂,王爱桃和马小旺只好带上钱和礼品,让赵长迷和弟弟王向阳领着去国土资源所姜所长和乡党委书记卢书记那里去疏通,请求他们高抬贵手帮自己保住窑厂。但那个卢书记板着脸说自己不需要这个,将红包和礼品退回了。得知卢书记将礼物退回了,国土资源所姜所长也将礼物退了回来。
马小旺和王爱桃都知道不收礼意味着什么,回到家中他们如坐针毡,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般。过了两天国土资源所姜所长送来了通知,让他们赶快处理自家窑厂里的砖瓦和清理别的东西,二十天后县里的执法大队来强行拆除窑厂。
看样子自家的窑厂是在劫难逃了,怎么办呢?王爱桃反复考虑之后, 终于想出了一条对策:几年来国家对残疾人各方面都优待,再加上残疾人是弱势群体,凡事他们出面会得到社会的同情和支持。她要动用残疾人来当挡箭牌。
预定的日期到了,早饭后,窑厂北边的大路上来了一大群人,他们是上边派来的拆除窑厂的执法大队。
他们中有国土资源所的工作人员,有乡干部,还有派出所的民警。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面包车,车上印有“中国国土”字样,里面坐着国土资源所姜所长。它的后面是一辆警车,里面有乡里的主抓副职孟书记和派出所杜所长,以及另外两位民警。再后面是一辆轿车,里面是县国土资源局的代表。再后面是一大片摩托车,他们则是乡里的干部。跟在最后边的是一辆铲车和一辆挖倔机。
“停下,你们停下,俺是残联的。”在通往窑厂的路口,他们被一群残疾人拦住了。姜所长他们看了一下,这群残疾人有瞎子,有瘸子,有驼背,有歪嘴,有缺胳膊少腿的,有歪头少耳的,有拄拐仗的,也有坐轮椅的。总之,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他们一个个面目怪异,看上去有点可怕。王爱桃和马小旺站在他们后面的不远处。
为首的是一个瞎子,姜所长他们认得他,此人是县残疾人协会马侯的负责人左良生。他的身边是一位罗锅。
姜所长他们下了车,问这是怎么回事。左良生说道:“咋回事?你们比俺要清楚,你们要干啥?这砖瓦厂是俺残疾人协会的友好共建单位,每年给残疾人协会捐款捐物,这会儿要拆掉它,俺大伙儿当然要出面过问。”
“老左,这是国家政策,咱这里是平原地区,烧砖取土全部靠毁坏基本农田。因为粘土砖瓦窑厂破坏耕地特别严重,所以上级让拆除它。”
“俺不管你这,俺这些残疾人就是要保护它——大伙儿听着,有奶就是娘,咱残疾人生活本来就困难,既然窑厂为大伙儿提供了方便,咱就应该想法保住它!”左良生说着,回头向残疾人发出了号召。
“必须保住它,坚决不能让拆除!”“你们赶快回去吧,死了这个念头!”残疾人们意见纷纭,说着纷纷向前涌了一步。
“大家不要乱来,不然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姜所长说道。
“哼,啥是法律?俺这些残疾人都还没尝过蹲监啥滋味,正想到里面蹲一蹲呢。”“到里边上级给包吃包喝,和吃商品粮一样,咱也要享受一下那待遇!”……
“回去吧,再不回去俺就用拐棍把你们的挖掘机给砸了。”有几个瘸子举着拐棍嗷嗷叫。“砸了它,砸了它!”其他的残疾人也有几个跟着起哄。
矛盾一触即发,残疾人是弱势群体,如果随便和他们动手,不仅拆不成砖瓦厂,还很可能招来别的不良后果。面对这么多残疾人的发难,执法队的领导们很是为难,队员们也纷纷交头接耳。
看着执法队队员们一个个面有难色,王爱桃小眼一眯缝,一直紧张的脸显出了得意的笑容。
姜所长开始和孟书记、派出所长杜所长,还有国土局的代表商量开了,最后几人商定,由派出所杜所长给县残联的领导联系,向他们寻求帮助。
杜所长来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开始通电话,双方的人马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虽然现场空气有点紧张,但是春风悠悠地吹着,那淡淡的河水的腥味和远处油菜花的香味裹挟着扑面而来,让人感到这世界仍很是和谐和安然。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的光景,杜所长回到了车前。就在这时候左良生的手机也响了。“楚主席你好,我是良生。你有啥事尽管安排。”左良生说着拨开人群去接电话。大约过了一棵烟功夫,左良生回到了残疾人中间。众残疾人开始凑过来,问他下面怎么办,
“唉,县里的楚主席说了,让咱赶快回去,不能和政府作对!上边的话咱不能不听,咱都回去吧。”
见左良生去接电话,王爱桃就知道有外人插手此事,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左良生回来之后,王爱桃和马小旺也跟着凑上来想看个究竟,但是没等她来到跟前众残疾人就开始散去了。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砖瓦厂方向走,并且边走边说:“回去就回去,回家打牌去。”
“嗳、嗳,你们为啥要走?这我可是花钱雇的你们。”王爱桃面如土色,但是众残疾人根本不理她的话,继续纷纷往回走。王爱桃去问左良生,左良生一脸沮丧地向她说了实话。
“我可是给你们花了一万块钱的啊,你们咋这样?”
“改天还你。”左良生说着只是黑着脸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众残疾人来到砖瓦厂北边的小斜路边开始走散。见众残疾人散去了,孟书记开始安排执法大队继续执行公务。
“不要,不要,你们不要这样。”王爱桃想拦住大伙儿,可是大伙儿谁肯理她。面包车和警车带头前进,王爱桃跟着跑到窑厂出口处拦住不让进厂,但是两位民警将她扯到了一边。执法大队继续往前行,王爱桃虽然继续喊叫,但是滚滚的人流将她甩在了一边。“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说。”马小旺也跟着说了两句,见众队员不理会自己,也只好罢休。
接到了拆除窑厂的通知后,王爱桃他们没有敢再做生产的准备。窑厂里空荡荡的,执法大队来到窑身前开始拆窑。挖掘机伸开巨臂对窑身挖去,所挖之处,窑身“呼嗵呼嗵”地被扒塌了,塌掉的废墟溅起一股股尘烟,那尘烟的背后是黑乎乎的窑洞,之后铲车铲起残砖断瓦开始往远处的坑里跑去。
看着自己经营多年赖以生存的窑厂被拆掉,马小旺泪如雨下,他蹲在不远处的厂房门口,捂着脸掉泪。王爱桃则惨叫着,捡起地上的砖头向挖掘机冲去。两位民警冲上来,一位紧紧拽住了她,另一位则给她戴上手铐。她疯一般地咬住那位拽她的民警的胳膊,那民警仍不肯松手。情急之下,王爱桃急火攻心双眼一闭头一歪昏了过去。见要出大事,两位民警只好将她放在地上。其中一位看着她,另外一位去向所长汇报。
得知王爱桃休克,杜所长立即安排几位干部带她去看医生。但没等人来到她的跟前王爱桃醒来了,她满嘴是血,眼里射出歇斯底里的光,疯一般地捞起一块半截砖砸向身边的那位民警,然后趁着民警躲闪的功夫向挖掘机跑去。
几位干部在后面边跑边喊:“截住她,截住她!”但是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他们的喊声。当王爱桃跑到挖掘机不远处时,别的几个干部们终于拦住了她。他们死死地将她拦住,让她无法接近挖掘机。无奈中她向挖掘机方向空投了两块砖头,此时铲车正带着一铲残砖断瓦迎面而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王爱桃双眼一闭紧咬牙关伸着脖子向铲车撞去。
嘶鸣的马达声中,传了了“噔”的一声闷响,王爱桃的鬓角上出现了一个血红的伤口,她两腿一伸倒在了地上。
此刻众人都围了上来,只见王爱桃大张着嘴,一双小眼比平时睁大了约一倍,仍紧盯着正在被拆除的窑身。
“要死人了,快点,必须想法救人,快!”在派出所长的指挥下,众人闪开一条路,两位民警将王爱桃架上了警车,马小旺也跟着上了车,警车飞一般地向医院驶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阳光依然是那样明媚,春风依然是那样和煦,一辆120驶进了赵小楼,马小旺哭着下了车:王爱桃死了,因为严重的脑淤血,她医治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