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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警官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的腊梅并未开放，黄褐色的虬枝上缀着不多的鳞芽，而紧贴根部的一根枯枝的腋内却意外的有了一颗芽尖，芽尖纤细柔弱，如一滴碧绿的眼泪在寒冬里凝聚。 孙警官屏息俯身，端祥着这生命的奇迹：枯枝在用他残喘待毙的生命，孕育着新生命的延续，更是在守护着一个新希望的开始。
门却开了。
刘头满脸无措的推门进来。经过这些天的交往，孙警官和刘头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了，但孙警官对于刘头的突然造访还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刘头从未来单位里找过他。
孙警官忙直起腰看向了刘头，刘头并未忙着打招呼，而是从门外让进来一位老太，老太穿着干净朴素的长打西服，脖颈里系着一条深蓝色的毛绒围巾，一头齐肩的银发蓬松有致，手里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刘头接过行李箱，拖着放在门后的旮旯里，又扶着老太在办公桌旁的沙发里坐好，这才向着一脸疑惑的孙警官解释起事情的原委。
刘头是门卫室的小周打电话叫过来的，因为他发现老太在大门外的西门垛边已经徘徊了很长时间。刚开始时他并未注意她，想着大概是走亲戚不知道具体位置等业主接进小区，或是本小区的业主等着出租车外出，但中午时，他忙着去食堂吃饭，却看见老太仍站在那里，于是就上前询问情况，可是老太一句话也不搭理，只是直愣愣的站着，小周只得打电话请来了刘头，刘头过来后，又是多番沟通，仍是无果，后来就想到了孙警官，只得开了车，载着老太进了派出所，来找孙警官。
孙警官看了看老太，见老太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只是眼圈有点红。孙警官泡了杯热茶送到老太的手里，老太居然说了声“谢谢”，站在窗户边正欲抽烟的刘头惊疑的回转头：“咦！老太太，你耳朵原来不背啊。”又似不高兴的问：“为什么你刚才在小区门口一声不吭，进了派出所，你却说话了，难道这派出所还管治哑病？”
孙警官在老太身边坐下：“老太太，你有什么为难事可以跟我说，能够帮忙解决的事情我一定给你想办法。”刘头也忘了抽烟，就让香烟干挂在嘴唇上，等着老太说话。
老太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哎！我之前就住在B幢103室的，我这是不好意思说话啊！刚才在小区门口如果说开了，怕引来熟人笑话。”刘头就暗自的想：这老太原来就在小区里住着，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见过呢？又听见老太继续的说：“我老家辽宁丹东的，跟朝鲜的新义隔江相望……。”
老太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老太在家做姑娘时叫秀琴。1950年6月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打响，秀琴家所在的虎山村地处山区又紧靠战区，所以就成了天然的战地医院，村里的很多壮劳力和小伙子都去了前线，秀琴的俩个哥哥也报名去了朝鲜，秀琴则报名参加了战地医院救护队。之后的战争打的很激烈，很多的伤员从前方源源不断的送进了村里，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志愿军战士，秀琴的心给深深的震撼到了。战争又进行了一年多，秀琴心疼的同时更被战士们英勇无畏、舍身为国的精神所感染，她没日没夜的奔走在临时的战地医院里，悉心的照料着每一位受伤的战士。
一天下午，她正从村东头的小甸子河洗了绷带回来，路上遇见了村里的胡家老兄弟，俩人抬着一卷芦席正向村东头的河边去，秀琴就好奇的问：“胡大爷，胡二爷你们这是抬着什么东西？干吗去呢？”胡家老兄弟年纪大了，就放下芦席，坐到路旁的石头上 歇脚，胡老大叹了口气：“哎！我们能干吗？——一位战士牺牲了，村长让抬到对河的坡地里埋了。”“可惜了一个壮小伙。”胡家老兄弟连连的叹息，芦席给搁放在一个略斜的坡面上，扎腰的麻绳却断了，尸体从里面滚了出来，秀琴吓的一声尖叫，跳到了路旁的一块石头上，胡家老兄弟忙站起身去卷芦席，秀琴却好似看见了那一团血污里的战士鼻翼轻轻扇动了一下，“难道，这名战士没有死？”秀琴心里暗想，忙跳下石头，蹲下身子，扯开了战士胸口的衣服，将手伸进了满是鲜血的胸口，胡家老兄弟一齐的惊呼：“丫头，你疯了，这可是死人啊！”秀琴当年还是个姑娘，心里虽然也害怕，但这两年的磨炼和对志愿军战士的热爱，早已让她忘记了害怕，她紧闭了眼睛，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手紧紧的按在战士的胸口上，手指在一片温热的血液里好像感觉到了一个心跳，又等了许久，又是一个心跳，这一次，秀琴可以十分肯定的感受到了，“这名战士还没有死。”准确的说是没有死透心，秀琴激动的让胡家老兄弟抬回了战士。
战区医院的主任带着听诊器过来了，他仔细检查了战士的全身，终是认真的摇了摇头：“没用的，这种濒死的情况，医院里时常遇见。”说完叹着气离开了。
胡家老兄弟再次想卷起芦席时，秀琴却坚持着请他们把战士抬回了她的家里，她想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她就不会放弃，她要救他，她能够救他，她上山釆来了山里人常用来治刀伤的草药，外敷内服，又杀了自家生蛋的老母鸡，熬成了汤，撬开战士紧闭的嘴，慢慢的灌了进去……。
战士像死人一样在她的炕上躺了二十三天，居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战士名叫李德胜，也就是103室的原房主。 在秀琴细心的照料下，李德胜一天天的好了起来，看着秀琴换着法子给自己搞好吃的，而她却躲在一旁吃红薯焖子，李德胜心里满是感激。
战争快结束时，李德胜也养好了伤，回到了现在的城市，后来转业进了一家国企，结婚，有了孩子，生活条件也好了起来。但李德胜的心里却总放不下曾经的救命恩人，终是趁着一次出差东北的机会去找了秀琴。
秀琴已嫁给了邻村的麻仔棍，麻仔棍的爸爸早些年是虎山的土匪，后来被解放军给镇压了，麻仔棍年少，给安置进村里进行思想改造。长大后，经他做乡长的二爸撮合，娶了虎山村的秀琴，秀琴娘家早已没了人，两个哥哥都牺牲在了朝鲜，老爸老妈也因伤心过度早早的病死了。但麻仔棍在土匪窝里生活久了，自带了匪性，稍有不顺心，就打骂了秀琴，好在麻仔棍一天喝多了酒，一脚跌入山崖，摔死了，秀琴方才得以解脱。
李德胜听了秀琴的遭遇痛心疾首不已，就劝说秀琴跟着自己回到城里，以报救命之恩。秀琴思来想去，老家又没了牵挂，一咬牙，也就跟着李德胜回到了城里，做了李德胜家的保姆。
虽说是保姆，李德胜却把她当成了他妹，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但秀琴相了几次亲后，始终不愿意再嫁人，就一直照顾了李德胜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带大了李德胜的儿子，孙子。
前年的清明节，李德胜终是因病死了，孙子也找了媳妇，孙媳妇是某干部家的千金，但孙媳妇进门后却不待见了老太，嫌弃老太年岁大了不干净，又有很多的生活习惯很是看不惯。春节前的时候在新城区买下了一间二百多平的房子， 装潢一结束，一家人就搬了过去，留下了老太一个人在老房子里。
昨天，一对夫妻带着工程队的人上门看了房子，准备着装修一番，原来房子给卖了。老太连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打扫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早晨时，流着泪，在屋里吃完了最后一顿早餐后，就将钥匙挂在门外的把手上，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门。
老太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区大门，一时却不知道该去了哪里，去老家丹东？那里早已没了亲人，没了房子。去敬老院？这些年自己没有出外工作，哪来的钱。老太站在小区的门口踯躅彷徨，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最后落了个无家可归，老太不由的泪流满面。
孙警官和刘头听完了老太的叙说，再看看满眼泪水的老太，不由的深深的叹了口气。“该怎样帮助老太呢？”孙警官不由挠了又挠了他光秃秃的脑袋。 老太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轻轻的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缓缓的站起身，拖出了门后的行李箱，打开了门。
门开了，大家都惊讶了。门口站着气喘的 厉害的903室的老头，老太一下站住了，老头捶着胸口，深深的吸气：“你——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呢？”老头又喘了口气：“我刚才经过门卫时，随口问了句：‘没有看着刘头吗？刘头去哪里了？’，小周就给我说了你的事，所以我立刻就猜着是你，立马拦了辆出租车赶了过来……。”
孙警官轻声的告诉刘头：“老太姓薛。”孙警官想起了那次在903室门外偷听到的老头儿子的对话。刘头满脸的疑问：“你怎么知道？”孙警官笑而不答，看着门外的俩人。
“不行的，前些年，德胜哥将你介绍给我时，我就说了，我们已经上了年纪，如果在一起，会让人笑话的……” 老头却不愿听老太说下去，一下打断了她的话：“秀琴，你难道也还不明白德胜大哥的意图吗？他怕他死后，你没了依靠，这不，他最害怕的事情终是成真了。——你为别人奉献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处处为别人着想，为别人而活，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
“我愿意。”老太轻声说。
“你愿意？”老头反问道，甚至有些恼怒：“你这不是愿意，你是软弱，你脱不了世俗，你害怕世人看你的眼光，你活在世俗的桎梏里，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儿女，有自己的生活，但你一次次的固执着错过，你可以起诉德胜的儿子，孙子，去争取自己的权益，但你做不到，你只能懦弱的哭泣，无奈的退缩…… ”
老头发觉自己说的有些过份了，忙止住放缓了语调：“秀琴，对不起，请原谅我当过兵的性格，跟我回去吧，孩子们因为我把房子公证给了水果店的明磊，已经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再也不会有人象几年前那样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又提高了声音：“你这一辈子一定要为你自己活一次。”说完就去拉了老太手里的行李箱，老太挣扎了几下，终是放开了手。
孙警官和刘头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向楼下，夕阳穿过高楼之间的间隙，在楼下的院子里照出一束美丽的空间，老头，老太相挽着走在长长的光柱里，而窗外的腊梅，那枯枝上新冒出的芽尖，居然伸展出了两片嫩叶，经过目光的折叠， 竟成了老人们面前的绿色方舟。
突然，俩人异口同声的问向对方：“咦！老头为什么不用拐杖了？”然后又不约而同的相视大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