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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怡庆小区173室的那位又来自首了。”阿成推开办公室的门并未进来，只是探进来半边的脑袋。
“噢？”孙警官略显惊讶的从电脑后抬起头，眼睛从悬挂着的眼镜框上看向阿成，眼神里满是疑问。
阿成看着孙警官的滑稽模样，有想笑的冲动，但又未能笑出来，自己没注意到师傅看电脑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离不开眼镜了，又喜欢把眼镜悬挂在鼻尖，再从眼镜框上看人，像极了电视上的老学究，他是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师傅确是衰老了许多，“师傅！”阿成鼻头显酸不由喊了声师傅。
孙警官听到阿成喊他，以为阿成等着自己说话，“之前不是已经告诉他结果了吗？”孙警官摘掉了眼镜，用擦巾布仔细裹了，放进了眼镜盒子，又用手指猛猛揉捏了发涨的眼窝。
“说了，我已经跟他解释了很久，但他仍然坚持自首，说老太太的死确是他所为。”阿成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再三要给自己扣屎盆子的人。”
孙警官点燃一支烟，思索了片刻说：“这其中一定有原因，你先把人带到审讯室，我这就过去。”
阿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173室的房主名叫庞青，46岁，是福润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孙警官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他家里。
男人并不热情，说话的语气有点生硬。孙警官照例对客厅里的窗户察看了一番，又询问了男人一些简单的家庭情况，见男人脸色愈发的不好看，正欲告辞离开，男人却意外的说：“警官，我要自首，楼下老太的死跟我有关。”
孙警官感觉到了事情的重大，立刻把男人用警车带回了派出所。派出所里，男人思索了许久方才交待了案件的全过程。
“那天下班后，我与同事们在吾悦广场的四楼聚餐，后来就去岳父家接老婆孩子回家，但为了琐事跟老婆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我就开车一个人回了家，经过一家超市时，停车买了瓶酒，想着回去借酒发泄一下心情。回到小区后，天色早已黑了，我随意找了个地方停了车，就朝我们B幢楼走去，楼道里亮着灯，所以外面的光线不好……”男人停顿下来，朝审讯室关着的门看了很久，又思索的回忆道：“你们知道的，灯下黑，灯下黑吗，眼晴被楼道里的灯照着，本就看不清，那天外面很冷又吹着风，我遮着羽绒服的帽子，着急的想着上楼，所以就没有注意到楼道前的拐角边站着老太，不知是手臂，还是迈大步上台阶的腿挨着了她，‘唉’——肯定还是手臂踫着了她，她人老不经撞， 竟直直的跌扑下台阶了，我忙上前查看，要命的是我手里的酒瓶撞碎后又给老太的后脑勺处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当时血就流出来好大的一滩，人也昏迷不醒了，我连叫了她几声，见她没有反应，当下就慌了神，又见四下无人，周围又没有监控，脑子一糊，心一歪，就逃离了现场。”说完，男人长长吁了口气，看了看负责记录的阿成和对面的孙警官又叹了口气：“想想还是自首了好，进了监狱倒省心了。”
孙警官和阿成对视了一眼，又询问了其中的一些细节，男人却支支吾吾的说不清爽了，其中的衔接又不连贯，再加深问时，男人就闭口不答了。
第二天，男人却给放了，因为经过调查，男人的供词不能成立，而且他有当晚不在小区的记录。男人确是参加了同事的聚会，但并没有待到结束就离开了，之后去了岳父家接老婆，老婆没有跟着他回去，他一个人开车回到小区，但小区内他的停车位让人给占了，他下车打了一通电话，接着就开车出了小区，在金街路的一家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直接去单位上班了。
“这是他在宾馆里的开房记录。”阿成把记录递给了孙警官，孙警官翻看着记录上的时间，问：“你确定他回到小区后就离开了？没有去过B幢楼？”孙警官抬头看着阿成。
“可以确定。”阿成答道：“我先去了他的单位做了调查，后来就找到了他的岳父，证明那晚他确实去接过妻子，至于他在小区内的情况，怡庆小区的门卫值班小周可以证明，因为庞青的车位就在值班室屋后东北角右手第二个，紧靠着厕所，小周当时恰巧在厕所里方便，听见他打电话让占他车位的车主挪车，之后俩人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等小周出来想去劝说时，庞青已开车出了小区。我也调取了小区仅有四个监控，在大门右侧的监控里发现了他，虽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他没有离开车子。”
“你为什么要假自首呢？”孙警官询问了男人几次，男人始终一言不发，但证据证明老太的死跟他无关，孙警官只得上报陶局后放了他，但奇怪的是，男人又再次来自首了，这让孙警官百思不得其解。
审讯室外的阳台上，陶局手扶着拦杆看着窗外。孙警官一愣，知道陶局正等着他，他略有犹豫，终是缓缓走近，在陶局的身旁站定，也看向了窗外，窗外灰色笼罩，天空低垂压抑，天际深处有很厚的云在涌动、滋生。
“庞青，为什么又来自首？”陶局并未偏转过脸来看旁边的孙警官。
“不明白，问了也不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确是他所为呢？”
“证据证明跟他无关。”
“那，为什么他会再次自首？”
“所以，我必须来见他。”
“上面的压力你是明白的……”陶局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孙警官。
“所以，我必须来见他。”孙警官看着天空中的云，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浸染了层层的灰色，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终是转过身，推开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孙警官在男人对面的桌后坐下，坐在一旁的阿成轻咳了一声，对面低着头的男人立刻抬起了头，看见了孙警官，一下激动了起来：“孙警官，我来自首，老太的死确是因我而起，我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证据呢？”孙警官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证据？——证据？我之前说的就是证据啊。”
“那，你给解释一下金街路那家宾馆的开房记录是什么回事？”
男人像是一下给卡住了喉咙，“我在楼梯口撞倒了老太，心里害怕，就返回了车里，去宾馆开了房间。”
“那，门卫小周听到你在厕所旁打的电话你又怎么解释？”孙警官不等他说完，又逼问道。
男人再想解释，孙警官却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人也站了起来，“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为你这样做很好玩吗？你以为把自己送进监狱蹲上几年，你在养老院的老娘就开心了？”男人的母亲是两年前送去养老院的。
男人呆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嚎哭，“妈，妈啊，儿子对不起您啊，对不起啊！”男人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阿成看了一下孙警官，孙警官示意他别出声，审讯室里只听见了男人猪嚎一样的哭。哭了很久，男人方才止住了哭声，接过孙警官递过来的面纸，缓緩的抹尽了眼泪，终是说出了原由。
那天下班后，办公室的王主任宣布聚餐，他本不想去的，因为之前的聚会他们是不带他的，但这一次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致要求他同去，这让他受宠若惊，开着车就跟着去了。进了饭店，他被安排紧挨王主任的位置坐了，还请他拿了菜谱点菜，这让他很是感动，酒席上，大家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他因为要开车，又不想请代驾，所以推脱胃不舒服，只喝了饮料，“许是饮料喝多了，我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在门外却听到王主任在说：‘大家尽兴，敞开了吃喝啊，今天就让小庞出出血，他这个月的奖金我已经给他代领了，大家现在别吱声，等到结账时，我把奖金交给他，你们起哄让他买单，这个软怂一定不好意拒绝……’”
“你们说说，这帮人平时欺负我就算了，居然还想出了这样的办法骗我买单。”男人气愤地说，“我就下了楼，开车走了，反正奖金我也没再指望。”
“ 本想回家的，又想起两天前因为跟我吵架的老婆还在娘家，于是我就驱车去了岳父家，老婆开的门，见到是我，劈头盖脸就骂我怂包。”
“两天前，我老婆带着孩子在小区的广场上散步，A幢的一户盛姓的女人正在遛狗，因为没有拴狗绳，狗就扑倒了我女儿，我老婆就踢了狗一脚，狗主人不干了，当时就放了狠话：你敢动我家的狗，我就弄死你家的孩子，我有的是钱，几千万我都赔得起，你家孩子都没有我家的狗值钱。这把我老婆气的，立刻打电话让我下楼去理论，老板娘我是认识的，确实有钱，全国开了好几家连锁酒店，市里有十几套房子、别墅，很少在怡庆小区住，我见孩子也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就劝老婆算了，老婆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这次老婆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半天，我没敢吭声，没办法，我只得一个人开车回家，本想着停好车子上楼睡觉，却发现车位让人给占了，我打了挪车电话给车主，但他在电话里态度却不好，我跟他理论了几句，他居然发了狠，要找人砸了我的车，我想想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只得开着车去宾馆住了一晚。”
“孙警官，你上门排查时，我刚刚让丈母娘在手机里骂了个狗血喷头，想想这日子过的太窝囊，脑子一热就承认了老太的事是我干的，然而第二天你们却放了我，当时我也后悔了自己的幼稚。”
“但回来后，我却发觉我做的太对了。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反正小区里都在传说我用刀活活劈死了老太太，我是一个隐藏多年的变态杀手，这话，后来又传到了我的单位。第二天，王主任就把我之前的奖金还给了我，还送了盒好茶叶，当天办公室的同事硬架着我去了市里最好的酒店，请我吃了顿海鲜大餐，一个个的给我敬酒，把我给灌的头昏昏的不知东南西北，之后，王主任亲自开的车，把我送回了家。回到家后，一直吵着喊着要跟我离婚的老婆居然回来了，贴心的给我洗脚，扶我上床，还哭着宽慰我：‘天大的事，我陪你顶着，如果你坐牢，我等你回来。’”
“更让我吃惊的，那个强占我车位的男人和酒店的老板娘都带着礼品上我家来给我道歉，还一个劲的求我饶了他们，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当时我也没明白他们为什么变了态度的对我，这让我感动了好一会，只至后来知道我跟老太的死没有关联，对我的态度又变回了从前。”
“单位里的同事依然欺负我，老婆对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车位仍然给人占了，丈母娘在手机里骂道：借你十个胆也不敢杀人。原来她是看了抖音上女婿杀妻一家三口的视频，才劝了老婆回来的。”
“我要让他们剐目相看，做狠人才能让他们高看我。”男人的眼里有着一抹凶光闪过。
孙警官站在审讯室前的阳台上，陶局早已离开，窗外灰色的云朵涌动，翻卷着，肆虐着，遮盖住天空。楼下，男人一步一回头的走向派出所的门口，云的黑影在他身后紧随，终是与他的身形重叠，好似一个黑化的鬼魅从大地上站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