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警官很意外自己没搁开几天就又一次拜访了293室,但这一次的任务却不似了上次。
293室的男人并没有开门出来,只是听见敲门声才应了句“门开着”就没有了声音,孙警官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看见男人倚坐在客厅面东的窗户边,没有风,窗户大开着,窗外的天空整片的铅灰色,在窗户前低矮下来延伸进屋内,笼罩着半倚在椅子里的男人。男人姓欧阳,是市人医的一名内科主任,这些资料在第一次见面时,孙警官就已经了解。
“请……”男人看见是孙警官,略显诧异的欠了欠窝在椅子里的身体。
可不等男人说完“请坐”,孙警官就已经很熟络的拖过了一张椅子在男人的身旁坐下。男人掩饰着内心的一丝不快,“关于楼下老太的死,我上次已经说过,你可以去我的单位察看我的出勤签到。”
孙警官并没有理会男人的态度,拿着公文包的双手已经放在了膝盖上, 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欧阳医生,我今天来不是谈老太的事情,只是想跟你聊聊跟帖的事。”
“跟帖的事?”男人惊诧的反问一句,看着孙警官的眼神游离出很远。
“你也知道我们网络技术部门想确定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跟帖者应该是不废吹灰之力的。”孙警官的嘴角有一丝轻蔑的笑意荡漾开来,甚至还有意无意间抬了抬手中的公文包。
“唉,我很相信你所说的话。”男人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权衡利弊,“好像你们已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只等着我补充了。”男人轻声的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想隐瞒什么,说出来,也算是给关心过那对苦命小夫妻的热心人一个交待吧。”
“这件事的灵感是来自2011年广州打工妈妈跪行千米求帮助的事件。当时病者的丈夫正像那名湖北农村去广州给女儿治眼癌的谢三秀一样,已经身无分文,无力给老婆支付高昂的药费了,女人前期的治疗已经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也早已借了个遍,申请到的补助几千块钱更是杯水车薪。”孙警官看着男人渐渐焦灼起来的表情,不由皱了皱眉头,“当时我见着他们时,他们已经住在了医院的走廊上,走投无路的境地。”
“后来,我看见了他们发在网上的救助帖,但帖子的浏览量仅仅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自己。这也难怪,像他这样网上求救助的人多的去了,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一看见这样的帖子早就拨划了过去,有的甚至 嫌弃麻烦设置了屏蔽。”男人反问孙警官:“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习救助谢三秀的网络推手那样帮他们一把?”
“我考虑再三,终于在他们的帖子下面发了留言:如果你真心想救你的老婆就在医院的门口跪上一个星期,身为医生的我保证救治你老婆。”
“男人看见我医生的署名真就跪在了医院的门口,也如我所预期的一样,各大报纸、媒体、甚至网上直播带货的播主立刻关注了这件事,也给予了大肆宣传。后来,我肯定对现不了我的保证而被骂一片,但小夫妻却因此筹到了医院要求的二十万。”男人略显欣慰的叹了口气。
孙警官看着男人痛惜的说:“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好心救助他人,但你应该知道前车之鉴,广州的那位推手最后的下场是丢掉了工作,还涉嫌网络诈骗,而且最终的结果是广州的小女孩治好眼癌, 皆大欢喜,但你推手的女人却死了,人财两空,二十万的捐款打了水漂,所有人的目标都是失败的,那就必须有一个人为这件事负责,现在的矛头已指向了你,这也是我来了解过程的原因。”
“这样的后果我早已经想过,就是没想到女人会死,但网络诈骗我还不够格,我想你来的目的也不是抓我归案的。”男人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工作吗?我也已经无所谓,我现在跟被开除工作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区别。”男人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我已经待岗一年多了,否则凭我主任的医术,也许真的可以对现我救助女人的留言。”
男人说出这句话时,孙警官很是诧异,根据前期的调查,只是说男人在医院里的人际关系紧张,医院领导对他的反应一致不看好,但没有说是停职待岗。
“为什么待岗?”孙警官不由的问。
“唉!”男人幽幽的叹了口气,“因为?!因为我动了所有人的蛋糕。”
自从医生的收入跟开药、检查、回扣息息相关后,医生就跟唯利是图的商人没有两样了,过度检查,过度用药,甚至无病说成有病,小病检查后成了大病,而无药可治的绝症却很讽刺的定义成可妙手回春的小病,病人成了待宰的羔羊,医生成了灭绝人性的屠夫。
“我亲身见到刚实习的小护士被要求揭开病人手臂上快要治愈好的皮肤……”男人 愤怒的僵直起倚坐在椅子里的身体,“只为了让病人能够留在医院,而让主治的医生创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新一代医生会是什么样子?不言而喻……”男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向孙警官,只是痛惜的直视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我成了异类,同事、领导、包括医院之前玩的很好的朋友都疏远了我,甚至还有病者、病者的家属说我不安好心,好似一众人都说女人有病但却有一个人实话实说让她别听一众人胡说八道,她信吗?肯定不信,那结果只有一个,我成了胡说八道的那位,所以我成了他们眼里不近人情的庸医、疯子。”男人僵直起的身体又软焉在椅子里,“但我还是忘不了我是一位医者,医者仁心,仁心何在?医德何在?我一次次的坐在这里,大开着窗户,面对着窗户外的苍天,反问自己不够坚定的内心。”
“只至我在走廊里再次看到了走投无路的小夫妻。”男人的手攥紧了拳头,“女人是阑尾发生感染,出现炎性改变,前期间或出现了腹痛、发热、恶心等症状,本来症状比较轻微,完全可以服用阿莫西林胶囊、头孢克肟胶囊等药物进行保守治疗,可以抑制炎症反应,从而缓解症状,但接治的陶医生还未给其进行检查就已经给办了入院,更可笑的是陶医生之前却是一名牙医。后面立即安排了一台手术,但术后女人并没有见好,炎症却愈发严重了,最后更是疼的下不了床,但此时的小夫妻却已经用光了所有的钱,给办了出院,出院后的小夫妻没有去处,只得滞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一次次的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次次看着女人痛苦的模样,看着男人孤立无助的眼神,我痛恨我的医院,痛恨我是一位医生却不能帮助到他们,更不能改变什么。”男人消瘦的下巴在铅灰色中愈发的瘦弱,“当我看见他们的救助帖时,我想不到其它办法,只有学着那位网络推手一样,我相信世间心存怜悯的人还是很多的,只是差一个让大家知道的契口。”
孙警官终于缓缓的站起身来,眼睛看向窗外,窗外的天空混沌的和眼前的城市融为了一起,铅灰色的深沉好似正酝酿着一场雪来,“如果,我说是如果,如果有一种可能让你成为如那重拾希望的男人一样,你愿意做任何事吗?”
293室的男人转过脸,直定定的看着孙警官,“我愿意。”又郑重的说:“我相信这将会成为医制改革的风搅雪。”
风起来时,雪真的来了,雪裹着风,风搅动着雪,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飞舞而至。孙警官和293室的男人走出了怡庆小区的B栋楼,男人的手腕上带着手铐,男人走的很轻松,甚至走出楼道口时还眯缝了眼睛,像是给一束光给照着。
“ 滥用职权,知法犯法,也许你会因此而丢掉工作。”男人轻声的在孙警官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相信世间心存怜悯的人还是很多的,只是差一个让大家知道的契口。”孙警官一边向外走,一边笑着扬了扬头,“你我愿为棋子,请天下人入局,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