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警官本想着再去看看113室的情况和验证一下阿成之前在电梯里问过自己的问题:113室的窗户是老太出事前给锚死的还是事后?
出了电梯,转过拐角,孙警官又退了回来,113室的门前,阿成正跟女老师低声的交谈,孙警官就想起了阿成上次在电梯里的抱怨:“我这几天正愁着儿子调班的事呢。”孙警官在电梯门口徘徊了许久,终是回到了电梯,上到了十二层,去了123室。
给孙警官开门的是个年青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系着蓝色条纹的领带,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孙警官说明来意,年青人就把他让进了客厅,又轻轻敲了敲主卧的房门,卧房里传出一声不高兴的回应:“又敲门,又敲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年青人一下窘迫的站在门前,极不自然的转头看了一眼孙警官,又鼓足了勇气敲门:“妈,派出所的孙警官来了解些情况……”,年青人的话还未说完,卧室的门已经打开,里面探出一个烫发的女人,女人本想斥责年青人,却瞧见了客厅里的孙警官,眼晴里一下露出了笑意:“噢,原来是警官来家里了!等一会儿,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女人不等孙警官答应,一下缩了进去,片刻后,女人穿戴整齐的走了出来。
女人抱歉的打着招呼:“不好意思,让警官久等了,您请坐,请坐啊!”女人让孙警官在沙发上坐下,又忙着泡茶,却发现茶盒里的茶叶没有了,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年青人提高了声调:“喂,没看见没有茶叶了吗?快去超市里买袋回来。”年青人忙转身走了出去。 孙警官本想叫住年青人,不必麻烦他跑脚的,但却看出年青人很愿意离开这里,正高兴找到了外出的理由,就不再说话了。
女人见年青人走出了门,就走过去关上门:“您瞧瞧,做事没有一点点靠谱的样子,门都不知道关上。”女人一面给孙警官抱怨着年青人的不是,一面在孙警官的对面坐下。
“上次楼下老太出事的那晚,你还有印象吧?”孙警官一下转换了话题,他可不愿意陪着女人去埋怨她家里的人。
女人却没有回答孙警官的问话,她径直沿着自己的思维向下说: “哎,我家宛菡嫁给这不靠谱的小子,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女人正如众多的中年妇女一样,找一切可以倾诉的对象和时机,更何况对面的是一位完全可以信任的警官,“警官”在她们心中,甚至所有人心里,这就是正义的代名词,她们从小最喜欢歌唱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些启蒙教育在很大程度,很长时间内一直影响着她们的判断。
孙警官放弃了再次转移话题的挣扎,看得出,比起谈论老太的案子,女人更需要一个倾听者。孙警官将身子慢慢靠进沙发里,这已经是他在进入B幢楼后养成的习惯了,他曾在见过803室的那位弹钢琴的女人后,就不止一次的在镜子里端详过自己,是长期从事的职业让自己的容貌看起来更让人值的信赖?还是身上的这身警服和帽子上的警徽让人觉得安全呢?他至今也未搞明白,孙警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听众应该表现的表情。
年青人叫啟玮,是女人的女婿,本市人,和女人的女儿宛菡是高中同学,后来又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每逢放假,俩人同乘一班客车回来的几率就大了许多,在啟玮帮宛菡提了两次行李箱后,俩人就谈起了恋爱。大学毕业后,俩人又回到了本市,参加了工作,宛菡带着啟玮见了家长,宛菡的母亲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是认可,啟玮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小伙子衣着讲究,谈吐文雅,最主要的原因是啟玮的家庭背景,啟玮的父亲是市发改委的一把手。 啟玮和宛菡结婚了,婚礼在市里最大的酒店举行,规模和豪华哄动了全市,女人在亲戚朋友的面前显足了面子,女人也为攀上这门亲家高兴异常,但在女儿结婚的第二年,啟玮的父亲却受到了纪检的约谈,后经过查实,啟玮的父亲贪污受贿数额巨大,而儿子的豪华婚礼就是引起纪检注意他的原因。
“你说好好的官不做,贪那么多的钱干吗?”女人愤愤的说:“每月两万多的工资,还有各项补贴,养老、医疗都是政府给买好了,房子也是政府给分的,怎就不满足呢?”女人拍了拍大腿:“这下倒好,贪污的钱全部查缴,银行的家底也给查封,房子更是给没收了,自己进了“集体宿舍”倒也罢了,这可苦了老婆和孩子了,我祝家母回了浙江娘家住了,可是孩子们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女儿陪着女婿睡在马路上吧,俩个孩子就挤进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里。”女人不仅怨恨了啟玮父亲的不法行为,更是无法接受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同时也让她在众多的亲戚朋友面前丢足了面子,那些曾经托她在啟玮父亲那里走关系的人,更是不见了踪影,这种虚荣心和金钱上的巨大反差让她难以接受,也让她看见或是听见任何关于女婿家的事和物都充满了敌意和排斥,甚至包括了女婿本人。
啟玮本是大学学历,在本市找个工作本不是难事,也许是父亲从仕途中尝到了好处,更想着凭借自己的荫庇一定能够给儿子更好的前途,于是发动自己的人脉,托关系让儿子进了市政府里做了名文秘,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位置,关系到位,事半功倍。
一个月后,父亲宴请了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啟玮作陪,大市长有点醉意的拍了胸脯:“年青人,你好好干,明年的人事调动,你先去下面的镇里做一届的书记,回调后,保证你任部门的主要领导。”啟玮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眼里满是笑意。
接下来的事情意外的让人猝不及防,当他在大市长的嘴里证实了父亲落马的消息时,他相信父亲一定是给冤枉的。父亲从小就是自己敬佩的英雄,他是从底层的村干部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待人和善谦卑,做事小心翼翼,尽可能的不得罪任何人,甚至是单位看大门的老张,他都恭敬有加。他从未看见过父亲行贿受贿过一次,确实有许多人提着高档的香烟,名牌的茅台,还有许多说不上来名字的东西,但看包装就知道是好东西,趁着夜色来家里找父亲,但都让父亲婉言谢绝了,那些人又提着大包小包失望的走了,外界一致评论父亲廉洁奉公,老实低调。当父亲做上发改委的主任时,他仍是一如既往的骑着他那破旧的电动车上班,破旧的电动车在单位停车场众多轿车里鹤立鸡群,成了一道风景,跟了父亲多年的拎包,早已褪色毛边,一边的拎带甚至已经缝过多次,但这不影响它和那辆电动车成了父亲的标配。
父亲这一生中开销最大的手笔是自己的婚礼,自己曾怀疑父亲把他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都一下花光了。父亲一定是给将要成为公公和爷爷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一改之前的吝啬和小心谨慎,他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在他进入高墙后,他曾深刻的思考过自己当初做下这让自己后悔不已决定的最深层的诱因,自己压抑了自己多年,他不敢收受明面的烟酒、礼物,只认钱,只收钱,那些不明事礼的新手不懂得的钱的简化明了,他甚至可以通过信封的厚薄,准确知道钱的多少,而用以衡量来人要求办事的可行性,但这些钱又痛苦了他许多年,这些见不得光的钱,他不敢拿出来挥霍,甚至不能告诉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和自己最信任的儿子,他用化名租了一间屋子,用来存放那些招之即来的钱,他有一天晚上没有回家,就睡在了那些钱上面,他很享受那种感觉,那种多年来自贱卑微的做作也得以回报,“为什么自己会变的如此?他也时常扪心自问,他仍记得站在党旗下宣誓的自己,他没有忘记他做叙职报告时的发言,但这一切的反思终不能让自己罢手,他沉陷其中,难以自拔。操办儿子的婚礼时,他所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清白的,那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所攒下的,所以他不怕,但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反常举动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女婿也随着他爸的落马下岗了。”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啟玮去找了大市长,大市长再没有了拍胸脯的气魄,一脸的无能为力,他知道纪检一帮人正盯着这条线呢,如果留下他,就等于留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身边,纪检的人一定会顺藤摸瓜,深挖到自己,虽然之前是收了他老子不少的好处,但这还不足以让自己为其陪葬,他狠狠的撂下一句话:“别再来找我了。”从此就推脱了不再见他。
“你说,一个大男人没有正经的工作可做,总让我女儿挣钱养他,谁见谁不闹心?”女人发着牢骚,完完全全的把对面的孙警官当着了他拉家常的可靠听众,但孙警官早已听够了女人的抱怨,也明白了女人对年青人的不良态度是源于年青人家境的改变,“但这告诉我又能怎样呢?我只是个普通的警察,我是来查案的。”孙警官反复提醒自己, 作为一名警察必须时刻保持礼貌,但说出的话语中自己都感觉到了生硬:“我们能不能谈谈楼下老太的死?”
女人惊讶的看了看孙警官,她已听出了孙警官的不悦,也终于明白眼前的警官终究不是她的那些姐啊妹的,不由尴尬的笑了笑:“对,对,我都忘了你来的正事了。”又突然想起了泡茶的事来,“这小子真是做事不靠谱,去买袋茶叶,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孙警官害怕女人又会扯远话题,忙打断了女人的话:“没关系的,我又不口渴,你帮忙回忆一下老太死亡那天晚上的情况。”女人完全领会了孙警官的意图,他最关心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在干吗。
女人调整着思绪:“那天晚上我和三个姐妹打了很久的麻将,好像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才结束,如果你不太相信,你可以了解一下,姓名、手机号码等会我写给你,而且我们也不是糊涂的人,怎么可能向窗户外扔玻璃瓶呢?”女人起身找来了笔和纸,写下了陪她打牌姐妹的信息,又补充道:“我女婿可以证明的,他一直给我们斟茶倒水,直到打牌结束,才去睡觉的。”孙警官站起身,接过纸条,活动着有些麻木的脚,又在面东的窗户边认真观察了许久,这才告辞离去。
孙警官走在楼前的林荫道上,水泥的路面落满了枯死的树叶,匆匆的行人肆意的踩踏而过,又有更多熬不过寒冬的树叶,飘忽而下。
孙警官走到快出小区大门的圆形花圃旁,年青人正拿着一袋茶叶迎面而来,年青人尴尬的笑了笑,又扬了扬手里的茶叶:“不好意思,回来迟了,要不要回头去喝茶?”孙警官本想戏虐的说可以啊!但又摇了摇头:“等下次吧。”年青人就继续向前,孙警官却叫住了他:“老太死亡的那晚,你一直陪着你丈母娘四人打牌到结束?”年青人愣了愣,脸色瞬间变化,又平静的回答:“没有。”说完从花圃的转角掩进了那狭长深遂的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