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庆小区门口,孙警官看见刘头正被一群人围着,不由多看了几眼。
刘头捧着一个记事簿在上面不停的写着,围着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说话。
“D幢楼403室耐克一双。”
“A幢楼901室女式中筒皮靴一双。”
“B幢楼123室回力防滑妈妈鞋一双。”孙警官看见123室的烫发女人挤着了一个矮胖女人,女人趁她侧身过去时暗地里用肘弯捣了一下123室的腰窝,123室烫发的女人“妈哎”喊了一声,转脸看向矮胖女人,矮胖女人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从她身边挤到前面去了,“A幢楼202室黑丝绒便鞋一双。”烫发女人懵逼的看了看向前挥着胖手的矮胖女人,又回头白了一眼从身后挤过来的一位瘦黑女人,“挤什么挤,没有素质。”瘦黑女人看了一眼揉着腰窝的烫发女人正欲开口怼回去,却听见旁边的人都笑了,“一双便鞋还登记?登记个屁……”瘦黑女人就笑了,烫发女人见瘦黑女人并没有理睬自己而是看着前面痴痴的笑,也转过头来不明所以的伸长脖子跟大家一起笑起来。
“普拉达noble女士鞋一双。”瘦黑女人踮起脚尖,举着手,像人群里杵着一根竹杆,“喂,喂,刘经理,刘经理,C幢楼803的。”看来瘦黑女人和刘头关系不错。刘头从记事簿上抬起头,看见瘦黑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普拉达noble女士鞋一双,——喂,noble怎么写?”
“哎,哎,大家不要挤,不要向前挤,排队,都排队啊。”刘头问向女人时顺势看见了后面的人不停的向前挤,场面有点混乱,不由的向门卫室喊:“小周,小周,出来帮个忙。”
“噢,来了,来了。”正在门卫室里刷手机的小周从玻璃门里探出头来向门口张望,又缩回去拿了桌上的大檐帽扣在头上这才走了出来,“哎,哎,大家排好队,先来后到,排好。喂,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你靠后站一个……”小周指着后面一个插队的女人,“对,说的就是你。”小周就看见了人群后面的孙警官。
“孙警官,又过来排查了?!”小周顺着排好的队伍走了过来,正想离开的孙警官只好站了下来,问:“刘头准备给业主们发福利了?”小周回头看了看队伍前面的刘头,“哎,不逢年不过节的发什么福利,就是一桩屁股烂事。”小周跟孙警官并排站着,“你说奇怪不奇怪,小区里出了一奇葩,专门偷鞋。”
“ 嗷,还有这事?”
小周见孙警官有兴趣接着说:“见过偷车偷钱偷衣服的,还是第一次遇见偷鞋的。”小区业主为了方便都喜欢在进户门前放一鞋柜,回来,鞋一脱放鞋柜里,换双拖鞋进屋,干净,出去了再换了鞋子,方便。“为这事我们物业没少上门做工作,第一不美观,第二存在安全隐患,但业主们不理解啊,‘放我自家门口碍你们什么事了,哪家门口没一个。’确实也是,家家门口都放了一个,让拆了这家,这家说没问题,拆了对门的我没二话,让对门先拆吧,对门说凭什么我们家先拆,拆完隔壁的我就拆,这家攀着那家,那家又攀着另一家,没一家主动的,最后没办法,那事就搁那了。前几天有业主来物业反映鞋丢了,起初我们还不相信,不曾想隔一天又有业主来物业反映丢了鞋,这事肯定就真了,但是谁偷的呢?我们也不知道,就发动小区的业主找线索,业主就和业主勾通,丢鞋的又和丢鞋的谈到了一起,刚开始是让物业帮忙找鞋找人,后来就传开了说物业雇人偷鞋,目的让她们知难而退,主动撤了鞋柜。但这事还真不是我们物业做的,但又有谁信呢,丢了鞋的业主更不信,这几天就吵着让物业给解释,这谁又能解释的清楚,这不刘头恨不得浑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刚上班就给起了哄的业主给堵门口了,刘头为了脱身只得答应给说法,让先统计损失再做下一步打算。”
“孙警官,这事你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小周问。
“这事,这事还是缓一缓吧。”孙警官用手搓了搓脸皮,“老太的事情我还没一点点的头绪呢,你们小区又出幺蛾子了,真应了那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小周还想再跟孙警官聊会天,那边的刘头却在喊:“小周,小周,过来换我记一会儿,我上个卫生间,大活人都要给尿憋死了。臭小子,你当没事人似的,当心我扣你这个月的奖金。”
小周向孙警官吐了吐舌头,“刘头发彪了,我先去忙了啊……”不等孙警官再说话小周已向队伍前面跑去了。
孙警官没有跟刘头打招呼,径直去了B幢楼。
孙警官敲开B幢楼313室的门时,313室的女人正背好包准备出门。
“孙警官,差一点我就出门了。”女人听了孙警官的自我介绍后将孙警官让进了客厅,“社区为迎除夕夜让我们老年大学出节目,我约了同学商量一下出个什么舞蹈好……”
“如果你约了人我下次再来?”孙警官不想女人为难。
女人却笑了,“孙警官你误会了,我们同学约会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重要,社区让我们出节目也是为了让我们这些退了休没事干的人找些事做,舞蹈还是我们几个平时跳的红枣舞、珊瑚颂、醉红妆,商量只是商量些走位、排面、服饰的小问题。”女人将包挂回门边的挂勾上。
孙警官没有说话,开始仔细察看起了客厅面东的窗户。
虽然距离老太死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窗户经过许多次的开关,有价值的线索早就微乎其微,甚至已经没有了,但孙警官一直认为没有察看到最后一层,这样做仍是有意义的,谁又能保证最后一层决对没有线索。
孙警官察看完窗户后又简单的问了些女人家里的基本情况和老太死亡那天女人是否在家,是不是有看见其它楼层向窗户外丢东西。
“这些倒没有看见。”女人皱了皱眉,“因为前一天我们排练醉红妆晚了,所以老太出事的那天早晨我起的很迟,早饭都没有吃,起来十点多些我才下楼买菜,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楼下死了一老太。”
“噢,另外这事过去这么多天我为什么还记得清楚,是因为前一天排练出了点状况所以就记住了当时的事了。”女人看孙警官并没有就之前的说话而有一丝的靠近感,反后悔了之前说多了话,是不是有让人引起歧义猜想的嫌疑,只得匆匆的又加以了说明,“排练那天,领舞的薛主任就是社区退休的老主任为跳舞穿的裙子跟我起了点矛盾。当时排练的是醉红妆,之后应该有一次市里的文化汇演,时间有点赶,所以排练结束时已经很晚了,赶巧之前预订的样裙正好送到,薛主任就安排正要回家的我试穿看效果,那是一件青色的裙子,束腰的,裙摆有点长,盖着脚面,下面有一排细致的褶子,最令人不满意的是袖子太长。我就对薛主任说这不行,手脚打不开。薛主任就左右前后看了竟说:‘这款式很漂亮,仿清末时的风韵做的,含蓄,高雅。’我说我们跳的是醉红妆,说高雅些是跳舞说通俗些就是老大妈跳广场舞,你搞个超高雅的衣服让我们穿,不伦不类不说还可能闹笑话,几十上百号人下面坐着,我们几个台上拖裙子撩袖子,吧唧,一个把一个人的裙子踩了,露了一身的赘肉,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女人甚至还朝孙警官笑了笑,“孙警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其她的几个都说我说的在理,但薛主任却火了,说我眼光低,粗俗,没有文化修养。许是那些天时间紧,排练强度大,大家都累了都窝着火呢,事后想想应该是的,薛主任平时多涵养的一个人怎么就发火了呢,当时我也急眼了,换着你给别人当着面骂没文化没修养你也得急,我一怒之下,一把扯下了身上的破裙子扔地上了,其她人见形势不妙忙上前劝了薛主任和我,薛主任看了一眼地上的裙子又看看我还是给劝走了,我给她们劝了好一会儿也觉得自己过火了,最后就拿起裙子收拾了一下回来了。”
“回来的那晚我很不高兴,也有点后悔,去老年大学跳舞本来就是退休后为心情才去的,却为了点小事跟人吵上了,这算什么一回事。我把裙子挂在门那边生了一夜的气。”女人用手指了指挂包的位置,“衣服后来让我送给对门的311了。薛主任第二天十点多些打电话给我道歉,说之前冲动了,当时我正躺床上睡觉,就因为薛主任打了电话我才起床下楼买菜的,薛主任说我说的建议不无道理,让我别介意,后来还是改成了立领吊穗大红衫配绿色纱裙……”
孙警官明白女人见自己没有说话以为他怀疑她,只得尽量把事情说的细致,难怪人们总是说沉默是金,如果女人一开始就说时间久了,记不清了,怎么又需说出这么多的话来,但女人下面说的话已没必要再听下去了,那肯定是两人和好,继续跳舞,怎么跳舞,或是跳舞得了某一个奖项,或是为了某一件事又与某一个闹不高兴得找个人发发牢骚,想到这里孙警官立刻准备告辞离开,但房门却开了。
开门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因为孙警官进来时313室的女人正准备出门就虚掩了门,年轻女人没有敲门就径直走了进来,差点没撞着了孙警官,孙警官向后退了一步才让过了女人,女人穿一件青色的裙子,束腰的,裙摆有点长,盖着脚面,下面有一排细致的褶子,一看就知道是313室女人刚才提到的裙子,“女人难道是311室的?”孙警官记得313室的女人说过裙子送给了对门的311室了。
裙子穿在女人的身上真的很漂亮但却不适时宜,因为裙子是上台跳舞用的,舞台上有暖气,穿单薄一点没问题,但现在穿就有些冷了,女人的肩膀有点缩,嘴唇有冻着的紫色,眼睛却是清亮的。
“啊”313室的女人在孙警官的身后发出一声惊叹,“小萼,你为什么穿这样?不知道冷吗?”313室的女人从后面过来,一下关上了门,“快,快到空调下暖和暖和,”孙警官看着313室的女人将那叫小萼的女人推到了空调下却发觉女人有些迟钝。
313室的女人看女人的脸色转变了些暖色这才向孙警官抱歉的笑了笑,“这位就是我对门的小萼。”小萼并不理会313室的女人在陌生人面前介绍自己,而是自顾自的向上拎了拎裙子,“姐,你瞧这鞋子配你送给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
“漂亮,漂亮,小萼真漂亮。”313室的女人见孙警官瞧了摆弄裙子的小萼一眼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警官,小萼就是上个月才来311室的……我们刚认识不久。”女人回头看了看客厅面东的窗户,“小萼虽然有时不清楚,但人真的很好,从不乱扔东西。”
“我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有点奇怪小萼为什么这样。”孙警官再次看向了仍在摆弄裙子的小萼,女人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甚至还甩了甩自己的长袖,转了几个圈。
“她来311室之前不是这样的。”女人的眼睛里竟有了些许痛惜,“她曾经是市剧院的越剧演员,唱青衣的名角儿。”之前这叫小萼的女人因为越剧唱的出色,由地方调到了市剧院,一进剧团小萼就凭着对戏剧的热爱和执着得到了领导们的认可,也得到了重用,这本来是前途光明的好事,但一次戏曲交流综艺的录制现场,小萼因看不惯戏曲行业的现状而愤然发声,“为了排一部戏动辄几百万几千万的花,只为了评某一个奖项,但评完后却束之高阁,老百姓连一眼都看不上,最后戏没了钱也没了……”
“小萼因为这件事也给束之了高阁。”313室的女人眼睛里竟有了许多湿润,“她给取消了全部演出日程,连龙套都没得跑了。”
“只拿一千五百基本工资的小萼生活陷入了困顿。老公为这事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了老家,但小萼不肯一起回去,从剧院分配的三室两厅搬到我们这里的老小区,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
“许是生活和艺术生涯给她的双重压力,小萼气糊了脑袋。”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哎,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给毁了。说不好听的,搞艺术的还不如了我们老年大学跳个红枣舞、珊瑚颂、醉红妆……”
“又要下雪了吗?”走出B幢楼的孙警官感觉心里闷闷的发慌。高耸不一的楼房将城市的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区域,淡青色的云朵像陷在池塘里的鱼不能逾越半步,“不是雪就是雨了。”孙警官抬头看向云头上盘桓不下的风,“像什么?”孙警官仿佛又看见了那叫小萼的女人轻甩出了长袖,淡青色的裙摆旋转时带起了轻微风响,细致的褶子如云如烟般点缀着裙下灵动飘忽的脚踝,“要不要跟刘头支会一声呢?”女人的脚上赫然穿着一双黑丝绒的便鞋,只是有点臃肿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