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我们结婚吧?”尾音轻轻扬起。仰面躺在雪地里的刘野仰望着蓝天,雪后的天空真蓝啊,蓝得纯净,不杂一丝尘滓,宛如一望无际的碧玉,润滑,晶莹,却看不透。一只银白色的鸟,叫不出什么名字,轻盈缓慢飞过天幕,银鱼游过大海一样,紧随着,又一只,急匆匆的,像要追赶前面的那只飞鸟。没听到回答,他缓缓侧过头,“李梅——”
“嗯。”这次有回应了。李梅和他并排躺着,也在仰面看天,她也看到了那两只飞鸟,她为后面那只飞鸟担心,担心她飞得慢,追不上前面的鸟。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雪地里追着一个大哥哥,那哥哥八九岁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到女孩追不上,便停下等着,顺手抓住起一团雪,向女孩掷过去,女孩躲闪,一个趔趄,跌倒在雪里,厚厚的雪把女孩的脸淹没了。男孩赶忙跑过去,将女孩拉起来,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雪,再轻轻拂去她身上的雪,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纸裹糖,举在女孩的眼前,女孩伸手去抓那糖块,没抓到,糖块和男孩都没了……
“我老是看不清他的脸,老是想不起他的模样。”李梅也侧过脸,米黄色羽绒帽下露出一张红扑扑的瓜子脸,桃花眼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雪。
“谁的脸?”刘野好像第二次听到她这样自言自语了。
“就是他,那个雪地里的小哥哥。”李梅皱着眉头,仿佛在极力回忆。
“雪地里的小哥哥?”刘野脑海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茫茫雪地里,很多人,有用自制滑雪板滑雪的,有打雪仗的,还有拿着傻瓜机照相的,其中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穿着肥大的老羊皮袄,光着头,流着鼻涕,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女孩穿着红底白花的棉衣棉裤,头戴翻绒帽,帽子又大又深,应该是那男孩的,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两个帽耳朵耷拉着,护住耳朵和腮帮,只露出小脸,鼻尖红红的。他们在没膝的雪中跑着,跌倒,爬起,再跌倒,清脆的笑声引得周围的人们观看,“谁家的孩子?玩得那么开心?”他摸摸李梅的脸,“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李梅眉头皱得更紧了,“记不得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刘野,不知怎的,我老是闪过那个雪地里的画面,准确说,是一些碎片,连不完整,有时想得我头痛,怎么也想不出,想不出他长得什么样,想不出他叫什么,连小女孩穿什么衣服也想不出。”
“想不出就别想。人有时会有些记忆的碎片,也许根本不是记忆,而是潜意识里的碎片,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潜意识里的碎片可能是未曾经历过的。别当回事。”刘野言之凿凿,他不想李梅为此伤神,而他自己的大脑里却写满了问号。
“好吧。”李梅应声道,也将眉头舒展开了,可是,她的心又皱在一起了,尤其看到男朋友那热烈的期盼目光,她觉得那目光烘烤着自己,随即又觉得一股寒气从身子下面雪地上窜出来,透过厚厚的羽绒服,钻过羊毛衫和内衣,通过皮肉,直至内心,心蹙缩得颤抖不已。“刘野,我冷。”她牙齿磕碰着,低声说。
“哦,快起来。”刘野一骨碌站起来,躬身拉李梅起来,“你的手真冰。”说着便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围在她的脖子上,又将她的双手拉进自己的怀里,“暖和暖和。”
李梅整个人都被拥进怀里,一股温热从内而外,也由外而内,迅速温暖了她全身。“暖和……”她在心里念叨着,脑海里闪过一个碎片,小女孩孤零零站在雪地里,雪在飘,呼呼的北风像刀子,划破她的小脸,又像细细的铁丝抽在她红肿的小手上,她摇晃着,眼看就要倒在雪地里,一个像小人书里的观音菩萨的阿姨抱住了她,给她戴上厚厚的绒帽子,把风隔在外面,还围上围巾,彻底把脸给保护起来,同时把她的小手拉进阿姨的怀里,伸进衣服里,紧贴着阿姨温暖的内衣,她吃力地抬起头,尽量往后仰脸,看看阿姨的脸,却发现不是阿姨,而是一个小哥哥,他也低头看着她,她笑了,却不知,这一笑坏事了,小哥哥也不见了,又剩下她一个人光着头,站在北风呼啸的雪地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她的呼喊声被风吞没了……
李梅仰头看向刘野,正碰上由上而下的目光,那目光温暖,流淌着浓浓的关爱,而且非常干净,自从碰到他,就被他的目光吸引,而吸引的关键就是干净,就像,就像此时此刻的天空,她从他的耳边望向天空。辽阔的天空还是一尘不染,碧蓝碧蓝,连一丝白云都没有,看着看着,就感觉没有天了,只有深不见底的蓝,宽不见边的蓝,不知道那蓝从哪里起始,到哪里终止,眼睛不聚焦了,而且被那蓝给灼伤了,干脆看他身后的雪吧,眼睛架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连绵的大罗山,也白得一尘不染,连往日那高高低低的松树也穿上雪衣,丝毫不露,显不出高低错落,只有山峰高低错落在碧蓝之中,像一幅画,夕阳从背后射过去,高低错落的山峰一晃而红,妩媚而晶莹。好看,却更灼伤眼睛。
“还冷吗?”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
“不冷了。”
“起风了,你不能坐我摩托车,太冷。”刘野拍拍她的背。
“那,你推着,我们走回去?”
“不用。”他说着拥着她转身,“你看,那里有许多出租车,在等着踏雪的人回家呢。”
山西面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平地,过去是农田,夏天长稻子,夜晚来临,月明星稀,蛙声阵阵,向东撞到大罗山,又折回来,集合着新唱响的蛙声,更加汹涌澎湃地向西越过南北流淌的大罗河,回响在河畔乘凉的人们头顶,给在田地里忙了一白天的人们以无限的宽慰。秋天种冬小麦,第二年端午节时,金色麦浪翻滚,一眼望不到边,城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到这里观赏,拍照。可惜,如今,冬天,这里变成踏雪滑雪胜地,不再种冬小麦了。
没有冬小麦的田地,是个雪的王国,是雪的乐园,你看,那大大小小的人,有红的,有蓝的,有黑的,有黄的,当然有显不出来的白色的,在雪地上尽情地疯。他俩都喜欢静,而且热恋中,更有理由躲得远远的,远离了滑雪场,更靠近大罗山了。
刘野把李梅送上几乎坐满人的出租车,人多,只能合租,看着出租车发动了,他才返身去骑摩托车。他边走边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再扣紧最上面的扣子,羽绒帽拉下,包住头,戴上皮手套,骑上车子,向西看看,太阳露出半个脸,红红的,丝丝阳光散发着最后也最微弱的温暖。风起来了,还好,有出租车,李梅不受冻了,她最怕冷。
冬天骑摩托车简直是自杀行为。风长了眼睛,专门往他胸前没有围巾的地方钻,直接穿透他的毛衣和秋衣,还像刀子,剜他的胸口,随即,心被吹得缩成树上的干瘪的果子,激烈地摇晃颤抖。刘野想骑慢点,风就不那么钻了,可是慢到何时才能走出寒风?再说,李梅还会在他的宿舍等他呢。他缩紧脖子,努力低下头,让头盔冲前,幸亏戴了头盔。
好像听到谁在喊“刘野”,瞥见前面有辆出租车,车下站着一个人,是李梅!他加速冲到李梅跟前,猛地刹车。“你怎么下车?冷!”
“给你围巾。你慢点骑。”李梅一步上前,将两条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转身上车,出租车又向前跑了。她在车上吹着空调,觉得暖和了,才发现自己围着两条围巾,刘野胸口空着了,她急忙往回看,茫茫的雪地上,有个小点,那应该是刘野,她仿佛看到刘野的深灰色羽绒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风钻进去,搜刮着他身上仅有的热量,“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我把围巾给他,不然,他会冻坏的。他刚感冒好了。”她一口气说完,怕一停下来,就被司机和车上的同伴打断,再也没机会说明白了。停下车后,她想和他一起走,风雪夜归,同甘共苦,然而,她细细一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知道他绝不允许她冻在风雪中;再者,这样走,也让他们更长时间裹在风雪里;还有,自己在车上,还可以将两条毛巾都给他;更重要的,她想躲避他,因为他在问“咱们结婚吧”。
相识一年了,她早就想有个自己的家了,曾经暗示过他,他也领她看过他们医院旁边的职工房,价格便宜,可是,随着两人相爱日深,谈婚论嫁水到渠成,她却越来越纠结了。是没有眼缘吗?不是,她记得一年半前,她做饭时左手腕烫伤,去医院看大夫,接诊的就是刘野,和别的大夫一样,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只是一看到那方脸,大葱鼻,深陷眼窝,就觉得面熟,好像多次见过,后来他托张老师的爱人颜护士约她,于是就建立关系,认认真真谈起恋爱,而且越来越觉得早就见过他。
是他不好吗?也不是,他是医院外科一把刀,工作认真,口碑很好,
他对她更好,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接触两个月,就知道了她所有的爱好,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喜欢什么花,都一一记在心里,比如从她的言谈中判断出她特别钟爱红色,尤其喜欢华石红枫,于是在九月份,天天关注柳田大道和青城公园的红枫,那是我们这里最著名的华石红枫景点,终于在十月的某一天,他趁她没有课,跑到学校,找到她,说有事,骑着摩托带着她就走,跑了四十分钟,来到柳田大道,老远,她就被那火红迷住了,那是一条东西大道,从南面看,阳光下,明艳的红枫,东西横亘在城北,是青城市北面的画屏。车停在大道旁,他们在树下面照相,看着五瓣的枫叶,像婴儿肉肉的小手,有的水红,有的大红,有的暗红,叶纹清晰,没有丝毫斑点,他替她采摘了各种颜色的叶子,夹在笔记本里,然后骑车载着她在大道上奔驰,路两边和中间隔离带都是五瓣红枫,车行道上,仿佛在夹道欢迎的红色美人中穿行。随后,又载着她奔向倾城公园,那已是下午,秋风习习,花香飘飘,赏枫的人们一群群,这里的红枫是三瓣的,以大红为主,人工培植,高低错落,登上瞭望台,那错落的红枫就像跳跃的火苗,蓬蓬勃勃地燃着。听公园管理员说,这三天是赏枫最佳时间,来早了,颜色不纯;来晚了,叶生黑斑。她听着,感激地看着他,眼里也是一片火苗。一年来,你都很难挑出他的毛病。
是她不想成家吗?非也。充满温情的家是她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记忆中,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享受到父母的疼爱,父母对她非打即骂,从没有好脸色,不给她买好看的衣服,不让她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逼着她洗衣做饭带弟弟,吃的也是小自己六七岁的弟弟吃剩下的。哄弟弟更是恐怖的事情,只要一点不如意,他就哭,他一哭,父母就没头没脸地打她,有一次,父亲手提皮带,狠命一抽,她先是觉得背上火辣辣的,接着又感到凉兮兮的,随即疼得好像皮肉被人扒开,她下意识地跑了,没命地跑,跑出院子,跑出大门,父亲气急败坏地追上来,又是一抽,“你敢跑!看我不打死你!”她更拼命跑,慌忙跑进邻居家,扑向曹阿姨,背上又挨了一皮带,幸亏曹阿姨一把把她拽到身后,怒声喊着,“李鹏啊李鹏,养只小狗,也舍不得这样下死手,何况是个孩子!你不怕人家笑话!”父亲马上陪笑脸,说今后不这样教育了,伸手拉她回家,她惊恐地看看父亲,再看看曹阿姨,曹阿姨看到颤抖不已的她,硬把她留下,然而晚上,她就高烧不止。她开始恨父亲,不想有这样的家,而想有曹阿姨那样的家。后来上中学住校,她从来不想回家,她觉得学校也比家里好,上大学,她把自己的种种遭遇说给最要好的姐妹腾芸芸,腾芸芸则怀疑那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又要了她父母的照片看了,更加怀疑,便托关系,悄悄给她和父母做了亲子鉴定——那时的亲子鉴定机构很少,审查很严,幸亏腾芸芸帮忙——结果竟然证实了腾芸芸的猜想。她一下子傻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兄弟,不知道如何回那个家,更苦恼的是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把她丢了,或者送人了,或者被人贩子贩过来卖给了李家,连续几天,她寝食不安,神情恍惚,又是腾芸芸给出主意,千万别表现,等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成了家,再慢慢筹划。她听从了,不过更加讨厌那个家,更加向往新的家。遇到刘野,她不止一次想象组成家庭生活的情景,她憧憬着,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说了算的日子。然而,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越是害怕,还怕什么呢?不知道,莫名的恐惧,是小时候的阴影吗?“家”就是“枷”吗?还是对他有不能顺遂的期待呢?
刘野先将李梅的粉红色围巾围在脖子上,柔滑,温暖,淡淡的香气,仿佛拥抱着女友,吮吸着她的体香,再将自己的围巾围在粉红色上面,完全遮住了,脖子和胸口都塞满了,风进不去了,暖和了,更暖和的是他内心。一年半前,夏天,中午,他在外科值班,没病人,便伏在桌上迷糊一下,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大夫,我姐手烫伤了,快给处理一下。”随着声音,一个中学生摸样的男孩跨进一只脚,回头叫着,“姐,慢点。”一只胳膊平举着,手腕处红红一大片,一个个白泡,比黄豆粒还大,有的地方破皮了,露出红白的肉,伤得不轻。一个女孩慢慢进入刘野的视野,白半袖,深蓝休闲裤,细高身材,脸色煞白,滚着汗珠,是疼的,不过她咬着牙,不出声。他赶忙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就引着她去包扎室清洗处理,随后他要求住院治疗,她婉拒了,每天过来清洗换药即可,后来才知道,她父母外出旅游,她得给利用暑假忙着补课的准高三的弟弟做饭洗衣。待她走后,他才慢慢回想她的样子,瓜子脸,桃花眼,细眉毛,睫毛又密又长,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止一次见过,觉得很面熟。一次一次清洗治疗,他慢慢知道她是市三中老师,教外语的,刚工作三年。治疗好了,再也没见到她,偶尔想起来,还是觉得面熟,进而觉得亲切,怪了,竟然梦见她了,还不止一次,尤其梦见她低声抽泣,很迷茫很无助的样子,因为,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忧郁,那眼神让他心动,使他有种保护她的冲动。他按捺不住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虽然也有人给他牵线见过几个女孩,也有自己主动约他的女孩,他都没有这种冲动。害相思了?脑海里时不时闪过她的身影,那双桃花眼,看他一眼,他就欣喜半天,可是她不生病,不来医院,怎么看她呢?生病吧,胡说,上次烫伤,她遭了多大的罪,看着她额头汗滚,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就心疼,最好感冒,感冒又不会找他看病,可恶!怎能咒她生病呢?但愿她一辈子再不到医院来。那么,他只好去看她了,可是,什么关系都不是,怎么去看?管不了那么多,去就是了,他们医院离三中还有些距离,为此,他买了一辆摩托车,雅马哈牌的。他偷偷去了五次,才看到两次,还得远远的,不敢卸下头盔,闷热得满头是汗,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衬衫,然后推着摩托车,沿着南面的铁栅栏,从西往东,慢慢走过,眼睛扫过每一层楼的每一扇窗户,他觉得每个窗户里的讲台上站的都是她;侧耳倾听着每一扇窗户里飘出的声音,都是她柔柔绵绵的细语;他羡慕地看着楼房上空漂浮的白云,看着楼下走道两旁静静站立的樱花树。回去的路上,碰到的女孩仿佛都是她,他忍不住多看两眼,满耳都是她柔柔绵绵的声音。他熬不住了,干脆豁出去,他请颜护士帮忙,她的老公是三中的教务主任,谁知,颜护士一打听,女孩还没有男朋友,太好了!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一听说是他,她居然一口答应见见面。
一见面,就觉得很有缘,谈得来。她喜欢读《红楼梦》,他也喜欢,聊到宝黛相见,她说,“曹雪芹用木石前盟解释二人相见时的熟悉之感,是艺术的虚构,增强小说的趣味和魅力,其实,让我说,就是个缘分,现实中也不乏这样的人和事。你说呢?”说完,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中有波澜,有征询,有欣慰,有期盼,还有不甘。他心里一动,她是不是也和自己有同样的感觉?如果她也像黛玉见宝玉那样就好了。他想对她说自己和宝玉一样,一见面就觉得面熟,好像早就见过似的,可是,以林黛玉那样的敏感自尊,如果没有同样的感觉,宝玉那样一说,岂不将她气恼,使她疏远了?李梅也是多愁善感的,敏感而自尊,自己可不敢造次,便说,“艺术源于生活,生活中真的不乏有缘人见面就有相熟感觉的事例。我的一个同事周医生和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从没谋面,经人介绍,第一次见面都有似曾相识,而且很熟的感觉,然后就恋爱结婚,如今美满幸福,医院的同事们都羡慕他们。”见她听得眸子里有雾气了,他马上说,“不过,我只见到周医生夫妇有这样的感觉,不对,不是见到,是听说而已,大千世界,这样的情形也许千百万分之一罢了,即使一见钟情的也未必有这种感觉,绝大多数还是在慢慢接触中相互了解,相互赏识,相互爱恋。”说话是在安慰她,却见她眸子里的失望,自己心里也泛起了一丝苦涩。再后来,他也不纠缠于李梅有没有相同的感觉,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爱她,疼她,保护她。事实上,李梅也确实优秀,矜持恬静,喜欢读书,喜欢独处,和他一样,两人可以说心心相印,另外,她淡薄物欲,重视情感,坚韧能干,他坚信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伴侣,他要让她成为妻子,他明确问她“咱们结婚吧”。他相信她也有同样的愿望,会答应自己。
可是,刚刚躺在雪地里,相拥而吻后,她却没有回答,后来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提。难道她不愿意?在爱情上,他俩都不新派,甚至说很守旧,刚开始,走路保持了安全距离,好像两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月后才牵手,后来也都顺理成章地做了,拥抱,亲吻,抚摸,相互说着“我爱你”,时刻想在一起,一天不见面,她都会说“想你”,不可能不愿意。是嫌他没有家人给他们物质上支持,还是怕结婚后没有父母帮忙带孩子?她不是个物质的女孩,她曾说,只要两人在一起,哪怕住在单位宿舍都不怕。有一次她跟他开玩笑,咱们一个老师,一个医生,只生养一个孩子太浪费了,再说,咱们都会做饭干家务,肯定能把孩子带好的。她已经做好了成家过日子养孩子的思想准备,怎么又犹豫了?还有什么原因呢?他想痛了脑袋,也没有答案。“什么也别想阻挡我!”
李梅已经到了刘野的单身宿舍。那是医院西南角三排二层楼房,他的在最前排一楼东数第二个,进门是简易厨房,右手靠墙安装一排木柜,乳白漆,依次是洗菜池、切菜台、煤气灶,左手靠墙也是木柜,同样颜色,短一些,有右手边一半长,居中摆放,两头靠墙各放一把椅子,可供两人坐着吃饭,再往里,玻璃推拉门隔断,内间有书桌,左上角一个台灯,与台灯并排是立着的书,两头用铁书架夹住,从左往右,先是16开的大书,都是医学书,然后是32开书,依次是中医专著,如《黄帝内经》,然后是文学名著,《红楼梦》《基督山伯爵》《罪与罚》等等,最后是杂书类的,《中国通史》《史记选读》《美的历程》等等,右上角是一副人体骨骼模型。书桌的斜对面,是一张单人床,灰色方格床单,没有一丝皱纹,两床被子叠成七八十厘米见方摞在一起,上面苫着白色的布子,方方正正,靠床头放着,不见枕头,枕头放在壁橱里,“多麻烦,为什么不放在被子上面?”她曾经问。“放在被子上面,不方方正正,不整齐。”一把扫床的白柄棕色毛刷挂在床头柜一侧的塑料挂勾上。床头柜右边是独木衣架,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在衣架上,进厨房从入户门后取下围裙蓝色围裙戴上,从橱柜里取出白菜,拿起刀切去根,想一想,又放下了,解下围裙挂好,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脖子里围着粉色的方巾,一边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提包,走出门。她忽然想起男朋友提出的问题,她怕他回来还会问她,“不会浪漫一些,求个婚?”她甜蜜地埋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