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没有课,吃过午饭,李梅就和备课组长告了假,乘3路公交车到市中心,下了车,她直奔市妇幼保健院。
保健院的外墙都是天蓝色,画有儿童乐园等图画,在阳光下明丽活泼。李梅沿着西墙往南走,墙边是桂花和国槐。桂花树叶间只有零星的小花,却有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偶有一两棵早桂,粉红深黄的花儿,一簇簇,一滚滚,缀满枝头,在阳光下自豪地摇曳着,炫耀着,同时慷慨地喷射着浓郁的香气,让走近的人沉醉。“丹桂飘香,花气袭人。”李梅念叨着,举起手机连拍几张,她最喜欢桂花,尤其是丹桂,每到中秋时节,她一定要丈夫陪着去大罗山南面的桂花岭赏花。
那里是桂花的天地。金秋时节,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闻着桂花的香气来了,刘野摩托车载着李梅,飞驰一个小时,也来了。岭南是丹桂,远看金灿灿红彤彤,近看黄蕊红瓣,簇拥在枝条上,煞是好看。岭东岭北是米黄色的,白蕊黄瓣,花粒细小,簇拥在枝条上,小黄米似的。岭西是纯白色的,白蕊白瓣,闪在绿叶中,精灵古怪。赏花人有的拍照,拈花展笑;有的闻香,一手捏着枝条,俯首深嗅,闭目陶醉;有的铺一块塑料,几人围坐,饮酒聊天,最好是桂花酒;有的干脆往树下一躺,任树叶筛下日光,满脸斑驳,听细小的花瓣落满衣服,凭浓郁的花香流进鼻子,沁入心脾。
李梅也饱餐桂花的色香味,心满意足,而丈夫却是喷嚏连天,眼泪鼻涕也出来了。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在岭上吹风了,没关系。偶尔一次这样,是吹风了,每次都这样,就怪了,不过他总能找个说法。
左转,大门,门上半圆形排列着红色大字“青城市妇幼保健院”。每次看到这八个大字,她都激动得浑身打颤,或者说还有害怕,所以,她不止一次望而却步。“进去!哪个妇女不到这里住几天?我迟早要来的。”她给自己打气,仿佛这里是妇女之家。进门后,右边是简易娱乐健身场,没有电动设施,四周有长条木椅,中间有腰背按摩器、太极柔推器、地上双人漫步机、单人骑马机、肩关节康复器、腹肌板,另有儿童螺旋滑梯和直行滑梯。可能还是午休时间,场地上只有一个老奶奶带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在滑滑梯,小男孩黄褂子,蓝裤子,圆脸,单眼皮,俩小酒窝,看着李梅就挥手,“阿姨好——”拖着尾音。李梅挥手,“小朋友好。”她真想过去抱一下,想起王惠的话,“现在,人们都讲究了,不太喜欢别人抱自己的孩子”,便忍住了。右边是一行樱花树,树冠下面是长条木椅,一对年轻的夫妇坐着,男的拿着保温杯,女的挺着大肚子,白底蓝竖条的孕妇裙充得鼓鼓的,李梅的目光胶着在那自豪的大肚子上,仿佛能看到女人肚子上的妊娠斑。她固执地扭过脸,进了挂号厅,羞涩地挂号,难为情地来到不孕不育科排队,很好,才三个人。
“李梅?”一个男人的声音,听着不年轻了。
“是。”李梅忐忑不安,看着眼前这张中年男人的脸,心想,怎么是个男医生?
“坐。”大夫轻声说。
李梅坐下,还绷紧身子,仿佛马上要被要求脱衣服一样。
“结婚几年了?”
“八年,不,七年半了。”
听李梅这样一说,大夫才认真打量眼前这位姑娘——是的,瞥见她,就觉得是位姑娘——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白净脸面,皮肤紧致磁性,白长袖衬衫,飘带在胸前打着蝴蝶结,浅V形领口,白银细项链,浅蓝色牛仔裤,苗条而不纤瘦,精干却不失柔美。哪像结婚七八年的人?第一眼看着到她,就想这么个姑娘着啥急。
“别紧张。第一次来吗?”看着病历上填写的与外貌不契合的33岁,医生问道。
李梅点头。
“结婚后有过避孕吗?采取什么避孕措施?避孕多久?”
“两年。他戴套。”
“避孕结束后,夫妻性生活正常吗?间隔时间多久?”
……
问话终于结束了,她出了一头汗,掏出餐巾纸擦擦。心里感到幸运:没有要求脱衣服检查。她怕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早晨出门前,多了个心眼,不穿裙子穿着牛仔裤,如果大夫让脱衣服,自己就说不好脱;问到私密话题,她不好意思说,点头或摇头,他明白意思就不问了。
“你不必紧张,例假规律,白带正常,没有其他不适感,应该没问题。”大夫边说便在电脑上打字,一指禅,小心翼翼的,好像一不下心戳错了键会爆炸似的。
“没问题。大夫,您说我能怀孕?”李梅都能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大夫点头,同时停下一指禅,似乎在深思,眉心皱纹往一起聚。“到底能不能怀孕,需要做检查。”
“现在就做吧,大夫,我是老师,好不容易今天下午没课。”李梅想下一分钟就知道结果,哪怕判死刑,总胜过这样等待判刑时的惶恐不安。
大夫和善地笑笑,“哪有那么快?最少需要三个月呢。”
“三个月?”
“是啊。要做好多项检查,而且要把握好时间。要做排卵检查,监测排卵过程,就需要最少1个月的时间检查卵泡是否发育、卵子是否排出,有人需要2个月的时间才能检测出是否有排卵。需要做输卵管的检查,了解输卵管是否通畅,比如要做输卵管的造影检查。还要抽血化验,在月经的第2天或者第3天抽血检查性激素六项,主要了解内分泌是否正常。需要在月经的第12天或者13天抽血检查促黄体生成素,主要是在排卵前24小时或者48小时黄体生成素达到高峰,通过黄体生成素的检查,了解是否会有排卵。另外,还要做免疫性不孕的化验、白带的化验以及甲状腺功能的检查。检查项目较多,有的是在月经期,有的是在月经后,所以时间比较久,大概需要3个月。”
李梅听得目瞪口呆,眼里只有大夫的嘴一张一合,耳朵里只有“检查——三个月——检查——三个月”。
“明白了?”
李梅点头。
“要检查就预约,赶早不落后。最好夫妻俩一起查,也许不是你的原因呢。”
李梅认真看着大夫,目光已经越过大夫,看到窗户外面的一棵盛开的丹桂,就是自己刚才拍照的那棵树吗?
“大夫,您说有人一到桂花树下就喷嚏不断,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是什么原因?”
“按理说,应该是桂花过敏。最好带个口罩。”
告别大夫,走出门诊大楼,路过挂号大厅,挂号的人正多,五个窗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伍,多数都是丈夫陪着,大肚子的女人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互相聊着怀孕经验。
“我刚结婚三年,没有怀孕,他们家就着急了,他妈妈竟然说我是石女,你说骂人损不损,石女,石头女人,无缝无洞。我一生气,离婚,和我现在老公结婚第一个月就怀上了,骂我石女,我看他们是石男。”
李梅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个挺着大肚子半躺在椅子上女人,声音跟她的肚子一样大,唯恐别人听不到,她把诺大的椅子给填满了。
“有没有人背后骂我石女?”李梅边走边在心里问自己,汗从脖子上沿着乳沟流进乳罩,凉凉的。
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是石头!母鸡不能下蛋,就不是母鸡,必杀!母牛不生牛犊子,就不是母牛,要宰!什么逻辑?谁定下的规矩?公平何在?
身边的人们仍然对李梅微笑着,笑容里有些哀怜,至少她是这样觉得,仍然说说家长里短,却再也不提快点生孩子的事,有时偶尔说到谁谁家生孩子了,马上打住,顾左右而言他了,说话的与听话的人都尴尬;几位女同事在一起聊天,看着她走来,突然停住,看她似乎又不看,等她走过,又说开了。连退休的颜阿姨也变了,偶尔在菜场遇见她也不像过去那样抓住手不松开,也不提抱孙子的事,“李梅,没课啊”,“李梅,买菜啊”“我买好了,先回家烧饭了”,敷敷衍衍;过年她跟着刘野去给颜阿姨拜年,他们仍然会做一桌菜,热情招呼,谈话却很拘谨,颜阿姨不断给刘野夹菜,看刘野的眼神,宠溺,疼爱,还有深深的忧虑,绝对是母亲的眼神,而且是母亲对待一个遭遇不幸的儿子的眼神。
李梅愤愤然,不由得握紧拳头。
然而,说到逻辑,又可以这样推论:母鸡不下蛋,不能像公鸡一样啼鸣报晓,留着何用;母牛不生牛犊子,拉犁不如公牛有劲,留着老了,肉也不好吃;女人不生孩子,倒可以全心全意干工作,可是都这样的话,人类岂不灭绝?况且,不生孩子,女人真的可以全心全意工作?且不说对不起人类延续这宏大主题,就说和丈夫相爱一场,不留下爱的结晶,对得起丈夫,对得起爱情吗?甚至说,自己来到世上一回,没完成作为女人应承担的生儿育女事业,对得起自己吗?
说李梅传统也罢,守旧也罢,从众也罢,反正她自己都不承认女人不生孩子天经地义。因此,她一直为自己不能怀孕耿耿于怀,怨自己,恨自己,无法面对丈夫,虽然丈夫从来都是安慰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甚至为了不让自己难堪,从不提人家孩子的事,见到别人的孩子,从来不逗,不抱,不问。也幸亏自己没有公婆,不然,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然而,李梅母性十足,又当了老师,更加爱孩子。还在小时候,被父亲打母亲骂的时候,她就想,自己有个孩子,绝对不会打他骂他;寒冷的冬天,母亲不给她吃饭,还将她关进黑屋子时,她就想,自己做了母亲绝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烈日炎炎的中午,她提着框子一趟一趟运着煤球时,她就想,自己有个孩子绝对不会让他风吹日晒……结婚后,她想,快点生个孩子,自己把全部的母爱都给了孩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少时缺失的父爱母爱以及一切亲情。而今,一直没能怀孕,她的愿望无法实现,自己少时的不幸就无法摆脱,她悲叹自己的不幸。她有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逻辑上的悖谬,孩子的幸福怎能置换自己少时的不幸呢?如今夫妻恩爱,工作称心,家庭和睦,何必纠结于自己少时的不幸呢?如此一想,便觉释然,可是,一转脸,不能怀孕没有孩子的屈辱感如无数小蛇钻进自己的心里,啮咬着,还不断地释放毒液。
大夫说了,她“应该没问题”,言犹在耳。到底问题在哪里?是刘野吗?周围没听说过有男的得这病,他很健康,还是医生,自己压根不会往他身上想。与其说是丈夫,毋宁说是自己。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已经走到院墙西边桂花树下,习惯性停住脚步,一片黄褐色的叶子静悄悄飘落,落到地上,地上竟然有了许多片叶子,还有一些桂花,抬头看看,花像小米粒躲在叶子里,眨着眼睛,还未开呢,叶子绿油油的,“未老先衰。”她自言自语,继续往前走。
自己也是未老先衰吗?她不由得看看自己的身子,也许还是小时候种下的病根吧?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渐渐多了,她也加快了脚步。
“怎么又到这里?”她看着Balabala门牌,困惑着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在英语原版读物上,她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很久没能怀孕,她便向上帝祷告,祈求万能的主赐给自己宝宝吧,哪怕一个也好。夜里做梦了,梦见慈眉善目的白胡老头上帝告诉她,到最贵的儿童服装店买最漂亮的婴儿装,最好买两套。第二天她果真跑遍了全市,找到一家最贵的童装店,选择她认为最漂亮的婴儿装买了两套,拿回家放在衣柜里,然后,她就怀孕了,还是龙凤胎。后来,她再去那家童装店,给已经三岁的宝宝们买童装,又看到新款的无比漂亮的婴儿装,她怦然心动,却没有买,夜里白胡老头又告诉她,你没有准备好,宝宝已经来了。她感到好奇怪,第二天去医院一检查,自己已经怀孕四周了……李梅看得入迷,反复看,几乎能将原文背出来,还在看,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了,她怕办公室别人看见,连忙擦掉,埋下头,好像备课,同时诧异,自己近来眼泪特别便宜,毫无缘由就流下了,自己在父母家挨了那么多打骂,受了那么多委屈,不曾流泪,现在被丈夫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居然动不动就流泪!她都生自己的气了。她继续看那故事,心里暗自祷告:万能的主啊,赐给我个宝宝吧。然后到市里找到这家品牌店,先后买了两次,放在自己的衣柜里,夜里却没有梦见上帝,例假仍然来了,她伤心地把漂亮的小衣服都送给快生孩子的同事,说伤心也不尽然,她还想,阴差阳错,也许自己送走了衣服,上帝却给她送来宝宝。
“进,还是不进呢?”好像这是个严峻的问题。她再次抬头看看红色的Balabala,也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别样的白云,有两条东西走向的云线,笔直的,一头尖尖的,其余部分沿着线向两边伸着细密的云丝,简直就是两支巨大的鹅毛笔,似有无形的大手握着,在辽阔的大海上画着波浪,波浪在自由地翻卷着。她突然感动了,诗人的《致大海》写的就是天上的大海吗?那才是自由的所在。她忽然想到家,是不是该回家了?不知怎的,她越来越不急着回家了。
她还是赶在下班之前回到家里,丈夫已经在家,正围着围裙洗菜,听她开门,马上迎出来,接过她的包,“喝杯水,一会开饭。”她想,幸亏没买小衣服,不然让他看见多不好意思,不过当时,她不是这种考虑,西方有谚语说上帝爱开玩笑,她想自己看到了却不买,等着突然要用时,才后悔!就让上帝给自己开个玩笑吧。
“李梅,明天上午我休班,记得你也没课,我陪你去看桂花吧。”刘野盛一小碗汤递给妻子。
“我们办公室李琼要生孩子了。”李梅接过汤,又是西兰花、胡萝卜片鸡汤,清淡可口,可是,三天两头喝,她也腻了,放下汤碗。
“哦。”刘野没抬头,他不想谈论这种话题,一心一意吃着碗里的米饭。
“我买几件婴儿服装送给她,很漂亮,前几天一直放在衣柜里。”她咬着筷子看着他。
“应该的。”他诚恳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桂花岭吧。”
“好吧。”她夹一筷子土豆丝送入口中,抿嘴慢慢嚼着,咽下,“你桂花过敏吗?”
“是。”他脱口而出,马上后悔了,“戴口罩就行了。”
“你怎么不戴?”她怨嗔道。
“喝汤吧,要冷了。”他转移话题。
她又端起汤碗,用汤匙边喝边吃里面的菜,快喝完时,抬头看向丈夫,深陷的眼窝好像更深了。“下午,我一人跑市里了。”
“哦?”他眼里有一丝惊恐,马上扭过脸。
在他扭脸的瞬间,她发现了他浓密的黑发中有几根白发,灯光下特别刺眼。她定定地看着。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怕她的目光,虽然还是一样的柔和。他拿餐巾纸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看向妻子。“再喝点汤,你要喝的,我再给你盛。”
她顺着他的白发看向他的眼角,心里难受起来。“闲逛一下午,课还没备好,还有两大摞作业没改,明天去不成了。”
“没关系,我可以带口罩。不过,随你。”刘野没有表现出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