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课,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两大摞作业本,李梅感到压力,移过来一摞,改吧,早晚是自己的事。可是头痛,昏昏沉沉的,看作业本上字母都是重影,晃来晃去,是中午没有休息吗?可能是,在桌上趴一会再说。她把羽绒帽拉上头,将自己严严实实捂住,虽然办公室有温暖的暖气,可也有男教师。
觉得有些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头更痛,大脑也更加活跃。一会儿是小女孩在雪地无助地哭喊,一会儿是小哥哥像小大人一样哄着女孩,背着女孩,一会儿是刘野拥着自己,背着自己……
他们是谁?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
她右手伸进羽绒帽,用力捏着太阳穴,脑袋就要爆炸。
“小声点,梅姐在睡觉。”是陈春娟的声音,很小,在提醒刚进门的人。
她想抬头告诉说,没关系,自己没睡,只是趴趴,却又不想说话,春娟可是个话痨,你一抬头,她就会抓住你,剩下的时间全被她的话语塞满。
办公室很静。
是我的前世吗?听历史组的严祖说,人有时不知不觉会发现自己的前身,比如经常幻觉是个老头,是个乞丐,是条蛇,是头狼,那就是你的前身。严祖名顺德,才四十多岁,之所以被称为祖,据说他精研《周易》,博通古今,晓知三世。自己的前身就是那个小姑娘吗?那么,那个小哥哥是谁呢?她想去问问严祖,又怕他笑话。
还是自己小时候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人家都会记得小时候的事,她却只知道小学三年级以后的事,以前的什么也不记得,大脑一片空白。她问过妈妈,妈妈说,“你发烧了,脑子烧坏了。”她问爸爸,爸爸也这么说,还说,“花了我很多钱,要不然,你死定了。”问弟弟,他说自己还小,什么也不知道。问最要好的姐妹,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桃子,桃子说,“你父母知道吧。”自己也不多想,烧坏脑子就烧坏吧,反正学习还不错,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就行。那时候没多想,只是怨恨父母重男轻女,太偏心弟弟,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大学腾芸芸帮助亲情鉴定,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女儿,应该是抱养的,对父母的恨意却没有以前强了,只是时不时想自己从哪里来,却没有在乎脑海闪现的碎片。不过,说实在的,那时,这种碎片很少闪现,只有遇到刘野,尤其是和刘野踏雪时,条件反射性地闪现。难道那是自己和刘野?
难怪自己和他一见面就有曾经相识之感。这样想着,第一次在医院见他的情形浮现在眼前,方脸,大葱鼻,深陷的眼窝,后来多次去换药,这种感觉更强烈,特别是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大夫站在一起时,她只需要一眼,就能准确无误找到他。再细想想,除他之外,再没有这种感觉,大二时,同班的王化成主动示好,有事没事凑近她,她没有感觉,只是怕伤害他的自尊心,交往了一学期,最后委婉拒绝,友好分手;大四时,中文系的研究生梁仲达,写信给她,说从迎新年文艺演出相识,就爱上她了,邀她看大学生辩论,这是她喜欢的,再加上对男生印象不坏,于是去了,两次下来,没有任何感觉,快刀斩乱麻,断了;第三次是工作后,同事汪老师给介绍了公务员,见一面,没感觉,算了!只有见到刘野,觉得面熟,尤其看他深深的眼窝,清澈的眼睛里掩饰不住些微的忧郁,总觉得他需要自己去怜爱。所以,恋爱时谈到宝黛相见,她就相信和他曾经见过,因为自己也像林黛玉见宝玉一样,可是她当时哪好意思说出,万一人家不是这种感觉呢,岂不丢人?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就想跑到他跟前,问问,他为什么像个大哥哥一样对自己那么好?自己是不是那个小女孩?他是不是那个小哥哥?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不是也有曾经相识之感?她猛地抬头,兴奋染红了她的脸靥,她眼睛里放着光彩,头也不疼了。“他是小哥哥。”她在心里呼喊着,“小哥哥——哥哥——”
哥哥?她猛然站起,突遭冰霜,血液瞬间凝固,冷,很冷,很冷很冷,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心在狂跳,眼木然看向窗外,雪还在下,但她什么也没看见。
……
白炽灯,刺眼,白墙,也刺眼。李梅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医院里,自己再一次休克了。可是刚刚还在做梦,自己还是个小女孩,被小哥哥背着走在雪地里,看不见小哥哥的脸……手被一只大手握着,很温暖,她知道,是刘野。她很想拥在刘野的怀里,却又害怕被他拥抱,害怕睁开眼睛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关键的是,她要想想怎样和丈夫说话。
刘野知道她醒了,一直盯着妻子,哪能看不见她微微翕动的睫毛?看到妻子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冰冷的手逐渐温热,他放心了。他轻轻搓着那双柔软的手,没有说话,心里在想着:是什么刺激了她?他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已经变成了雪霰,心想,明天一定冷了,给她请一天假吧。
“几点了?你怎么来了?”李梅依然闭着眼睛,声音很小。
刘野激动得站起来,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凉凉的。“四点多。幸亏那个叫陈春娟的老师,发现你摇晃着要跌到,连忙扶着,和办公室其他人一起把你送到医院,是一院,还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李梅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丈夫焦急的目光,“没事,一会就回家。”她又想到陈春娟,话痨,却热心,有时还很细心,谢谢她了。
“再歇歇,我开着乐为的车,等会儿直接回家。”他将她几缕头发轻轻捋顺,掖在耳朵后面,“你——”
“真不好意思,老借人家的车。”她知道他要问自己原因,便岔开话题。
“没关系,他还在替我值班呢。”怕妻子不明白,便补充,“今天是行政值班。”
“把门关上吧,有点冷。”李梅还是没有睁眼。
冷?房间暖气烧得太热,他才开开门。他把门关上,又回到床前的方凳上坐下,握住妻子的手,轻轻搓着,妻子的手指修长匀称,柔弱无骨,摸着感觉真好,瘦了,他心疼。
李梅仍然仰卧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和刘野的关系呢?问桃子,桃子什么也不说,直到自己说明亲情鉴定结果,桃子才说自己是李鹏夫妇抱养的,从哪里抱养的,她也不知道。问父母,他们会说吗?不会,而且还暴露了自己曾经做亲子鉴定,那不是伤了父母的心吗?只有问刘野,直接问,但转念一想,也许他知道真相,所以不让自己怀孕生孩子,一想到这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己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再一想,他是学医的,不能不知道那样是荒唐可怕的。她想偷偷做亲情鉴定,但那很复杂,没有父母的样本,怎么鉴定呢?况且,她一刻也不想等,等就是煎熬。那么,怎样问呢?
她转身,睁开眼,面对着丈夫,两手握住他的右手,“我下午看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女孩被父母抱养,养父母对女孩不好,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女孩就逃了,逃回记忆中的家,家没了,却遇见一个小哥哥,小哥哥一看,就哭了,说自己一直等着她,父母死了,他只有妹妹一个亲人,于是,哥哥领着妹妹走了,再也没回来。”她泪流满面。
他拿出餐巾纸,给她擦着眼泪,自己眼圈红了。他曾经每天在孤儿院北面的马路边等着一个妹妹一样的小女孩,上学路上,他见到蓝色的江西五十铃皮卡车,就要跑到跟前看看,因为,他记得,是那样的皮卡车将那个小女孩带走的。
她一看他的眼睛,心里一颤,恐惧包裹着她。“我就想,我的父母对我也不好,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们,是不是也是抱养的?我是不是也有个哥哥?为什么我记忆碎片里总是有位小哥哥?那是我的亲哥哥吗?”她把“亲哥哥”说得又慢又重,透过泪眼仔细看着他,见他痛苦地摇头,心被震落在地上,他为什么痛苦?
“你听谁说你是抱养的?”眼睛里有种令她害怕的期待。
他为什么期待?难道他在寻找被人抱养的妹妹,听到一点线索,就期待有一个美好的结果?
“我瞎猜的。”她看着他,不放弃他面部细微的变化。“我才不是抱养的呢。”
“哦。”眼睛里又是一种令她战栗的失望。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他在寻找妹妹,当自己说不是抱养时,刚得到的线索又断了。难道我们真是……她不敢想,打死也不敢想。
刘野是失望,准确地说,他早就绝望了,那个小妹妹早已死了。可是,第一眼看到她,他那早已死了的心突然活了,不由得想起那个小女孩;给她包扎时,看着她的额头,一个小女孩的眉眼从她青春的容颜上显现出来。女孩四岁多被送进孤儿院,穿着粉红底色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袄,针织黄帽子,顶上缀着两个红绒球,蓝裤子,黑棉鞋,衣服很干净,像新的,小朋友见到,还以为是偶尔跑进来的小孩子,围上来看她,“好好看的小妹妹”,“别怕,一会儿你爸爸妈妈就来找你”,“我们一起玩吧”,可是她哆嗦起来,低眉顺眼,却不哭。随后进来的崔阿姨对大家说,“这是新来的小娴,大家好好和她玩,不准欺负她。”但是她却不敢和小朋友玩,一个人呆在一角,偶尔抬头看看小朋友,等到吃饭,她竟不敢端碗,崔阿姨把她揽在怀里,喂她,她才吃,小嘴抿着,慢慢嚼,眼睛弯弯的,细密而长的睫毛抖动着,很好看。小朋友都愿意领着她玩,可是这种幸运落在刘野身上,是崔阿姨安排的,“小哑巴,你带着小娴,不准别人欺负。”八岁的刘野是五六个小朋友中最大的,比女孩高一头,可是他们在一起很合得来,就像哥哥带着妹妹,被人称作“小哑巴”的刘野却和女孩有说不完的话,一年后,女孩被人领走,他几乎一个月没说一句话,再后来,崔阿姨哭着跟他说,小娴在养父母家得病死了,他默默哭了两天,话更少了,有时在和小娴一起玩过的樱花树下呆半天。结婚后,他时刻把妻子当作小娴来疼爱,来保护,又时刻痛苦地提醒自己,小娴早已死了。所以当她说自己可能是父母抱养的时,他的心狂跳,听到她说自己才不是抱养的,那激动的心突然浇了冰水。再想到自己多次在妻子右手腕上仔细寻找,没有那块吓人的疤痕,小娴的右手腕有一块很大的划伤疤痕。“不论怎样,我就把她当作小娴。”他在心里说道,说完了,他又觉得对妻子不公,为什么非要把妻子当小娴来爱呢?
“刘野,你要是有个妹妹丢了,你会不会像那个哥哥一样在原来的地方等着,非找到不可。”她好似开玩笑,面笑心不笑。
他长长叹口气,“肯定的。”
“什么?你真有个妹妹?”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声音尖了。
“没有。”他说的很平静。但他的内心没那么平静。自从小娴被领走后,他就想有个小娴那样的妹妹,他保护她,不让她上到半点委屈,可是他没有。他又想到了父母,父亲是个酒鬼,捡破烂卖点钱都喝了酒,母亲是个疯子,自己记事起,母亲就疯了,被父亲用铁链锁住,就像锁动物。他曾经趁父亲不在家,到小黑屋去解铁链,被母亲一把抓住,捂在怀里,两手舞动着,好想要撕扯他,却没有真的撕他,不过他害怕了,再也没有亲近过母亲,六岁时,母亲死了,死时还被锁住。没有半年,父亲淹死在水塘里,不知是失足,还是自杀。他其实生下来就是孤儿,他真想有个妹妹。
“你看看,随便问你一下,你怎么流泪了?”她拿起刚才丈夫为她擦眼泪用剩下的餐巾纸,给他擦着。他的泪水不断滚落,她从没见过他如此伤心,不知咋的,她自己可以哭,却不能看到他哭。她坐起身,心疼地将他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肩头,“别哭,别哭。”
他顺势将头埋在妻子的胸口,他想起小娴抱着他的头给他摘头发里的草屑,软糯地哄他,“别动,别动。”
她心里更加慌乱,却硬作镇静。“是不是想起丢掉的妹妹就伤心?”
他摇头,“不。真没有妹妹,我妈早死了。”他听见一口气从她的腹腔慢慢上升,呼出去。
话到这份上,她终于放心了,然而,她没有感到轻松,许多问题都来困扰她。她早知道他父母双亡,怎么死的?他从没说,只是刚刚才知道他母亲早就死了,连给他生个妹妹的机会都没有,可见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的他怎样度过了他的童年?好像他喝多了酒说过一句,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不由得抱紧了他,低头看他,却看到他鬓角刺眼的白发,好像比昨天多了许多。那么,他的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也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很早就成了孤儿吗?她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是谁?多大岁数了?是生是死?在哪里?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送人?她都不知道,有时候想得入了迷,好像自己进入浩渺的时空隧道,见到了那么多不同时代的人,知道他们之中有自己的父母,就是认不出,急得她心慌。她想,自己也是孤儿。突然,她脑洞开了,自己是不是那个小女孩?小哥哥是不是刘野?我们两个是不是在孤儿院?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们见面才有了曾经相识的感觉?“刘野,我们——”她想问他们是不是曾经相识,却马上想到,自己失忆,总不会刘野也失忆吧,为什么他不认识我,从来没说带着我玩的事,肯定那不是我们俩。于是接着说,“我们再呆一会。我想知道,妈妈怎么去世的?”她也真想知道未曾见面的婆婆怎么早早去世的。
“妈妈疯了,我记事她就疯了,在我六岁时死了。”他不忍心说出妈妈被锁住的惨象,怕伤害妻子。
她小学时,学校南面有个疯女人,头发被剃得很短,像个秃子,衣服有时被撕成一条一条,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一群小孩会追着她扔石头,疯女人的女儿躲在远远的地方,羞愧地低着头。她不想让丈夫难堪,“父亲呢?”
“他就是个酒鬼。妈妈死后不久也死了。”他最不愿提到父亲,他觉得父亲不配称为男人。他从妻子怀里抬起头,看着妻子还有些苍白地脸,突然为自己一时的伤感忘记妻子发病而感到难为情,他一直注意妻子发病的诱因,以便防范。
“是不是太累了,中午又没休息?”他一手握着妻子的手,一手抚着妻子的肩,站起身。
“可能吧。”她不想说那个原因,但又觉得这样说会让他自责,“主要是情绪激动。我这个人吧,没出息,一看悲剧就会伤感。下午看完那篇小说,不由得流泪,又突然起身,猛了,就……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说啥呢?”他叹了一口气。
她也叹了一口气。
他们看向窗外。天黑了,雪停了,雪后的城市,比往常要明亮些,各种灯光照射,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