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专门来找咱们刘野呢?”颜护士路过外科诊室,伸头看到李梅在刘野办公室,开玩笑地一问。
“颜阿姨。”李梅马上站起来,脸刷的红了。她很少来丈夫的医院,怕人家笑话她一结婚成了跟屁虫。
“哟,脸红了。哎,小李,你脸一红,更好看,和你那花棉袄配起来,真是个大美人。”颜护士在门外站住,看着李梅那深灰底色缀满粉色、白色、蓝色碎花的棉袄,“还是结婚前刘野给买的吧。好看。”
李梅羞涩地低头看着棉袄,还很新,是结婚前颜护士领着他俩到大城市买的,作为婚袄,当时已经春暖花开,不穿棉袄了,但按礼俗,结婚必须有棉袄棉裤,就选了这样颜色,大红大绿的结婚棉袄平时没法穿。既然买了,就穿呗,自己也挺喜欢的,再说了,结婚时借的钱没还完,买房子贷款还在还,能少买衣服就少买。今天不太冷,她就没穿羽绒袄。
“啥时让我抱上孙子呢?小李,我可等急了。”
“……”李梅不知道怎么回答。
“颜阿姨,我们还想多玩几年呢。”刘野连忙解围。
“也好,也好。”颜护士作为介绍人,很为成就了他们的婚姻而自豪,然后母性泛滥,又想抱抱他们的孩子,实现在结婚典礼上的祝愿,“早生贵子,美满幸福。我作为婆家人,就想当奶奶,抱孙子呢。”她自称是男方的亲人,也确实为刘野的婚事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力。“不过,你们也玩了两三年了吧,刘野也不小了,该有个孩子了。小李,我是这样想的,反正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要么早生,要么晚生,我看晚生不如早生,早生早成人,你们五十多岁就能给孩子成家,完成作为父母的任务,然后再给他们哄哄孩子,哄完一个孙子,你们才六十岁,健健康康,精精神神的,到处旅游。你看我和老张,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快四十才生了俊才,我明年就退休了,他还没上大学,啥时才能完成任务啊?”
“颜阿姨,那一代人都这样,为国家作贡献的。”李梅非常赞同颜阿姨的说法,也很同情她,想说句安慰的话,却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就向丈夫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刘野给了妻子一个眼神,喝一口水,慢腾腾说,“颜阿姨,那不是响应国家号召吗?谁也无能为力。再说了,晚生孩子,你们都很有教育经验,您看,俊才多优秀啊,不是你们教育的成功吗?还有,你们年富力强时全身心投入工作,事业当然干得更出色,看您,一开始评职称,就是副主任护师,我们医院上百名护士,不就两个副主任护师吗?张老师就更不应说了,特级教师,全省闻名。多让人羡慕!”
李梅吃惊地睁大眼睛,像个小女生仰慕明星一样看着丈夫。
颜阿姨更是喜上眉梢,“就你会说。不过,作为婆家人,还有过来人,我还是忠告,早生好,今年生了,再过六七年上小学,你们就可以甩开膀子干工作,那也正好是你们干事业的黄金年龄,自己有经验有能力,单位领导也开始重用你。如果那时候才生孩子,拖累得你们焦头烂额,领导还能重用你们吗?小李,阿姨是学医的,你这个年龄是最佳受孕期,别错过了。阿姨马上退休,可等着抱孙子呢。”她说得诚诚恳恳,实实在在。
李梅眼睛湿润了,连连点头,看到阿姨白帽下面露出的丝丝花发,眼角细密的皱纹,脖颈上松弛微皱的皮肤,还有慈祥的神态,觉得她就是婆婆,是妈妈,慈祥的老人,她真想马上生个孩子给这个奶奶哄着。结婚快三年了,她也很着急,听阿姨这么一说,忽然心跳加速,心慌,冷汗出来了,她努力微笑,不想被阿姨发现。
一直留意妻子的刘野突然慌张,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猛然站起来,一手扶着妻子,一手关门,“颜阿姨,我们知道了,知道了。”
颜护士没有留意李梅脸色的变化,却奇怪刘野的慌慌张张,心想,慌什么?马上又想,被自己说动了,现在就……她笑了,摇摇头走了,自言自语说,“年轻人啊!”
门内,李梅身子一晃,刘野赶忙扶她坐在椅子上,就发现妻子那美丽的小脸煞白煞白,胸部剧烈起伏,一只手在抓棉袄的领子。心里咯噔一下,“又来了。”“李梅,坐住,别怕,咱们吃药。”声音颤抖着,他抓过桌上的男式提包,一把摸出一小瓶硝酸甘油,取出两粒,拿起水杯,倒了些热水,自己先喝一口试试水温,一大步跨到妻子跟前,腹部靠紧妻子,“李梅,张嘴。”他把药片轻轻送进妻子嘴里,喂了一口水,“慢点,一小口一小口喝,别呛着。”他像哄孩子。放下水杯,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呢子大衣拿来给妻子裹上,又将窗户打开,冷风进来了。他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靠近妻子,坐下,将妻子搂在怀里,握住妻子冰冷的手,渐渐感觉到妻子的脉搏,很弱很弱。一会儿,妻子的喘息渐渐平稳,力气好像用尽了,无力地倚靠在丈夫身上,眼睛闭着。他心疼地看着妻子,内心忧虑不安。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发生在结婚一年半后,差点没把他这个当医生的吓死,幸亏是他休班在家,发现及时,抱着妻子上了出租车,到医院急诊,自己的好哥们赵乐为,心内科的,及时诊治……所以,他在家里、办公室里、自己随身包里以及妻子随身包里都备有硝酸甘油。这次有经验,马上吃药,通风透气,不折腾,很快会缓过来的。
“刘野,我这是怎么了?”李梅轻声问道。
“累了,情绪有点紧张造成的心慌,慢慢会好的。”他把急性心律失常说成心慌,免得妻子害怕。
“心慌?两次了。原来没有的。”她抬头看看丈夫,却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慢慢伸手去擦,“热吗?”
“刚才喝了热水。爱出汗。”他边说便抹了一把额头。
她知道他是紧张的,她自己也紧张。
“结婚了,家务活再加上工作,有点累,身体免疫力有些下降,养养就好了。不担心。”
“过去,比这累多了,也没事。”
“还有‘做好事’呢,很耗体力的。”他说得很严肃,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她不好意思了,结婚后,俩人把夫妻生活叫做“做好事”。
“还有情绪因素。你别急,一切有我呢。”觉着妻子的手温热起来,看着妻子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才放心。
“咱们回家吧。”李梅看到对面的住院部每个窗户都亮起灯,才发现外面黑了。她后悔来这里,要不然,现在早已在家做饭了。今天是全市外语教研活动,在市一中听完课后,她本想随学校的车回家,都怪汪郑惠,非让她来医院找刘野不可,“梅子,快去查查岗,可别掉以轻心,上次我去看医生,发现你们刘大夫身边护士医生美女扎堆,都喜欢往他身上蹭。”“瞎说,我才不在乎呢。”她嘴上说不在乎,却有些心动,她知道丈夫好脾气,业务棒,人缘好,可能有小护士喜欢他,但这不是主要的,因为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主要的是想去看看他,一起回家,于是背着包包,走了二三百米,进了医院。
“再等等。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刘野说着就出去了。
李梅只好坐着,她知道上次自己休克了好一会儿,丈夫害怕了,不敢带她回家,可是他自己急着干什么去了?正纳闷着,门开了,丈夫左手提着折叠床,右手抱着白色被褥,显然是医用的,“你躺下休息一会儿。”熟练地拉开,支好,铺上褥子,提着被子,“来吧。”看到妻子在犹豫,“放心,新洗的,消毒了,没用过。”妻子躺上,他给盖好被子,将肩头掖住,回身关上窗户,脱下白大褂,换上呢子大衣,摸摸妻子的脸,“放心睡一会,没人打扰。我去搞点吃的。”
关上门,脚步远了,又回来了,钥匙开门。
看着妻子疑问的眼神,他说,“李梅,灯亮着,有人敲门的话,你别管。手机借我拿着,有事我给办公室打电话。”说着将包提给妻子。
“你自己拿吧,应该有电的。”李梅觉得丈夫也太那个了,自己妻子的包,还不能拿东西吗?看着丈夫将小巧的翻盖三星手机装进大衣袋里,走了。
她感激丈夫,手机才兴起两三年,老贵的,他舍不得给自己买,借口说自己办公室有电话,非要花五六千给她买个手机,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很羡慕。
她感到浑身疲软,眼皮很重,想迷糊一会儿,可灯光有些刺眼,她转身,背对着灯光,闭上眼睛。然而,头脑却异常活跃。
劳累、情绪紧张、心慌、休克、“做好事”、生孩子,一大堆,在头脑里搅拌着。说起劳累,比过去在父母家轻松多了,“做好事”怎么会累人呢?情绪再紧张也比不上在父母家紧张,小时被打,大了被骂,现在,有丈夫呵护着,宠着,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睡觉睡觉,不想干活就不干,自由自在,紧张什么呢?可是怎么落下这个毛病,休克?不过,刘野说没什么,应该没什么,不然他早就急着带她看医生了。嗨!最恼人的还是生孩子。
小时候挨父母打骂时,她就想,自己将来生个孩子绝对不会打骂;上大学时,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一个姑娘家居然想生孩子,而且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累死饿死也不送人,要把自己的母爱全部献给孩子;做了妻子后,她觉得马上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想象着孩子的模样,想象着和丈夫为人父为人母的欢乐,不由得嘴角上扬。可是,丈夫心疼她,说,第一年不急着要孩子,好好休息保养,准备就绪再生,优生。于是,他戴套,不让她吃药,也不给她上环,她觉得委屈了丈夫,无奈他坚持。她越发爱看孩子,在办公室,同事们的小孩,尤其是蹒跚学步的一来,她不由自主去逗弄,抱着,领着,爱不释手,捏捏那藕节一样的胳膊小腿,闻着奶香味,她想象着自己的孩子也会如此可爱,一脸羡慕。“李老师,快点生一个吧。”同事好心劝说,她娇羞一笑,点头。一年后,她跟丈夫说,咱们要孩子吧,他说再调养一年,保证最佳受孕期,生个最最健康的宝宝,她动动嘴,却没说出什么,点头同意了。
于是又过了一年,她说别喝酒,准备生孩子,丈夫犹豫了一下,她有点急了,不觉提高了声音,“等了一年又一年,人家王惠和我们一起结婚,孩子都会走路了。你不想要孩子?”“不不不,我做梦都想要孩子,我是……是……是看你带班主任,累,你看你瘦的。”“我瘦吗?我都被你喂胖了五六斤了,人家都说我苗条而不失丰满,你当医生的,你摸摸,我不能怀孕吗?”当时春光明媚,人们都轻装上阵了,她撩起米色风衣,拉着他的手往腰上放,笑盈盈的,眼里放光。“我知道,知道,可以怀孕,完全可以。”他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紧紧拥抱着。“大好春天,大好春天哪!”她念叨着就拽着丈夫往卧室去,脸烧成绯红。“李梅,今晚不行,过两天再……你……你看,你这几天正是排卵期,我喝酒了,刚刚应酬完。”李梅发现他结结巴巴,心想,他慌张什么呢?“没闻到酒味。”“喝的是葡萄酒,没味,但不能,我当医生,知道不行。”他还是戴套了,当两人气喘渐渐平缓后,她搂着他的脖子,命令他从明天起戒酒,再也不要戴套了,他坚决答应着。
第二天上班,她兴奋,激动,看着同事的小孩,心想,一年后,自己也会有可爱的小宝宝,进而想是个男孩,像爸爸,眼睛再大一点,眼窝浅一点,个子再高一点;或者是个女孩,像自己,瓜子脸,杏眼,不要桃花眼;或者是个双胞胎,最好是一男一女,如果是两个男孩或者女孩,长得一模一样,那就给他们(她们)买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穿一样的鞋子,背一样的书包,连雨伞都一样……她便着急地期盼着下班回家。下午三点,刘野打电话来了,她的心欢呼雀跃起来,然而,他居然说医院让他出差,居然连家都不回,居然马上就走,她握着手机愣神,半天才醒悟,开始批改作业,开始期盼,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四天后,丈夫才回来,很疲惫的样子,消瘦,憔悴,满眼红丝,看着她一脸愧疚,连说两句“对不起”。“这是咋了?至于吗?大不了等下个月。”她心里想着,心疼他,“不着急。出差太累了。你歇着,我做饭。”丈夫却非要和她一起下厨房,是的,丈夫从来不让她一人下厨房,怕她累着。
暖气太热,她觉得干燥,便起身将暖气阀门关小,再喝口水,又回到床上。他怎么还没回来?看看挂钟,丈夫才走了十分钟,可她感觉很久了。
后来,他们放开了做,再也没戴套,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反应,例假照来;再努力一个月,例假真是例假,照例来了。她着急,他安慰,别急,避孕时间长了,会影响受孕的。“可是,我们才避孕两年,况且我既没吃药又没带环,我们学校有人避孕几年,说怀孕就怀上。”“这完全因人而异,再说了,孩子和父母也是缘分,缘分没到,他还不想来呢。”她听得半信半疑。
又三个月过去了,该死的例假更加准时光顾,比当姑娘时规律多了。“刘野,是不是我有病?我休克过,不能怀孕?”她惊恐地看着丈夫,又似乎没有看他,眼神飘忽。刘野搂着惊恐的妻子,轻轻拍拍她的额头,笃定地说,“绝对不是,别说休克,植物人还能怀孕呢。李梅,听我话,我是医生,还能不懂吗?不懂我也可以去问,我们院妇产科权威尹淑贤,你听说过吧,我请教过她,她说一两年不受孕是正常的,关键是别着急,越着急越不容易受孕。可能我们太着急了吧。”“她真这样说的?不是我的毛病?”他轻轻在她脑门上一弹,“傻丫头,绝对不是你的毛病。你还不信我吗?”她信他,感觉他从来没骗过她,再说了,休克不影响怀孕这点常识她还是知道的,她更知道自己太着急了,因此情绪高度紧张,因为她经常梦见自己怀孕了,挺着肚子,好想昭告天下:“我怀孕了!”还经常梦见自己不能怀孕了,哭着醒来,或者梦魇着,醒不来,只是抽泣,幸亏身边的丈夫及时发现,轻轻叫醒,开导安慰,再陪她说一会儿话。她发现自己的睡眠越来越差了,不像刚结婚,钻进丈夫温暖的怀抱,一觉睡到天大亮,现在一夜醒来好几次,有时躺在丈夫怀里,怕影响他,一声不吭,也不动,就是合不上眼,哪知道他也没睡着,“看会书吧,睡得快。”他悄悄说。“你也没睡啊?”“睡醒了。”“骗人。”“不骗你,你试试。”他巧妙地偷换概念,开灯,拿过衣服给她披上,再将靠枕塞到她背后,去书房,拿来两本书,递给她一本《形式逻辑》,她一看是金岳霖的,看来被他读过不少次了,绿色封面被磨出些白点子,记得中学语文课上学过逻辑,一上课就头大。看向他手里的书,是《中国通史简编》上册,范文澜的,大学读过,新的,米黄色封面反射着灯光。见她愣神,他笑笑,“其实睡不着,就别想方设法去睡,因为所有的方法都会让你更加清醒,还不如挑本有价值却不好读的书来读,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如果读出兴趣了,也是好事,说明有收获了。读吧,咱们一起。”不知多少次,她读着读着睡着了,不知他是如何将她放平,然后关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后来,她习惯让他给找本催眠的书,还问道,“你的书也是催眠的吗?”“有的是,有的不是。”
说着就到眼前了,接近一年,还没怀上。今天来学校,她还有个私心,想让刘野领着看看尹淑贤大夫。
钥匙开门声,她赶紧闭上眼睛,听轻轻的关门声,轻轻脚步声,轻轻摆放东西声,再感到一个身影压过来。
“李梅,醒醒,吃饭了。”声音如轻柔的毛发撩得她耳朵发痒,“再不起,我可要叫醒服务了。”
“哦,睡得真香。”她伸个懒腰,双手向上,腿绷直,他很配合地揉着她的小腹,反复念叨着,“伸一次,长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