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2002年的第一场雪……”大罗山西边的雪场上,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刀郎的这首歌。应景的是,声音鼓动着漫天飞雪,疯狂了,雪花硕大,如樱瓣,似杏花,更大的是鹅毛;雪花繁密,斜织横纺,织成垂天帘幕,两人相对而立,中隔银帘,隐约可见。让人忍俊不禁的是,这第一场雪不是“更晚一些”,而是比任何一年都更早一些,早得连好雪的青城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不,偌大的雪场,寥寥数人,屈指可数;还有田地里的绿叶没来及变黄飘落,就被雪给冻结在枝头上,成了标本。
刘野李梅早早就来了。是刘野先发现的,他习惯早起,不到六点,他醒了,蹑手蹑脚走出卧室,走到阳台,外面居然飘雪了,这才十一月!他一想,今天李梅上午没课,自己是小夜班,正好踏雪,马上做早点,等到六点刚过,估计赵乐为起床了,就打电话,说明要借他车带着李梅看雪景,赵乐为知道他一直千方百计为妻子找乐,毫不犹豫答应了。刘野骑着摩托车跑到赵乐为家,换下他新买的凯越车。
李梅舞动双臂,切割着雪帘,长长的乳白色的羽绒服,连着雪地,双脚没在雪里,一身白,融入茫茫,只有那粉红色的围巾一闪一晃,分外显眼。
刘野在一旁看着李梅,一动不动,浅灰色羽绒服着落一层雪花,分辨不出,不一会儿就站成一棵树。
“刘野,认识我之前,你每年都会来这里玩雪吗?”李梅大声问,随手掷去一团雪,砸在刘野身上。
“是的。不过,工作之前在别的地方看雪,在大连医科大时,那里的雪才叫大呢,只要下雪,我都去看。”
“那你会玩什么呢?”
“打雪仗,投雪球,你看我投的特准。”话音刚落,一团雪嗖的一声擦着李梅右手飞过去。“你要是手里拿着雪球,我会打飞的。但是,会打疼手。”
“还有呢?”李梅边问边往丈夫身边走。
“滑雪板,堆雪人。”
听到堆雪人,李梅身子一震。刘野堆雪人既快又好,男人女人,胖子瘦子,大人小孩,站的坐的,躺着趴着,无不栩栩如生。每次她都要他堆各式各样的雪人,她还带来红枣栗子之类的,和他一起,安成眼睛嘴巴。她的脑海里就会闪现过一个个画面,一个小女孩戴着针织棉帽,头上缀着两个红绒球;一个小哥哥跪在雪地上堆雪人,堆成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黄豆黑豆绿豆红豆,交给女孩,指点着,给雪人点上眼睛、鼻子、嘴巴,点完了,正当他俩欣赏自己的艺术成就时,一群大一些的孩子跑来,三脚两巴掌,雪人全给破坏了,吓得女孩躲在小哥哥身后哭……有一次,刘野堆了四个雪人,爸爸、妈妈、男孩、女孩,形象生动,她正在安上眼睛嘴巴,耳边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雪人真好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哥哥,这是我。”她和刘野都向女孩看去,一个红孩儿,红色的紧身羽绒服,将头和身子全包装起来,圆乎乎,小脸红扑扑的,指着四个雪人,欢快地对身后的爸爸妈妈哥哥说。刘野看到李梅脸色陡变,立刻拉着她的手,“咱们走。”逃也似地离开,肯定搞得那家人莫名其妙。再后来,他再没有堆雪人。
刘野说出“堆雪人”三个字,就后悔了,连忙说道,“我还会侧身翻,你看。”说着连续五六个侧身翻,从李梅正面翻到她的后面。
紧密的大雪加上他扬起的雪花,让李梅的眼睛更加迷茫,看不清刘野的所在。她喊着“刘野”朝着他大致的方向跑去,脚下被什么一绊,扑倒在厚厚的雪里,正要爬起来,被人抱住,不用看,她知道是丈夫。
“傻瓜,会跌倒的。你是故意的吧?”声音响在耳边,却仿佛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小女孩喊着,张望四周,迷茫难辨。她没戴帽子,风吹着她的长头发,雪钻进她的嘴里、脖颈里,寒冷,恐惧,她在雪地里慌张地奔跑,一个趔趄,跌进雪里,哇哇哭着。小哥哥也在东奔西跑,寻找女孩,终于找到她,扶起她,将自己头上的翻绒帽一把抓下,扣在女孩头上,“傻瓜,雪地上跑会跌倒的。”
“刘野,我下午还有课呢,怎么走啊?”她倚在丈夫怀里,感到温暖,心安。
“没关系,大雪花不会持续很久,应该马上变成小雪花,能看清路。”他说话从来都很笃定,让人心安。
“好吧。我怎么从来没看见你滑雪?”李梅似乎看到苍茫的雪地里一飞而过的身影,想起他说会滑雪。
“我想等你有兴趣学会滑雪,一起滑,一个人滑没意思。”他想起那个小哥哥领着小女孩,看人家自制的木头滑雪板,像个很大的平底锅,坐在上面的人双手拿着火钩一样的推杆,双手划桨一样,推送着滑板沿着斜坡下滑,越划越快,两个小孩满眼羡慕,小哥哥对女孩说,“等你再长大些,我也做一个,咱们一块划才有意思呢。”
他蹲下,给她后背,“好久没背你了,背着你慢慢走吧。”
她迟疑一下,慢慢伏到他的背上,记忆中还是恋爱时背过,多年了,自己虽然没胖几斤,可是他却不再年轻了,鬓角又多了好多根白发,不过今天看不见,谢谢白雪。“背得动吗?”
“没问题。雪大,人少,不怕。”他手从腋下背过去,尽力拍打后背上的雪。
“背你走……不怕……”李梅觉得这声音从浩渺的天边传来。小女孩被小哥哥扶起来,哭着不走了,小哥哥没法,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来,哥哥背着,不哭,不怕。”李梅泪水无声地落在丈夫的背上。“累吧,让我下来吧。”她轻轻说,却不想下来。
“不累,一点也不累。”刘野觉得这话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口。八九岁的男孩,背着更小的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鞋子里进了雪,化成水,又冷又滑,脚趾用不上劲,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小哥哥,累吗?”“不累,一点也不累。”快走出雪地时,“小哥哥,你看你的脚印。”男孩回头,看着雪上长长的一串脚印……刘野回头,看看雪上的脚印,雪纷纷扬扬,只能看见眼前的几个脚印,深深的,那长长的一串脚印被风雪掩盖了。
“刘野,我还是想不起小女孩和小男孩长的什么样,叫什么。怎么也想不起。”后背上的李梅幽怨地说。
“那是幻影,想它干啥?”他身上微微出汗了,却不想放下她。他觉得,背着她,就背着自己的整个世界,背着过去和未来,背着自己的宿命。
“我也不愿想,可是一见到雪,脑海里就有些片段,放电影似的,很意识流。”李梅嘟嘟哝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