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刘野没有手术,想问问妻子是不是也没课,然后一起去商业大厦给她买衣服,医院刚刚给他们发了两千块钱的购物卡。手机通了,没人接,也许是上课吧,便留言:给我回个电话。又忙开了。半个小时过去,没有回话,他再拨通,还是无人接。干啥去了呢?记得今天下午她没课,也许临时调课吧。妻子肯定没看到,看到后总会回复他的。二十分钟后再打,还没人接,难道下课被学生围住了?十分钟后再拨,关机!他慌了,脑子里不停地闪着可怕的情形:她脸憋得通红,嘴唇发紫,双手抓着胸口的衣服……汗突然从额头下滚,他感觉到背上的汗凉凉地滚落在腰上。他转身出门,手在衣袋里摸,没有车钥匙,低头一看,还是工作服,回头,扯下工作服,从衣柜里取出外套,边走边穿。电梯口等候许多人,他朝楼梯跑去,噔噔噔,几乎连跑带跳,惹得身边的人惊讶地看着他。跨上车,他突然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发动车子,预热的几秒内,他想:她不会在学校,在学校出了事,肯定有人打电话给他,那就是在家。一想到她自己一人在家,他的心就疯了,恨不得一步到家。“李梅,你等我,我马上到家,你等着,别慌。”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他的车子还是开得飞快,所幸这个时段路上车子不多。
他的判断不错,李梅在家,不过她没有犯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药和饮食调理,这一年,她居然没有犯病。那么她为啥不接电话呢?她哭睡着了,没听见。
上午有学生家长给了她两盒明前茶,她想起父亲爱喝绿茶,再说端午节去看赛龙舟,也没有去陪父母过节,正好下午没课,她便提着茶叶,又买了些东西去了。父母看她一个人,就挂起脸色,她只好一人做饭,这也没什么,习惯了。
可是做好饭,摆好了,父亲问她,“不打电话叫刘野?”
“他忙,不叫了。”
母亲接话了,“是他不来,还是你不让他来?”
“妈,是我没叫他,我知道他有手术,来不了。”
父亲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嘛,他再怎么说也是女婿,不能摆大主任的架子。还是怪你,过个节都不过来。”
“不知小祥吃饭了没,他离得近,要么我打电话叫他?”她想转移话题。
“他不来,我打过电话了,都吃开了才想起他,诚心的?”母亲脸一扭。
这是怎么了?好几次和刘野一起来,他们都很和气,她以为父母老了,变得慈祥了,心想应该时不时来看他们。她把两个鸡大腿分别送给父母。
父亲夹起来,举到眼前看着,叹气,“我早晨杀的,不生蛋的母鸡,留它何用?”说完咬下一大口肉,在嘴里艰难地咀嚼,鼻子哼一声,“太老了!”
她心堵得慌,眼睛酸涩,低头看碗,却不想动筷。
“人不能独——”母亲把“独”字咬得很重。
她知道,说一个人“独”,就是孤家寡人,甚至是断子绝孙的意思,而当地常常说不生孩子的女人“独”。
“妈——”她终于忍不住,泪水滚落碗里。
“李梅,女人要学会相夫教子,你没孩子,更应该帮助刘野。这倒好,你来我们这里,跟他说一声都不说。说你一句,你还哭,委屈你了?”李鹏含着一嘴肉,瞪着李梅说。
李梅只是低头流泪。
“你爸说得对,刘野是个好人……”
开门声打断了母亲的话,随即李修祥进来,“怎么了?”他看到气氛不对。
“没什么,小祥。”母亲连忙说。
李梅仍然低头,她不敢抬头,泪水断线一样。
“姐。”弟弟喊一声,见姐姐不应,“吃个饭,你们又说姐姐什么话?”
“哟,我们说她两句不行吗?”李鹏发火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一家人在一起,和和气气吃饭多好。”弟弟语气和缓下来。
“小祥,没事。你吃饭吧,我给你盛。”李梅已经抹去泪水,不抬头看弟弟。
“好的,你给我盛半碗米饭。”说着坐下。
四个人再也没言语,只听见碗筷相碰的声音和咀嚼声。
李梅吃的很少,等大家都吃完,收拾碗盘到厨房间洗刷。
“姐,我洗吧。”弟弟也跟进来,顺手将门关上。
李梅摇头。
“我进门听见妈妈说刘野是个好人,是不是他欺负你,你说了他们不相信?”
李梅摇头,别说刘野没欺负,就是欺负了,她也不会跟他们说。她低声说,“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泪水滴到洗碗池里。
“他果真欺负你了,看我不收拾他!”他咬牙切齿,抽出餐巾纸为姐姐擦泪。
她歪头,自己撩起围裙擦了眼泪,“不是他。”心想,那次两人聊天,他不小心说到“相夫教子”,突然不说最后一个字,马上转变话题,今天可倒好,父母专挑刺伤她的字眼。
“你别偏袒,你看,他都和别的女人一起照相了。”
“什么?”李梅停下洗碗,转过头来,脸挂着泪水,眼睛红肿。
弟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想收起手机。
“小祥,给姐看!”
他将手机举到姐姐眼前,高大的八重樱树下,穿着灰色西装的刘野,很帅气,身旁一个漂亮女孩笑颜如花,看向刘野,刘野则侧身往外躲的样子。
“哪来的?”女孩满脸幸福的笑容刺中了她的心。
“我们处小哥们的女朋友是三院医生,医院春游,他跟着拍照,可能是偷拍的,我看到就要过来。”
“上次去我们家前,你就看到了吧。”她想起了弟弟一再问他们夫妻的关系如何。
弟弟点头。
“不会。你姐夫不是那样的人。”她说的很坚定。
可是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想那张照片。虽然刘野在躲着,但是还是照了,女人男人怎能随便合影呢?是摆拍的,还是偷拍的?也许是摆拍的,那么就是别人开玩笑,刘野才不会呢,你看他那勉强的样子吧。她安慰着自己。是偷拍的?这种恶作剧太无聊了。可是为什么偷拍他们呢?是不是他们知道了二人的关系,才偷拍的?这一想,头一昏,眼一花,车子竟然跑到逆行道上,突然强烈的鸣笛声把她惊醒,迎面一辆大货车死命按喇叭冲过来,她连忙右打方向,连后视镜都没看,幸亏后面没车。
胆战心惊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就哭。“不生蛋的母鸡,留它何用?杀!”“女人不能独!”“女人要相夫教子!”一句句话,一把把刀,一个个感叹号,一根根锥子。他们怎么这么心狠?“李鹏啊李鹏,养只小狗,也舍不得这样下死手,何况是个孩子!”曹阿姨的话回响在她的耳畔。
“我在他们家就是个多余的。”家里没人,她毫无顾忌地说,“招弟招弟,招来弟弟,你就没存在的必要了,就该死了。当年那次为什么到关键时候自己害怕了?要不然,一下子解脱了。”她想起上高三,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猫死了,她伤心地去田地里把猫埋了,又哭了一会,回家晚了,没及时做饭,父亲回家看到弟弟没吃饭就睡了,一下子抡起小竹椅对着她后背就打,起先她还躲,后来心想打死算了,反正猫也死了,便转过脸看着他,他更生气了,对着她前胸一下子,她的左乳疼得钻心,汗立马滚下来,人也晃晃悠悠要倒了,李鹏才发现不对劲,不再打,而是骂。她忍着痛走出家门,漫无目的,竟然走了五六里路,到了自己上初中经过的大水塘。水塘是个椭圆形,据说很深,边上都是粘滑的泥,人一踩上泥,就再也站不起来,滑进深水,即使会游泳,没人拉是爬不出来的,水塘每年都有人淹死。她走向水塘,抓住腊条,下到水边,左脚往水里一跨,踩到泥上,嗞溜一滑,身子倒了,可是没有滑进去,原来右手还抓住腊条,她突然害怕,两手紧拽住腊条,一点点爬上来,跑回去了。
“我生下来就多余。”李梅又恨妈妈了。她为什么把女儿送人?她是第三者,被迫送人的吗?是出轨,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被丈夫扔了?是女学生未婚先孕,不敢留孩子吗?是被人强暴了,无颜留孩子吗?还是嫌自己是个女孩丢了?或者家里孩子多,养不起送人了?不管哪种可能,自己都是个多余的人!“你不要我,为啥生下?”她多次这样责问妈妈。
“现在,这个多余的女人,连孩子都生不出,不死何用?”她恨恨地对自己说,心想,刚才路上还不如不躲,直接让大货车撞上。她一阵眩晕,仿佛眼前一地血迹。
“我死了,他怎么办?”突然想到丈夫,她唯一牵挂的人。可是,他会不会厌烦自己了?她马上否定:他那么在意自己,不会厌烦的。然而,他怎么和别的女人合影呢?别人为什么偷拍他们呢?别人为什么会开玩笑让他们合影呢?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和自己开玩笑?为什么别人没有偷拍自己和别的男人呢?
她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肯定怪那女孩。”她对自己说。现在的女孩见到好男人硬上,刘野业务棒,人也帅气,脾气又好,还当个小领导,难免会招女人喜欢。“刘野,你可要坚定,不能看花眼。”她嗔怨道,仿佛刘野就在跟前。“不生蛋的母鸡”,养父的声音突然震醒自己,“刘野,你真的怪我不能生孩子吗?”这一问,她心慌了,她赶紧去卧室,从床头柜里取出药,就着温水咽下去,刘野的床头柜上有一个小保温杯,里面总有五六十度的开水。咽下药,她不敢乱动,躺在床上,继续想。“刘野,你是不是也看我是个多余的人?别嫌弃我,刘野,我只有你了,我何尝不想生我们的孩子!”她又哭了,这次没出声,只是默默,让泪水流过鼻梁,流过鬓角,洇湿了枕头……
刘野开门,就看到妻子的手机在鞋柜上,“李梅,李梅,李梅——”他鞋都没换,推开卧室的门,妻子静静躺在那里,他扑过去,正要抱妻子,李梅惊醒了,“刘野,你回来了?啥时候了?”
“李梅,你没事,你没事。”他喜极而泣,“吓死我了。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睡着了。”
“睡着了就好,睡着了就好。”他用手掌抹去眼角的泪,笑了,旋即又满脸担忧,“你哭了。为什么?”他盯着妻子红肿的眼睛。
“我没事,想着想着就流泪了,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看到妻子躲闪的眼神,没继续问,出去倒杯水,又拿来毛巾和小冰袋,“来,先喝杯水。你看,我忙得给你泡好的水都忘在办公室了。”待她喝完,他让她躺好,将毛巾盖在眼窝上,再将小冰袋放在毛巾上面。
李梅觉得火辣辣的眼睛顷刻舒爽。“谢谢,刘野,谢谢。”
“李梅呀你——”他想说你跟我客气不是生分了吗。
“刘野,你还爱我吗。”她用的是句号,实际上她想问他。
“不爱你,我爱谁呀?”他想说你的问话纯粹是废话。
“年轻漂亮的女孩。”她想问你跟那个女孩合影算什么。
“多余的想法。”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多余的人?”看不见眼睛,哭腔出来了。
他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脸颊,“还有谁觉得?”
“还有谁觉得?就你觉得了。”她双手捂住双眼,哭出声来。
“李梅,我就是顺着你的话问了,措辞不当。”他去搂她的肩头。
她拒绝了,“你就那样觉得。你就是嫌弃我。”她明白丈夫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就想这样赌气,中午受了父母的气又不便和他说。
“咳——李梅,你就是我的唯一,是我的命,我怎么会把你当成多余的人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他停住,期待着她的回应。
她哭得更厉害。
“李梅,你别哭,听我说件事吧。我是孤儿,上大学时,最怕什么?最怕放假,尤其是寒假,大家都回家,就我一个人留在宿舍,五个年都在宿舍过的,不对,是四个年。因为有一年,年三十,我实在受不了,便提着包,跑到火车站,问有车票吗——你知道,那时候火车少,票紧张——售票员问去哪里,我就说随便,哪里有票买哪里的,我便买了一张与我长大的县城方向相反的一个偏远小城的火车票,坐了十几个小时,凌晨三点,已经到大年初一了,到小城,火车站也很小,不多的乘客出了站要么被家人亲戚接走,要么打车回去,都有个归宿,唯独我在出站口等到最后,我包里装满了点心包子熟肉,是我给学校护院挣的,我心想,如果有个人拍拍我的肩头说,哥们,跟我走吧,我会把东西送到他家,祝他们新年快乐,然后坐车返回。一个出租车司机问我接的人还没来吗,我点头,他又好心地说要么他给捎一程,半价,我摇头,司机走了,我望着万家灯火,没有一家为我亮的,我的眼泪在眼里打转,我硬是憋住不让它流出,然后默默走回候车室,一个人坐到天亮,买了票回学校。李梅,你嫁给我,给了我一个家,我不再是孤儿了。即使我睡到那个卧室,半夜醒来,我听到你的气息,闻到你的味道,我就踏实。你说我会——我会……”他极力控制住自己。
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丈夫的头,放肆地哭了。她讨厌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丈夫越是在意自己,自己却越变着法欺负丈夫,不是作吗?
一会儿,刘野控制住情绪,拍拍妻子,“李梅,不能生孩子不怪你,是我的原因。”
她猛地抬头,瞪着丈夫,眼里是惊讶,是怀疑,是恐惧,是失望,也许是绝望。
他再次点头,“怪我。你别自责。”
她木然地看着他,看着他刺眼的白发,心里空荡荡的。
“李梅,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他特别害怕她这个样子。
李梅摇头,说,“我想去桃子家。”
“好的,吃完饭我送你去。”
“我现在就想去。”
“好,你洗脸,收拾好就走。”
趁她洗脸,他才看她手机,果然没电了,马上拿出充电宝充上,装进妻子的包里。
妻子没再哭,下车还对他一笑,这一笑却让他心里发毛,仿佛她走了再也不回来。
“李梅,我就在车里等你,你们慢慢聊。”
盯着妻子进单元门,不见了,他仍然不眨眼。心想,她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手机响了,是妻子的,他手竟然抖了,他怕妻子说“你走吧,我不回了”。
“刘野,你开车去国税局接桃子一趟,好吗?我和佟阿姨在家烧饭。”
“太好了。”
李梅进家,桃子的婆婆佟阿姨高兴地拉着她,“梅子,有了老公就忘了阿姨,你可是好久不来了。”
“阿姨,不好意思,我和刘野都忙。”李梅握着佟阿姨的手,看着这位慈祥的老人,亲切得想哭。是的,自从自己不能怀孕,就害怕去人家,其实阿姨很聪明,从来不问她生孩子的事,也许是桃子提醒的。
阿姨正在择菜准备晚饭,她放下包就干。阿姨提醒她给桃子打个电话,“她这些天老是加班,你不说,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拿出手机,发现正在充电,是丈夫做的,他总是悄悄为她做好一切。
开机,那么多未接来电,刘野七个,还有四个是叶秋成的,忽然想起忘了布置作业,和刘野通完话后,马上拨通叶秋成的手机。
“李老师。”瞬间接起。
“叶老师,你打电话问作业的事吧,不好意思,我现在告诉你。”
“不是的。作业我让他们整理一周的讲义错误,加以订正。行吧?”
“太好了。谢谢。”
“不客气。我发现你下午没在办公室,也没到班级布置作业,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有点担心。”
“谢谢。我好的呢。”她心里感到温暖,前天从胡叶渡回家后,他还发短信问她吃了龙虾有没有难受,真细心。又有些心酸,连一个同事都关心自己,父母为什么那么刻薄?
“你好的就放心了。我听说你……所以打电话你关机,我就有点紧张,现在好了,你要忙着做饭吧。”
“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谢谢关心,叶老师。”她竟然不想挂断,对方也没挂。
“应该的。李老师,你呢要多注意休息,早晨多睡会,早读课有我呢,我是班主任,每天都必须早到,你布置好,我看着就行。我看你总是很疲惫的样子,我……”
“谢谢,班主任够累的,早读我去。”她哪好意思麻烦人家?
“我总想为你分担点,别说早读,就是作业课,我也可以看着,保证他们不敢偷懒。”浑厚的声音真好听。
“谢谢。谢谢。”她挂断了,却握着手机愣神半天。
桃子坐在副驾驶位上,她名不副实,柳叶眉,杏仁眼,很柔婉,说话也是细声细语。“前几天,她和我说,端午没去父母家,抽空得去一趟。我没猜错的话,她肯定去父母家了。”
“有可能,早晨还很开心,下午就哭成那个样子,我问她也不说。”
“在她父母那里受的委屈,她是不会跟你说的。”
“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父母不疼她,好像不是亲生女儿似的。”他突然明白了她问的那句话,原来是在父母那里受到委屈。“怪不得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多余的人’?他肯定是在父母那里受了委屈。”
“唉——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很悲观。”桃子长叹一气,眼圈红了。
刘野感觉不对劲,侧脸就见到了,“桃子,你?”
桃子抽出扶手箱上的纸巾擦泪,“梅子命苦。刘野,我猜梅子肯定没告诉你,她是孤儿,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现在的是养父母……咦,你怎么停下了?”正在说话的桃子发现车子靠路边停下来。
“你说什么?”刘野的手在抖,因为他的心在抖,浑身都抖,他不得不停车,打开双跳。
“不说了,你走吧。”
“桃子,你不说,我不走。”好像在赌气。
“其实,我早想和你说了,是梅子不想让你知道。不过,提醒你一下,她是在大学时做亲子鉴定才知道的,到现在也没让她养父母知道,你可别说漏嘴。我告诉你,就是让你舍不得抱怨她不生孩子。她够苦的了,她想孩子都想疯了,又怕你嫌弃她,我都觉得她能撑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换了我,可能早崩溃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太明白,女人不生孩子就那么痛苦?”他想到崔阿姨,那个被他视作妈妈的善良女人,因为不能生孩子被丈夫打,被娘家人嫌弃,逃出来在孤儿院做保姆,一个人照顾八九个孩子,做饭洗衣扫地看孩子睡觉,见不得孩子受一点委屈,一群孤儿也把她当作母亲,围着她,就像一群小鸡跟着老母鸡。她挣的钱全部被丈夫拿走,还是挨打挨骂,有一次眼窝乌黑青肿,看不清路,仍然摸摸索索为孩子们做饭洗衣。他们都发誓,长大了把崔阿姨接回家孝敬,哪知道,在他十二岁时,崔阿姨自杀了,还留了遗书,说自己不能生孩子,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婆家,对不起娘家。
“我也不能说理解。但是,作为母亲和女人,我知道孩子是妈妈的命根子,也是一个女人的骄傲。所以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非常自卑,梅子又不同,她不仅自卑,而且绝望,她从小缺失母爱,她就想生孩子,回报孩子百分之二百的母爱,生不了孩子,她空有满腔的母爱却……唉!你理解不了的。”
“桃子,我也是孤儿,能理解。但是,你告诉她,不生孩子不是她的错,是我不能生育。”
“什么!是你?”桃子杏仁眼睁圆了,“她一直认为是她对不起你。你自己跟她说,你为什么早不跟她说?你知道她多痛苦吗?”
“我下午说了,你再开导开导她,求求你,桃子。”
她看了他半天,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看一个傻子,才拿起手机,拨通,“妈,你在做什么呢?哦,和梅子做饭,好的,你们慢慢做,我刚上刘野的车,路上车多,还得一段时间。”路上的车挤挤挨挨的。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期待地看着她。
“梅子可能比我小一两岁,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生日。她大约四五岁被李家抱养……”
“五岁!”刘野几乎是喊出来。
“怎么了,你?”桃子很吃惊。
“没什么。她叫什么名字?”他知道自己失态了,马上平静下来,可是那颗心嘭嘭嘭直跳,恐怕她也听得到。
“招弟。”
“我是说她以前叫什么?”
“那谁知道?”
“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响起崔阿姨的话,“小哑巴,小娴子生病死了”。
“头两年他们对她还好,等弟弟出生后,她就遭罪了。”
“她是不是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
“不是大病,是她三年级时凳子摞凳子,自己爬上修她房间灯泡的拉线开关,不知是电击的还是凳子倒塌,她摔在水泥地上,当时昏迷,听说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全出血,抢救过来,她就失忆了,以前的事全不记得。”
“可怜的小娴。”他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他向左侧脸,左手抹去泪水,“她跟你说过她从哪里抱养过来的吗?比如从孤儿院,或者她父母家。”
“三年级以前我没和她玩过,四年及后我们坐同位,才成为好朋友。”
“你班其他同学有知道他的来历吗?”
她努力回忆,摇头,“没听说,可能她养父母不允许她说吧。你问这干啥?”
“想问问。”他发动车子,但是没走。“我还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点头。
车子汇入车流,流淌在霓虹灯朦胧的马路上。
“她喜欢猫吗?”那天他被猫吓破了胆,妻子决定送走猫,小舅子来取走猫的一瞬间,他知道妻子很舍不得,他看到了她看猫的眼神如同看人家小孩子那样不舍。
“超喜欢。他们家虐待她,让她睡在背阴的小房间里,没有暖气,冬天冷得她一夜暖不了被窝,幸亏家里的花猫和她睡,她们互相取暖,上高三,花猫死了,她伤心好长时间。”
“这就对了。”他想起小娴子见到猫就“猫咪猫咪”地唤,抱着猫轻轻地摸。
“刘野。谢谢你。我知道你对她好,她都说给我了。正因为这样,她更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我再说句废话吧,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爱她。”
“肯定的。桃子,我这样和你说吧,李梅就是我的命,我们前世有缘。你明白吗?”
“我相信。”
“桃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你进去吧,告诉她我回家了,明早来接她上班。”
看着桃子进小区,他驱车去岳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