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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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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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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下》》连载

第一章

  第一章

(一)

在偏僻的小白庄里,白玉刚的家是很有名的。他家之所以有名,除了他家院子里有其他人家少有的二十多棵老枣树外,还有一处小白庄人趋之若鹜的饭场。每每早、中饭点,小白庄的人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端着各自的饭碗儿齐聚到那里。小白庄人和其它地方的人一样,一天三顿饭,一早一晚加上中午那顿儿。早饭和中午饭,小白庄人都称之为饭,晚饭却改称了“喝汤”,一般还得在天黑下来后才能吃上。大概是黑灯瞎火不方便的缘故,小白庄人喝汤一般就不再到白玉刚那里去了。

玉刚家里的的饭场虽说是吃饭的地方,却简陋得有些寒酸。和城里人吃饭的雅间比起来,真得是天壤之别。玉刚家的饭场,是露天的,吃饭坐的除了少得可怜的几个板凳外,就是两根放倒在地上的榆树身子了。若是去晚的话,可能连榆树身子也捞不上坐的。没有板凳坐,对吃饭的人来说不是事儿,他们解决它有的是法子。捞不上板凳时,他们可以随便往地上一蹲;或往自个屁股下嵌块砖头;实在不行了,将自个脚上的鞋儿褪下来往屁股下一塞,板凳的事儿也就不是事了。来饭场里吃饭的人往往随便得很,来这里后,对谁都不用客气,一边嘻嘻哈哈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见机寻个空儿坐下来就开吃了。整日里在地里刨食吃的庄稼汉们,哪有闲工夫和条件打扮自个?平日里吃饭和下田里干活都是一身土打扮,上衣上常常汗渍斑斑,下身的裤腿脚上往往粘着星星点点的湿泥巴。由于整日里风吹日晒的缘故,多数人的脸变成了古铜色;因为长期攥握锄头铁锨抓钩等农具,他们的手掌上多带着厚厚的老茧......。这些都不影响大家吃饭的心情,他们在饭场里不仅饭吃得香甜,吃得舒畅,就连他们聊的天拉的呱,多数时候都伴着欢声笑语的。

来玉刚家饭场里吃饭的人多数不懂得什么叫社会背景,什么是人脉资源,更想不起来借吃饭的机会拉关系攀贵人的馊主意。其实玉刚家饭场里哪有什么贵人?这里的人出来小白庄,认识他们的人和他们认识的人就为数不多了,他们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所以,玉刚家饭场里没有社会上饭局里那么多的规矩道道,人们在那里吃饭就是吃饭,心里也没有这样那样的花花肠肠,更无需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看某些人的脸色行事。他们在饭场里说话行事既随意又直白,从来都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事情该咋办就咋办。只要说的话做的事不是太出格,也没有谁计较谁,一般大家听了都一笑了之。在那里,他们从不想着占别人的便宜,也不愿被别人占便宜。不过,这些人在饭场里无意中自编自演的剧本有时候比经典大片还精彩,他们留下的故事比他们头顶上的枣树叶还稠密,故事的味道也如他们碗里的饭食那样充满着麻辣酸甜。

白玉刚家堂屋当门客厅的几案上,供奉着一摞厚厚的白氏家谱,纸张都有些发黄的家谱扉页上,用蝇头小楷恭恭敬敬地写着“流芳百代缅怀先祖创业巨族传世泽,远接千秋激励后人繁衍名宗振家声”的白氏家训。翻开家谱的第一册,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明朝洪武年间,先祖白振兴奉官府令,携妻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东迁至小白庄。彼时的小白庄尚是一片茅封草长的荒凉地。先祖见此地虽荒无人烟,但广阔的荒野里草木葱茏,一条小河曲曲折折地环绕而过,河里碧波荡漾,鱼虾成群,颇有生机。望着眼前水草丰美的一马平川,先祖白振兴心里盘算,既然上头让东迁到齐鲁人烟稀少处安家落户,看来夫妻俩要在这里度过余生了。有此打算后,夫妻俩遂放下行囊,在此结草为庐,烧火垦荒,挖沟修渠......。二人昼夜不停的辛勤劳作终于换来了粮食满仓鸡鸭成群的殷实家境,同时他们的八个儿子也一个接一个地先后来到世间。望着生龙活虎似的八个儿子,老两口自是喜上眉梢:看来选在这里安身,是得到上天的眷顾了。

大概是白振兴老夫妻俩百年后的林地选在了人丁兴旺的风水宝地上。在他们身后,他们的后世子孙如葡萄藤上的葡萄串那样一嘟噜连着一嘟噜地繁衍开来,这一支结出累累硕果的藤蔓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开枝散叶,发展到现在就成了如今小白庄的模样。大概是白氏的人脉太盛容不得外姓人氏在此落根的缘故,直至今日,小白庄里仍只有白氏一姓人。

先祖白振兴虽然终生伺弄农桑,却对儒家礼仪推崇备至,平日里亦多以儒家礼仪严格要求子孙。正是由于他老人家教子有道治家有方,白氏良好的家风遂得以代代相传。故今天小白庄的绝大多数人依然能谨遵祖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虽偶尔也有不肖子孙招惹是非,那毕竟是极少数。在家风淳朴的小白庄里,这些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最终还会被收拾得灰头土脸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知是受先祖勤于农桑的影响太深还是其它原因,反正直到全国解放前,小白庄里既没出来位饱读诗书的秀才或满腹经纶的举人,也没出来个腰缠万贯的商业巨贾。几百年来,小白庄人都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他们每天天不亮蹚着露水下到田里,一直干到日晒头顶才回家里吃午饭,简单填饱肚子后,又接着上午的活茬子干下去,待到太阳落下地平线,才扛着笨重的农具赶着累得要趴窝的牲口回到家里。到了晚上,一家老少围着盏如豆的油灯,喝一碗能照出人影的面汤就算过了饭顿。小白庄人把晚饭称作喝汤,大概就是由此而来吧!晚饭过后,劳作了一天的他们带着周身的酸疼疲惫,和着身上的汗臭味儿钻进被窝里就入睡了。一夜酣眠之后,他们又开始重复头天里的劳作。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往前熬日子,家里的老黄历被他们翻烂了,里面的黄道吉日亦都尝试遍了,他们一年到头依然不是吃糠就是咽菜,到底没过上他们想过的好日子。解放后,小白庄人因祸得福被评为清一色的贫农,由此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的旋涡,也算是上天对小白庄人最大的恩赐与眷顾了。

总共只有三百多号人的小白庄,尽管所有的的男人都姓白,他们为人处世的风格却如他们的脸孔那样千差万别;小白庄媳妇们的姓氏则多了去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小白庄上百位家庭主妇天天挤在小白庄里,时不时地在玉刚家的饭场里露露脸,她们的戏份自然比枣树上的枣叶还稠密。白玉刚家的饭场里,虽说女人没有男人多,有关女人的话题却不比男人的少,并且一说起来,有些人有些事好像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也让人听不够。

(二)

那条无名的小河如一位多情的少女从西南方东张西望地来到小白庄村头上却没敢进到村里,在那里稍稍张望了一下又扭着身子绕着小白庄看了大半圈后转身去了东南方,她无意中的逗留给小白庄人留下个进出村子的豁口,通过这个不大不小的豁口,小白庄才与外面的世界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一个通晓阴阳八卦的地理先生曾经特意站在豁口外,对着小白庄村审视了良久,最后摇头晃脑地断言,由于这条小河阻断了小白庄的命脉,所以小白庄里永远既走不出当官的也出不来发财的,祖祖辈辈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命。小白庄的人听后二话没说,拿起䦆头就要敲他的脑袋,吓得那家伙抱头鼠窜,再也没敢靠近过小白庄半步。

小白庄村里,一条东西向的泥土大街与另一条南北向的泥土大街在村中央交汇后各自绵延着去了村外。由于村外头小河的缘故,东西向的泥土路向东西延展到小河边,就趴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生怕掉进河里洗澡去;南北向的泥土路向北走到小河边也裹足不前,调头铆足劲地往南蹿去,直到和外面的大马路接上头,这一纵一横的泥土大街犹如两条大动脉支撑着小白庄的整个躯干。村里除了这两条中心大街外,还有为数众多的如毛细血管般的小胡同小巷子,遍布在小白庄的旮旯缝道里。这些宽窄不一、长短不同的小胡同小巷子枝枝蔓蔓地和两条中心大街连在一起,便构成了村里密密麻麻的道路网。进出小白庄的人每天如血水般顺畅地回环往复地在里面流动着。

村中心大街两侧的人家进出小白庄自然十分的方便,远离中心大街的要出入村里就需多费些腿脚了。他们若是到村外去,出来自家门须先穿过七扭八拐的小胡同小巷子,来到中心大街上,再沿着大街走上一段路才能看到村外的风景;同样,他们若是从村外回到家中,则需将来时的行程颠倒过来走上一遍才可以。如果他们只想在村里走一走转一转,就会穿过那些小胡同小巷子来到玉刚家的饭场里和老少爷们闲扯上一阵子或到街坊邻居家里串串门聊聊天。小白庄的人每天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重复这样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波澜不惊,倒也恬然自适,个中的滋味与妙处是外人体会不到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小白庄里小胡同、小巷子两侧挨挨挤挤一处又一处的土墙小院落自然是小白庄人的栖身之地了。这些院子里的房屋多是由几层青砖作墙基、麦糠和泥打夯作屋墙加上青色小瓦铺顶构筑成的起脊小平房。小平房的木质窗户多用桐油粉刷成古铜色,上面的花形图案亦多是用细木条镶嵌成的简单四方形或长方形,若是做成菱形或圆心形的图案,则算是比较高级一点了。为了抵御冬日里的寒风,多数人家会用厚厚的塑料布或几张旧报纸将自家的窗户糊得严严实实的;夏日来临,他们又会将原来的塑料布或旧报纸揭去,换上既遮挡蚊虫又透凉风的窗纱网来度夏。小白庄的房门多数笨重又憨实,做工也粗糙,通常也被桐油粉刷成古铜色。房门上除了生铁质的门鼻与锁扣外,几乎不再有装饰物,乍看上去,就如一整块木板竖立在那里。小白庄的房门与城市里人家的房门最大的区别是,这里的每扇房门的下端几乎都配有可以自由拆卸的门嵌子,城里人家的则是不用门嵌子的扫地门。小白庄的人之所以特意设置一道这样的门嵌子,大概除了表示自己的门第高低外,也是方便自家的小孩子自由进出房屋吧!以前小白庄的哪家的小孩子没有卸下自家的门嵌子爬进屋里吃东西的经历?当然,那时小白庄人家的门嵌子都是非常低矮的,这也说明他们都是些贫寒之家。

小白庄两条中心大街交汇处的东南角,一口青砖砌成的井口比磨盘还大的圆口老井呆在那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看老井壁沿的青砖,能猜测到它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因为那些厚实得需要一个成年男人才能搬得动的青砖,已被时光打磨得连棱角都不分明了。当初的凿井人大概害怕人或牲畜掉进去吧?还特意围着井口垒了个大井台。由几块大青石垒成的井台比周围高出了不少,让人一看便知道那里有口水井,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陌生人走到那里也会因高高井台的遮挡而不至掉进井里去。由于村里人长年累月的踩踏,大青石的井台上竟留下了一片杂乱无章的鞋印子,踏石留印真的在这里实现了。以前小白庄人生活里一切的用水,都由他们一桶桶地从老井里打上来,用双肩挑进自家院子里,倒进专备的水缸里再慢慢享用。村里有了压水井后,小白庄人才慢慢不打扰这口老井了,它才如一位劳作了一辈子的小白庄人那样,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懂得感恩的小白庄人没有忘记它,每逢年节的日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还会给它烧柱香,大概是在感谢它往昔里对小白庄人无私的滋养吧!

小白庄多数人家的院落都挺大,因为他们需要在里面修建养牛喂猪喂养的圈舍,需要挖掘积攒农家肥的粪肥坑,还需在院子的偏僻处修建供一家人拉屎撒尿的茅厕。即便院子里没有空闲地了,他们还要见缝插针地种些榆树、槐树、枣树等等树木,阔气一点的人家还会栽植一两棵梨树、杏树或柿子树。小白庄人过日子精打细算得很,他们在庭院里栽种那些树木,除了每年可以尝到应季时鲜外,多年后成了材的树木,还能为他们建房子打家具储备下木料。到时候即使这些木料派不上用场,卖掉后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三)

白玉刚家就在小白庄两条中心大街交叉口的西南角,隔着那条南北大街与老井为邻。他家的四间堂屋坐北朝南,院子的大门却是向北的,正好对着村里的东西大街。堂屋和村里大多数人家的一样,用作厨房和牛舍的两间西屋配房,则连几层青砖墙基也没有,纯是用坷垃蛋子垒起来的土屋子。他家的院墙也是麦糠和泥打夯垒成的,土坷垃院墙又窄还矮,成年人往院墙跟前一站,只需往里一伸头,院子里的一切就一目了然了。玉刚家的院子似方不方似圆不圆的没个正形,里面的牛舍、猪圈、羊圈、积肥坑、茅厕等却一样都不少。那个不受人待见人人又离不开的茅坑,被白玉刚远远地丢在了院子的最西南角,高大严实的秫秸捆子紧紧围着它绕了一圈算作是围墙,仅在最隐蔽的一侧留了个供人进出的豁口。白玉刚之所以把它扔在那里,大概是害怕它的浓烈气味把饭场里的人都熏跑了吧?

白玉刚家的院子大门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四根硬实扁形长粗木条作门框,成排的细密木条将门框架订得密不透风,这就是院子的大门。这扇将坷垃院墙两端连接起来的长方形柴门一关,玉刚家的院子就封闭起来啦!院子大门上连把锁也没有,一是他家里经常不断人用不着上锁;二是他们全家人偶尔外出时,他媳妇只需随手将院门关上,再把院门门框上那个权当锁鼻子的小铁钩往另一端土墙上的小铁圈里一挂,院门就算上锁了。到他家里串门的人看到这个情景就知道他家里没了人,没有急事的话就不再进到他家里去了。卖豆腐的郭老头和小白庄的野小子们则不管这些,他们什么时候要进到玉刚家的院子里去,就看他们的需要了。

邻村的郭老头在小白庄还有周围几个村里卖豆腐已好多年了,那一带的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头发花白、廋长的身子上永远围着条豆腐色围裙的郭老头,因他堂兄弟的姥姥家是小白庄的,由此说来,他也算是小白庄的外甥了。因为这层关系的缘故,郭老头卖豆腐的时候总把小白庄排在最后面:当他转悠到小白庄里时,往往日头到了头顶正上。这个时候的郭老头会先在小白庄里“打豆腐喽,打豆腐喽!”地吆喝上一圈,看看筐里还剩下一些豆腐实在卖不出去了,就把他是小白庄的外甥这层关系用上了。这个时候的郭老头不管人家吃不吃豆腐,都会把他的豆腐用刀一小块地一小块地分开,然后就挨门排户地给人家送豆腐了。他不管人家家里有人没人,都是放下豆腐转身就走。轮到白玉刚家里时,他绝对会拣一块块头较大的豆腐送过去。玉刚家里若有人,他把豆腐放到他家的饭桌上打个招呼就走人了;若是没人,他则打开白玉刚家的院门,直接到他家厨房里,揭开灶锅的锅盖把豆腐放进去再把锅盖盖好。临出来家门时,他还一定会把院门上的小铁钩再挂回到那个小铁圈上。过几天,听到郭老头来村里吆喝着卖豆腐的时候,玉刚媳妇刘大姐就会端着一瓢黄豆早早地站在她家门口了。等郭老头过来了,她嘴里嘟囔着把装黄豆的瓢递过去:“你的豆腐钱,往后再往俺锅里搁豆腐,俺可不给你钱了!”郭老头则嬉皮笑脸地和她打着哈哈:“好的,妗子,好的,妗子。”虽然答应得非常好,每到郭老头的豆腐卖不完时,他还会向以前那样如法炮制。过几天,玉刚媳妇又会端着一瓢黄豆在院门口站着等他。他们俩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相持了好多年,直到郭老头年纪大得不能卖豆腐了方才作罢。当然小白庄其他人家事后也会给他豆腐钱的。

小白庄的野小子们闯进玉刚家里,则多是在枣树上的鲜枣成熟的时候。别人家院子里种的多是些榆树、槐树、梧桐树等等,玉刚家院子里则全是枣树,那二十余棵粗壮的老枣树把他家的院子填得满满的。每年鲜枣快要成熟时,小白庄野小子们的口水也馋得要流出来了,玉刚家的那扇院门就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了。望着枣树上馋得人垂涎欲滴的枣儿,野小子们会时不时地扒着他家的墙头往院子里窥望,窥探一下此时玉刚媳妇在院子里忙什么。一旦瞅到她去茅厕里屙屎小便了,他们马上抓住这个寻觅了很久的战机冲进院子里偷袭一把,颇丰的战果自然会很好好慰劳一下他们几乎要流下的涎水。

听村里那位年龄最大的老人讲,全村人都去那口老井里打水吃的年月里,老井旁是很少断了人的——打水的人太多了。那时候,玉刚的爹娘待人一向是很热情的。见轮不到打水的人在水井旁站着等候,他们总会把家里的板凳搬出来让他们坐下来歇歇脚。老井周围的邻居无事时也爱往那里站一站,慢慢地玉刚家的门口就成了小白庄的人场。玉刚的父母过世后,玉刚两口子亦和他们的老人一样热情待人,他们家门口自然仍是人来人往不断人的。

实行包产到户后,小白庄的人再不像从前那样由村干部白伍德撵着下田里干活,平时就自由随便多了,一些喜欢热闹的邻居们遂端着饭碗到玉刚家门口边吃边聊。玉刚两口子看人家蹲在他家门口吃饭,往往会热情地喊他们到家里坐着吃去。一来二去,那些人就养成了习惯。每到早饭和午饭的饭点,他们就端着饭碗去玉刚家里吃饭聊天。一开始,这些人还有板凳坐,后来,去那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他家的板凳就不够用了。幸亏,他家院子里躺着两根老榆树身子。那本来是他给闺女打嫁妆准备的,只因闺女嫁到了外地没用上派场,这时候就有了用处——被那些吃饭没板凳坐的人当板凳坐了。再后来,大半个小白庄的人都端着碗往那里挤,玉刚两口子再热情,也没有办法了——他家里就那么几个板凳,他媳妇刘大姐还是必须占用一个——左腿点瘸的她不坐板凳是吃不下饭的。到最后,只好由那些没板凳坐的人自个想办法了。

起初的白玉刚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家饭场里的人气是那样旺盛,竟然延续了几十年,直到小白庄整体搬迁的那一天,才在小白庄人惋惜声里消失了。由于白玉刚家的饭场承载了小白庄人太多的记忆与乡愁,多少年后,搬离后的小白庄人每每说起小白庄的过往,扯起的第一个话题往往就是他家的饭场。

玉刚家饭场最红火的时候,若是想找小白庄里的哪个人,寻人的只需饭点时到他家院子里来一趟,十有八九就能找到他要找的人。白宇祺当村干部后,常常连小白庄自然村的村民大会都在玉刚家院子里召开。尽管小白庄行政村也设有村委会大院,但村委会大院在同一个行政村的徐庄自然村里,小白庄人犯不着为一点儿小事再跑到外村里开会去。于是小白庄有什么事了,村干部白宇祺往往就在玉刚家的饭场里当着老少爷们的面说一说,那样既不耽搁大家伙吃饭,还把村里的事儿给办了,方便他的同时,也方便了大家。

(四)

玉刚家院子里的那二十余棵红枣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每棵枣树树干的粗细都与他家洗脸盆的盆口差不多,只是那些枣树的条干不怎么受看,个个扭曲着身子,大概是年年挂果太多,把它们的身子骨累弯了吧!枣树的树干浑身上下被疙瘩噜突的老树皮包裹着,一点儿也不光滑。老树皮不但疙瘩噜突地,还龇牙咧嘴地龟裂着,用手一摸都有些硌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不怎么耐看的老枣树每年挂的果实却异常地稠密,它们就如玉刚的媳妇刘大姐一样,模样虽不怎么周正,却干得一手的好活——玉刚媳妇虽然瘸腿,却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多亏这些不怎么耐看的老枣树,小白庄的野小子们才每年都能吃上酸甜脆爽的鲜枣儿,才使得他们肚里的馋虫不至于爬出来。

每年的初夏时节,玉刚家的枣树上就盛开起五角星形的如繁星般的嫩黄色枣花,远远望去,整个树冠上犹如洒下一层薄薄的淡黄色脂粉。此时,他家满院子里飘荡着枣花的清香味儿,一群群精灵似的蜜蜂欢天喜地飞过来,在枣树丛里嘤嘤嗡嗡地鸣叫着忙碌着。它们正抓紧一年中难得的好时光酿造枣花蜜。枣花谢了,一粒粒黄豆粒大小的青涩枣儿便在枝头上随风摇曳了。青涩的枣儿,尽情吮吸着夏日的阳光雨露,享受着天地精华的滋养,个头儿一天一个样儿。随着个头儿越来越大,枣儿的青涩慢慢褪去。等枣儿的青涩褪得差不多时,枣儿变得乳白起来,很快乳白色的枣儿又周身渐渐披红。等到一枚枚鲜枣儿变得红里透亮的时候,这些老枣树才算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使命。

枣树上稠密的枣儿,把一根根枣树枝压弯了腰,有的被坠压得几乎要断下来。玉刚媳妇心疼这些干活踏实的老枣树,每到这个时节,她就用竹竿棍棒绑成一个个“×”形支架小心地从下面把那些被压弯的枣树枝杆托起来,也算是助它们一臂之力吧!她家的那些老枣树株株都是死脑筋,干起活来不知道偷懒一下。这些枣树今年的枣儿挂得稠,明年的枝头上挂得比今年还稠。害得玉刚媳妇只好年年绑竹竿棍棒支架支撑它们,生怕它们哪一天被身上的重负压断枝杆。院子里老枣树的树龄比玉刚的年龄还要长,玉刚就是吃着这些枣树的枣儿长大的。每到夏日里,这些既不成行也不成排的老枣树犹如一把把硕大无比的遮阳伞,把白玉刚家整个院子罩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的光线也投不进来。饭场里的人很受用这天然的遮阳伞,每到饭点儿,他们懒洋洋地坐在下面,一边品尝着自个饭碗里的五谷之香,一边尽享着枣树下的清凉。秋天里,玉刚家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枣园,整个院子里到处都弥漫着鲜枣的香甜味儿。

玉刚家院子里的二十多棵老枣树像小白庄地里的庄稼一样,每年秋天来临时,它们也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彼时的阳光已不像夏日里那样毒辣,徐徐秋风送来阵阵凉意,大家坐在枣树下吃饭比夏天时惬意多了。头顶上密密麻麻的鲜枣儿别说咬上一口,单是随便望上一眼,也很是赏心悦目的。玉刚家院子里的枣树,如果按照枣的品相细分的话大概有三、四种。长大成形后一头较圆一头稍尖呈漫长形的那种称作长虫枣,长虫枣的颜色变为乳白色时就可以摘着吃了,只是口感稍显不足,虽然脆爽却鲜少甜味儿,等它周身发红透亮的时候,酸酸甜甜的味道就十分开胃了;拥有蚕宝宝外形的木苓枣未熟透时艮得能硌掉牙,一旦熟透了,味道就和长虫枣的一样好了;核桃纹子枣还真有点核桃的圆圆滚滚的外形,只是个头没有核桃大。这种枣儿也得等它完全熟透了,酸甜酸甜的才够味道;脆苓枣的外形也是圆溜溜的,个头却不如核桃纹子枣大。脆苓枣树通常是非常勤恳的,每年它的果子都挂得尤其稠密,整个枣树丛里密密麻麻地全是枣儿。脆苓枣从个头成形后就能摘着尝鲜,只是口感脆脆的鲜有甜味儿,等整个枣儿红透了,再去品尝它,味道就和先前的完全不一样了,又脆又甜的吃了就让人难以停下来。脆苓枣成熟的时节会比其它几种枣儿早些时日,等其它几种枣儿在树上发红熟透的时候,脆苓枣树上往往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枣树叶在无可奈何地摇头晃脑了。成熟后的长虫枣和脆苓枣都是不能用来晒干枣的,只能供人们当时鲜水果吃,木苓枣和核桃纹子枣成熟后则是可以晒干存放的。每年过春节或者家里逢喜事的时候,玉刚媳妇会拿出来她事先储备的干枣制作她拿手的枣花馍,为节日里或喜事上添加些喜庆的色彩。

每年玉刚家里的鲜枣成熟时,也是饭场里最热闹的时候。熟透的鲜枣儿密密麻麻地高挂在枝头,一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在枣树丛中嬉戏着翻飞着啼叫着,它们也要尝尝鲜果的味道。秋日的阳光映照在枣树丛中,此时的枣叶已不如夏日里浓密,阳光穿过枣叶丛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晕。枣树下,人们心情舒畅地或坐或站,一边快活地聊着家常,一边盘算着自家在这个秋天里能有多少收成。大家说高兴了,会抬头审视一下头顶上的鲜枣儿,伸手摘下来几枚个大品相好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品味一下秋收的甘甜。

由于玉刚家院子里的枣儿太诱人的缘故,每年枣儿的收获时节还没来临,玉刚媳妇就寸步不离她的院子了——每年这个时候,小白庄的野小子们也格外关心起她家的老枣树来——鲜枣的味道快把他们肚里的馋虫勾出来了。在零食极度稀缺的岁月里,玉刚家的鲜枣儿特别是酸甜脆爽的脆苓枣和长虫枣,绝对是人们眼中的美味儿,更何况那些最容易馋嘴的野小子们呢?在小白庄人心里,向来有“生瓜梨枣,见了就咬”的传统,意思是说庄户人家的时鲜瓜果是不分你我的,谁看见了都是可以随口享用的。所以每当枣子快要成熟的时候,那些野小子们就要蠢蠢欲动了。对自家枣树上的枣儿,玉刚媳妇是舍得分享给那些野小子们的,却又不想让他们独占了——她还要给村里其他的孩子留一些呢!那些生性腼腆的孩子们也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家的枣儿呢!那些野小子们可不管这些,此时的他们心里就琢磨着怎么才能早点吃上酸甜脆爽的枣儿,还要尽可能地多吃上一些。于是野小子们和玉刚媳妇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开始了。

枣子快要成熟的那段时间里,村里的野小子们总是若无其事地在玉刚家院子周边转悠,眼睛却无时无刻不瞄向他家的院子里,时刻捕捉着时机的到来。玉刚媳妇自然懂得他们的心思,就在院子里严防死守着,一点儿不敢马虎。她什么事都是可以让玉刚代替的,唯有到厕所里拉屎撒尿这种事儿是玉刚代替不了的。那些野小子们在她家院墙外溜溜转转就是瞅着她这一点呢!看吧!只要她火急火燎地往她家的茅厕里跑去,那些野小子们就会麻溜地冲进院子里,扬起手里早攥得出汗的砖头瓦块土坷垃蛋子,猛地朝她家枣树挂果最稠的枝头上投去。随着噼里啪啦一阵枣儿落地的声音,野小子们便一哄而上,将落在地上的枣儿抢个精光。这样的动作重复上两三次,野小子们的衣兜里就收获满满了。听到动静的玉刚媳妇明知大事不好,除了在茅厕里大声咋呼着叫骂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阻止他们——她再着急,也得拉完屎尿才能出来啊!待到她提着裤子叫骂着一瘸一瘸地从茅厕里冲出来时,那些得手的野小子们早嬉笑着跑得无影无踪。

望着枣树下满地的砖头瓦块坷垃蛋子,玉刚媳妇叫骂上几句就完事了——她是从不记仇的,骂上一阵子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并且她通常是一股脑儿骂那群野小子的,很少指名道姓地单骂过某个人。时间一长,野小子们对她的叫骂也就不当回事了——等到吃饭的时候,被她骂过的野小子们还照样端着碗去她家饭场里吃饭,玉刚媳妇即便看见了他们也不提那事了,更不会向他们的家长告他们的状。只有一次她是真的生气了,那天她蹲在茅坑里拉屎,一个顽劣的野小子为防止她跑出来,竟悄悄地把她顺手搭在茅厕秸秆围墙上当腰带用的长布条给偷偷地扯走了,害得她提着裤子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这时,幸亏村里的白鹦鹉来她家里串门帮她在她家的院墙外找到了,要不然她就得提着裤子到处找腰带了。这件事出来后,饭场里的人还取笑了她好长时间。

在玉刚媳妇的意识里,她家枣树上的枣子是她家的,也是大家伙的,她是从不会独享的。好多年后,那群长大成人的野小子们每每聚在一起,闲聊起他们当年背着玉刚媳妇用土坷垃蛋子投掷她家的枣子这段经历时,大家的言谈话语里往往满是对玉刚媳妇的感激与敬意。他们一边心情激动地回味着当年偷摘枣子的惊心动魄,一边从内心里感激着玉刚媳妇的宽宏大量。他们念叨玉刚家的枣儿好吃,更夸赞玉刚媳妇的心肠好。若不是她老人家的菩萨心肠,他们就没有机会年年吃上酸甜可口的枣儿了。如今,水果超市里摆满了各种味道的鲜枣儿,可他们就是吃不出当年玉刚家里鲜枣的味道来。长大成人的他们多想再去玉刚家里偷摘一次枣儿,再让玉刚媳妇追着撵着叫骂一回!可惜,时光不会倒流,青春不再年少,大家再也回不到那段美好的时光里。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老枣树,还有枣树上稠密得数不清的鲜枣儿,一块汇成了他们脑海里永不褪色的少年记忆。

每年的枣子成熟时节,玉刚媳妇都会把院子里的不能晒作干枣的长虫枣和脆苓枣一次性都下来(小白庄把鲜枣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活动叫下枣),然后每家一碗半碗地分给街坊邻居们,余下的就用脸盆或竹篮子盛了往饭场里一放,让大家伙尽情地享用;至于那些可以晒干存放的枣儿,等它们熟透了,她也会一次性下完,摊在竹箔上晾干晒透,装进干净的粗布袋子里存放起来。到了腊月里蒸年馍的时候,她会拣些色泽光鲜品相上好的大红枣,巧妙地点缀到她家里各种花形年馍的馍剂子上,制作象征吉祥富贵团圆的枣花馍。枣花馍出锅后,她也会用馍筐子盛出来几个放进饭场里,让饭场里的人都来尝一尝她的手艺。在大家的啧啧赞叹声中,累弯腰的玉刚媳妇心里也像她蒸的枣花馍一样笑开了花。玉刚媳妇每年都会如此,直到她搬离了那处院子方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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