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是单身汉的白老六在小白庄里的名声要比大老黑好得多。白老六名叫白凤军,只因他的右手上长了六个手指头,小的时候村里人都喊他小六子。后来他年龄大了,村里人不好意思再喊他“小六子”,索性一步到位改称他“老六”,后面的那个“子”字也被去掉了,他的大名白凤军也被村里人搁在一旁不用了。白老六的脾气一向是很随和的,村里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与他处得来。白老六年轻时当过几年兵,退伍回家后一直老老实实地种地务农。他头上的那顶旧军帽除了夏天实在太热时才摘下来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从未舍得摘掉过,他说这叫退伍不褪色。不知道是白老六的运气太差,还是他这辈子命中注定要打光棍,反正他虽然睡过三年女人却依然没有逃脱当光棍的命运。他和那个女人虽然在一个被窝里同睡了三年,但那个女人绝对称不上是他的媳妇,一是他没有明媒正娶人家,二是他和那个女人没有领取结婚证,那个女人也没有给他留下来一男半女,所以到头来他还得算光棍一条。
白老六这一辈子似乎都在为娶媳妇做准备。生产队集体的时候,为了娶上媳妇,他勤勤恳恳地挣工分积攒节余;刚一实行大包干,为了娶来媳妇,他特地买了一辆自行车撑门面;再后来,他又开起来代销点,也是为了能娶上个女人挣钱。靠着开代销点,他终于和一个叫陈翠莲的女人在一起过了三年。再后来那个女人离开他后, 他依然从未断过找女人的念想。只是他这辈子的情缘太浅,自那个陈翠莲从他家里出走后,就再没有女人走进过他的生活。
白玉刚家的饭场刚开始时,白老六是不到那里吃饭的,他怕那里的人乱嚼舌头招惹是非。村里的好心人见他如此,还以为他不合群呢!就私下里好心劝他:“老六,你这样天马行空地独来独往,固然逍遥自在,可人家还以为你清高看不起人哩!你老是不合群,谁还为你操心女人的事?”那人的一番话一下子点醒了他,是啊!自个不和人家交往,人家遇到合适的女人,哪一个会先想到他啊?想到这里,恍然大悟的白老六一改往日在家吃饭的习惯,很快到饭场里和大家伙打成了一片。再后来,他竟然到了一天不去那里吃饭就感觉浑身不自在的地步。
由于白老六每次都来得晚,他在饭场里是很少能捞上座位的,所以他在饭场里多数时候都是站着或蹲着吃饭。可能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白老六捞不上板凳时从未像别人那样把鞋子脱下来塞在屁股下面吃饭。他在饭场里的人缘很不错,每次吃饭的时候,他周围的人都乐意和他拉呱,他也喜欢边吃饭边和人家天南地北地闲扯。白老六和人家拉呱时是很有涵养的,绝不像大老黑那样粗话连篇,也不像某些人那样荤段子不离口,这大概与他早年在部队受过的教育有关吧!
白老六和白凤仙是一对亲兄弟,他们的父母去世得早。哥哥白凤仙结婚后搬出去另过,剩下他一个人守在父母的老院里过日子。在按工分分钱分粮的年代里,由于他家里只有他一个精壮劳力。一年下来,比起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家,白老六手里往往会有些节余的。其他人家的老的小的虽不能出力干活挣工分,却要张嘴吃饭,几张嘴吃一两个人挣的粮饭,这些人家的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些。如此说来,白老六的小日子就比那些人家好过些。那个时候,小白庄里的不少人都很羡慕他:看人家白老六,一个人吃饱喝足还余下不少口粮;再看看咱们,一家老小年头忙到年尾,连个吃喝还顾不上。他们哪里知道?白老六对他们一家老小热热火火地过日子正眼热得很呢!尽管白老六手里常有节余,过起日子来他还要精打细算到每一粒粮食每一分钱。他身上的衣服洗得都褪了色还不舍得扔掉换新的,一个脸盆周身的盆瓷都快碰掉完了,他还接着用。另外,平常时候他家里喂养鸡鸭猪羊却从来不喂狗。他这样做自有他的打算,他说平时田里有的是野草野菜,随便薅一些来就可以让鸡鸭羊吃饱,家里的剩汤剩饭再添加其它东西可以用来喂猪,这些家畜长大后都是可以换钱的。若养条狗就不合算了,狗张着嘴要东西吃不说,关键是养大了不能换钱,这不等于白白浪费了粮饭吗?所以还是不养狗为好。他过日子这个精打细算法,让小白庄的很多人自叹不如:看看人家白老六那个过日子法,咱们能有饭吃不挨饿就不错了,还想啥啊?
白老六到饭场里吃饭不久,饭场里的人就说他是端着金碗讨饭——装穷。他平时的那副打扮哪像个想娶老婆的男人?听人家这样议论他,为了堵住众人的嘴,也为了娶上女人,那年春天,白老六狠了狠心,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刚出厂的“永久”牌自行车。在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年头里,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今天的一辆宝马、奔驰轿车金贵得多,骑上它赶集上店走亲访友,绝对风光得很。那段时间里,白老六骑着它无论走到哪里都风光得很,连一些年轻女人也会偷偷地多瞟他两眼。对于这些,白老六明面上不说,心里可高兴着哪!他甚至感觉到,自个光棍汉的日子要到头了。自他买了那辆自行车后,小白庄的人家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哪家的男孩子要相亲了,哪家需要到新亲(qing)家家里走亲戚了,哪家外出需要挣面子了等等,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去白老六那里借他的自行车用一下。在白老六的自行车买回来的头两年里,小白庄里光是借用他的自行车相亲娶来的媳妇就不下三、五个,其它撑面子的事情自然也没少办。时间一长,白老六心里有些不平衡了——老子省吃俭用买来诓媳妇的自行车,自个没用上派场,倒是便宜了你们——一个个把媳妇都娶家来了。
白老六心里尽管有些不痛快,一旦有人来家里借他的自行车用,又不得不装着很大方的样子将车子借给人家。正当他为此事心里纠结的时候,机会来了。
那天上午,白老六骑着他的宝贝自行车哼着小曲,悠然自得从外面回村了。当他走到村南头的三叉路口时,没承想右侧的小胡同里猛然冲出来个推着地排车车轱辘玩耍的小男孩。哼着小曲的白老六怎么也没有想到,小胡同里会冲出来个这么生猛的家伙。这个七八岁光景的光腚小屁孩只顾推着车轱辘往前猛冲着嬉戏玩耍,哪里还管什么路人不路人的?当看到白老六时为时已晚,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家伙索性松开了双手,任凭失控的车轱辘如脱缰野马似的扑向白老六......。随着白老六“哎呀”一声惊叫,伴着“咣当”一声响,白老六和他的自行车还有地排车车轱辘就一起滚进了路左侧的水坑里。等鼻青脸肿的白老六一身泥水地奋力将自行车从水坑里扛出来后,才发现他的宝贝疙瘩自行车的前轱辘已被撞瘪变了形,那个惹了祸端的小男孩也吓得早跑得没了踪影。事后,惹祸小男孩的父母拎着一兜鸡蛋到家里给白老六赔礼道歉,还要掏腰包给白老六修理他的自行车。一向要面子的白老六哪里肯让人家破费,不但没收下人家的鸡蛋,还婉拒了人家给他出钱修理自行车的好意。感动得那家两口子见了小白庄的人就夸白老六是个大好人,一百多元买的大家什摔得不成样子了也不心疼。白老六正愁找不到婉拒村里人借车的理由呢!这下好了。从那以后,白老六的那辆自行车就一直趴在他家里养伤,再没有在村里亮过一回相,直到锈迹斑驳地被卖了废铁。
这件事发生后,小白庄的人再去办撑门面的事就没办法借用白老六的自行车了。后来,还是鬼精的香油匠看穿了白老六的小九九。那天大家坐在饭场里吃饭,香油匠见他也在场,就冷不丁地朝他来了一句:“你的自行车下崽了吗?”正吃着饭的白老六没明白他的意思,随口回了一句:“那铁家伙咋会下崽呢?”“既然铁家伙不能下崽,咋不拉出来用了?”香油匠明知故问道。“打那次撞坏后还没顾上修理呢!不能骑了,你看我骑过没?”明白过来的白老六忙为自个遮掩。“是不能骑了,还是不想让人家骑了?那么新的车子,找人修理一下还不能骑?”香油匠坏笑着追问白老六。白老六感觉自个的小心思被香油匠戳破了,遂不好意思再看香油匠的脸:“哪、哪有的事啊?你想、想骑,你就去修啊,反正它还、还在家里趴着窝呢!”看到白老六认了,香油匠颇有些得意:“你这人啊!真没法子说你,你是捡个芝麻丢个西瓜。你省吃俭用买个它,不就是想让它给你撑门面诓媳妇吗?现在好了,为了不外借你的车子,连累得你自个也捞不上骑了,你把它捂在家里,外边的女人谁晓得你家还有辆新车子,咋用它来给你诓媳妇?”不待香油匠说完,白老六愈发窘迫了:“没、没影的事儿,都、都是你瞎猜的。”他结结巴巴地为自个辩解着。饭场里的人瞬间明白白老六为啥不修理他的自行车了,他们对他的这点小心思不免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年以后,小白庄的人提起白老六打光棍的原因,还会揶揄他:他这个人都毁在他的精打细算上,要不然早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可怜的白老六,虽然拿出所有的积蓄买来自行车,也成全了小白庄的不少人,到头来还是没让他们个个都满意。看来,一个人要落个好人缘也是挺不容易的。
(二)
年长白老六十岁的白凤仙在娶媳妇这事上,运气就比白老六好得多。白凤仙和白老六兄弟俩,二人还没有成人时,他们的父母就相继去世了。那时候,他们的父母给他们俩撇下的三间土屋子里真的是徒有四壁。后来,白老六当兵走了,年近三十的白凤仙一看在家里娶媳妇无望,干脆当盲流到外面闯荡去了。这件事惹得当时的白伍德大会小会拿他当不安心生产的反面典型——眼看着要光棍,他哪里有心思在家安心生产?跑出去的白凤仙先是到了南方,在那里混了一段时间,感觉不行又去了大西北,大西北的干旱贫瘠也使得他看不到丁点儿希望,最后才辗转到了大东北,在那里的深山老林里给人伐大木。在伐大木时,白凤仙认识了东北汉子邵云仙——雅兰的男人。大概是两人的名字里都有个“仙”字吧,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平时空闲的时候,邵云仙就喊白凤仙到家里喝两杯去。就这样白凤仙成了邵云仙家里的常客,他和雅兰自然也熟识了。他们交往了两年多后,邵云仙一次在山里伐木时,不慎被倒下的树木砸伤后一病不起,长期卧床的他不但不能养家糊口了,连平时的吃喝拉撒也得需要旁人照顾才行。为了雅兰母子俩能吃上饭,也为了他自个能活下去,病床上的邵云仙征得雅兰的点头同意后,主动请求白凤仙到他家里拉帮套。一心想帮邵云仙一把的白凤仙不顾周围的风言风语在邵云仙家里拉了三年帮套,最终也没有帮邵云仙站起来,还是让阎王爷把他带走了。此时的雅兰已离不开白凤仙了。
邵云仙走后,他的家人满希望雅兰能嫁给她一个未婚的小叔子。这样,邵云仙的父母不仅可以省去一大笔彩礼钱,还能确保“肥水不流外人田”。可邵云仙卧床的三年里,他这个弟弟从未给他端过一次汤水,更没有给雅兰搭过一把手,雅兰怎可能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由于雅兰的拒绝,邵云仙父母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盘算落了空,他们哪里肯心甘?恼羞成怒的他们想方设法地要拆散白凤仙雅兰这对有情人。为了赶走白凤仙,他们四处散布谣言说白凤仙和雅兰为了能在一起,合伙虐待死了病床上的邵云仙。雅兰的婆婆更是三番五次地出面刁难白凤仙,想迫使他知难而退,以达到她的目的。不明就里的周围邻居也跟着邵云仙的父母对白凤仙热讽冷嘲。心地善良的白凤仙没想到,自个当初的一片好心换来的竟然是人家对他的恶毒攻击。他实在受不了那些人对他无中生有的造谣中伤,实在受不了漫天流言蜚语对他的伤害,可他心里又爱着雅兰舍不得离她而去。就这样,白凤仙每天都深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望着内心痛苦不堪的白凤仙,雅兰心里如刀绞一般。她了解白凤仙的人品,这三年来,他怎样对待的她和邵云仙,她心里最清楚。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感到白凤仙是个有情有义值得她托付一生的男人,她才爱上了他。可是,邵云仙的家人却对他恩将仇报,一波接一波地伤他的心,也伤着她的心——她和邵云仙结婚前,他们一家人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如今又故伎重施,她怎能不伤心呢?内心倔强的她思量再三后,决定和她心爱的男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怕是跟着他浪迹天涯,也和他永不分离。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白凤仙后,他自是求之不得。临离开那个倾注了她无数心血的家时,雅兰抹着眼泪把里里外外细细整理了一遍,又深情地望了它最后一眼,才狠心抱起年幼的儿子和白凤仙一起悄悄坐上南下的列车。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颠簸,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小白庄。就这样,白凤仙由拉帮套转了正,雅兰也成了白老六的亲嫂子。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雅兰婆婆,到头来不仅没有省下一笔彩礼钱,连自个的儿媳妇亲孙子也永远离她而去了。望着雅兰人走院空、一尘不染的院子,她后悔得捶胸顿足。人啊!有时也别太会算计了,挖空心思地在别人身上算计来算计去,最后往往要算计到自个的头上来。
(三)
二光棍白凤玉在饭场里向来都是个默默无闻的主。他在小白庄里的辈份很长,论起辈份来,村里好多人都应该称呼他爷爷的。年轻的时候由于家里穷没能娶上媳妇,他有次外出讨饭,在外头捡了个傻女人就领回来凑合着过日子了。他屋里虽然有了女人,在小白庄人眼里他依然是光棍一个。鉴于他这般光景,加上他在他们兄弟姐妹中间排行老二的缘故,村里的人按辈份称呼他的时候不多,倒是他们给他起的外号“二光棍”都喊得异常的顺溜。面对这个充满戏谑嘲弄的外号,白凤玉连生气的底气都没有,只好任由那些人喊去了。人穷狗都嫌,众人说话莫插言。白凤玉在人场里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说话的,因为他知道,凭他这个光景就是说了也是白说,还可能招来人家的不屑与戏弄。在玉刚家饭场里吃饭的时候,别人似乎都有资格在那里高谈阔论,唯有他只有旁听的份。这也很正常,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心里又十分要强的男人,即使别人不说他什么,他自个打心里都有些瞧不起自个,还有何脸面在众人面前说笑?他哪有大老黑那么厚的脸皮?别人说话的时候,不管有没有大老黑的份,他都要插上几句,一点儿也不在乎自个在老少爷们眼里的地位。二光棍屋里的傻女人傻得什么都不会,平时都是二光棍端给她吃喝,还得给她洗衣服伺候她,这样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哪能称得上媳妇?至多也就是他屋里有个女人罢了。别人娶上媳妇等于一辈子有人给缝补衣服给做饭,随时随地还有个给说知心话的。二光棍呢?他的傻女人除了吃饭睡觉外,就什么都不会了。要她和二光棍说知心话,那是想都甭想的事儿,二光棍有时候伺候她心烦了,也会无奈地骂她几声。此时的傻女人除了嘴里偶尔嘟噜一句:“阿尔侃”外,就是对着二光棍傻呵呵地笑。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儿子白根旺上初中后,发现他的傻娘竟然还会说英语,那句“阿尔侃”就是英语“I KAN”,翻译成汉语就是“我能”的意思。那时候白根旺一下子被整蒙了,他的傻娘怎么什么时候学说的英语呢?此时的二光棍却紧闭了嘴巴,没有告诉儿子这个中的缘由。
傻女人刚来二光棍家里时,二光棍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还得拉着她到处吃百家饭呢!傻女人不会做针线活,二光棍和傻女人身上平时穿的是百家衣。小白庄人看他们可怜,就随手把家里穿不着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送给他们。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哪里有好衣服穿?所以你看吧!二光棍一家人身上的衣服从来就没可体过,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肥了就是瘦了,让外人一看就知道他们身上穿的不是自个的衣服。二光棍有时候自个给自个宽心:说穿身上只要暖和就行,甭管它好看难看了。二光棍对他身上唯一不舍的是他头上的那顶破毡帽,一年四季都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在饭场里,二光棍的地位通常是最低的,他从来没有坐在榆树身上吃过饭,也不敢离人家太近了。他怕离人家太近了,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家吃不下饭。天气暖和的时候,二光棍到饭场里后会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往他屁股下面一塞,鞋子就成了他的坐垫;天气变凉的时候,二光棍到饭场里后会顺溜地把一块砖踩在他双脚的脚后跟下面,整个身子再蹲在自个的双脚后跟上就解决了板凳问题。那个时候,二光棍每次来饭场里,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如同机器人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工作一样。大伙儿对他的这一套动作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却鲜少有人主动给他让过一次座位。
二光棍的爹会宰羊的手艺,早些年小白庄里过年过节的时候,还有平时哪家里过喜事办丧事要宰羊时,通常都会把他爹请过去宰羊。受他老子的熏染,二光棍年纪轻轻也学会了宰羊的手艺。他爹去世后,他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爹的这个角色。从那时起,村里哪家办招待需要宰羊了,就开始喊二光棍过去帮忙了。二光棍给人家帮忙宰羊也好招待,他从来不在人家那里吃饭,一只羊宰好后,那家的主人付给他五角钱的手工费就可以了。若是连五角钱的手工费也不想出,主人把羊头割下来送给他抵手工费也行。临走的时候,二光棍还会顺手把羊皮上的四个羊蹄子卸下来拿走。那四个羊蹄子留着也没啥用,主家卖羊皮时通常都会连带着把羊蹄子送给收羊皮的人。所以,只要二光棍提出来要,主家都会答应他的。别人眼里无用的羊蹄子二光棍却有用处,他把羊头和羊蹄子拿回家后,用滚烫的沥青把上面的毛剔除干净,放锅里煮熟加点盐巴后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美餐了。
以前,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以后一直到除夕这段时间里,是二光棍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一过农历腊月二十,农村人就张罗过年宰羊的事。那时候天方县一带家家户户都喂养山羊,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也都要宰羊。一家人辛苦了一年,过年的时候宰只大肥羊既可以招待亲戚好友,也可以好好犒劳一下自家人。那些需要宰羊的人家,有些是亲自动手的,有些嫌脏怕麻烦的就要劳驾专职宰羊的人。看吧!从每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开始,每天天一亮,二光棍就在小白庄还有周围的几个村庄里忙活开了,他通常腰里围着一件灰色的皮革围裙,两只胳膊上各戴着一只有些褪色的老蓝套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破胶鞋,头上那顶破毡帽上的灰尘也比以前多了些,手里提一只竹篮子,篮子里除了一把明晃晃的宰羊用的尖刀外,还会放一根烟袋杆粗的长铁钎子。不用说,这些就是二光棍宰羊的全部行头了。
二光棍到了请他宰羊的人家后,那家主人会先递给他一支烟卷儿,让他过一下烟瘾,然后就领他到羊圈里指给他要宰的是哪只羊。此时,那户人家已早把自家吃饭的小饭桌搬出来放在了院子里,连盛羊血的瓷盆也准备好了。此时的二光棍一刻也不舍得闲着,他一边抽着烟卷,一边拿起马勺往瓷盆里舀水,还要让主家往盆里放点盐。水和盐的比例由他决定,这关系着回头羊血蒸熟后的口感好不好。等一切齐备后,剩下的就看二光棍的身手了。
只见人家二光棍往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两只手相互搓了几下,又把衣服袖子往上撸了撸,算是做了准备工作。然后,他悄悄跨进羊圈里趁那只即将倒霉的羊不注意时,两只手倏地一伸就抓住了那只羊的两条后腿,一合十往上猛用力一提溜,那只羊就乖乖地被他拎出了羊圈。二光棍提溜着那只挣扎着咩咩乱叫的羊来到小饭桌前,一只手紧攥着羊的两条后腿,另一只手掐着羊的脖子将羊往饭桌上一摁,又朝那家的主人递上一个眼神,那家主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将盛着盐水的瓷盆子挪到小饭桌稍前方的地上,接着帮二光棍扯住羊的两条后腿,省得它在小饭桌上乱扑腾。二光棍则一只手摁着羊头,另一只手从篮子里拿起那把明晃晃的尖刀,逆着羊头方向往羊脖子里使劲一捅,整个儿刀子就进了羊脖子里。随着羊的几声惨叫,一股鲜血喷泉似的从刀口处喷涌而出,直喷到下面的瓷盆里。看羊脖子伤口处的鲜血不怎么往外喷了,二光棍手里的尖刀在羊脖子里来回抽动了两下,刀口处的鲜血又如喷泉般往外喷涌了。二光棍的尖刀在羊脖子里反复抽动了两三次,羊身上的血就被他放得干干净净,羊肚子也干瘪了,羊在小饭桌上无力地挣扎几下后也一动不动了。
放过羊血后,二光棍用尖刀在山羊一条后腿的蹄甲子上方约摸一寸处割开一道小口子,将他的那根铁钎子一端伸进小口子里,顺着羊腿往里面使劲捅,一直捅到铁钎子的另一端几乎要到羊脖子那里了方停下来。他手攥着铁钎子在羊身子里面晃荡着反复抽动几下后,才把铁钎子从羊身上抽出来放到了一边。这一切做罢,二光棍做几个深呼吸后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把嘴趴在羊腿那个刚割开的小口子上,双手紧抱着那条羊腿使劲往里吹气。一口气吹完,他用力攥住小口子的上方,免得里面的气往外撒,又深吸一口气接着往里面吹。这样反复猛吹了几回,干瘪的羊肚子又慢慢鼓胀起来,最后鼓胀得像个圆鼓碌的大气球。这个时候,二光棍会指挥着主人用一根棉线在羊腿小口子的上方捆扎结实,以防羊肚子里的气体再泄出来。这些工作做完后,二光棍重重地吐两口痰,似乎要把刚才吸进肚里的羊膻味都吐出来。接着他点着烟卷儿猛吸几口,那根烟卷儿就烧到了烟屁股。
歇息一下的二光棍把烟屁股一丢,稍稍喘了一口气后就着手给羊开膛。他给羊开膛异常地麻利,手里的尖刀沿着羊肚子正中间纵向把羊皮先划开后,两只手就交替着往下扒羊皮,几分钟的功夫,整张羊皮就从羊身上扒了下来。然后又在羊肚子正中间纵向开开膛,大约十多分钟的时间,肚子里所有的下水都被他掏出来清洗得干干净净,四个羊蹄子也被他顺手从羊皮上剔下来放进他的的竹篮子里。这个时候,主家很识趣地将一支纸烟和五角钱塞到二光棍手里。二光棍也不客气,用满是油腻的手接过来,先将纸烟塞到他一只耳朵上的凹槽里夹住了,又把那张五角钱的毛票儿放进衣兜里,和主人打一声招呼后就慌慌张张地赶往下一家了。
那段时间里,二光棍不仅在小白庄里宰羊,还在周围的村庄里吆喝着宰羊。当别的人家忙着蒸馍煮肉、炸丸子炸鱼、包水饺等准备过年的年货时,二光棍却在走村串巷不停地吆喝着给人家宰羊呢!他不想错过一年中这个难得的挣钱贴补家用的机会,平时他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那段时间里,他的傻女人在家里无人照看,他的儿子也被他寄放到亲戚家里去,他已顾不上他们。一直到除夕再无人家请他宰羊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身油腻地在家里忙自家的年活。回到家里的二光棍一丝的闲空也没有,他需要把这段时间以来他搜集来的羊蹄子和人家给他的抵手工费的羊头全部收拾干净再煮出来,全家人指望着这个过年解馋呢!他还要准备些年货,那些需花钱买的糖果瓜子就不要了,但过年吃的白面馍、菜丸子、水饺还是要准备一些的,要不然自家的傻女人还有儿子看到人家吃这些东西也是怪眼馋的,他还要抽空把他身上油腻腻的衣服洗出来,再怎么着也得干干净净过个年。自打开始给人家宰羊,他身上的那身衣服就没换洗过。
那些天二光棍也忙值了,靠着宰羊他不但挣了几十元钱的手工费,还落下了十多个羊头和两洗脸盆的羊蹄子。靠着这些羊头羊蹄子,他家里过年就不用再花钱买肉,那几十元的手艺费也够他家里来年春天的零花销了。
随着年味越来越浓,饭场里人的饭碗里也不断荤腥了。这不难理解,虽然新年还没来到,但家家都已备下了年货,家里人做饭的时候,多多少少会往锅里添加些肉食的,也等于提前犒劳一下自个。那些天里,二光棍是没空去饭场里串场的,他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还怎么去串饭场啊?不过,饭场里的那些人倒没有忘记他。“这个二光棍,这些天保准不缺零花钱了,天天转悠着宰羊,哪天不挣个十块八块的?”白鹦鹉好像有些眼馋二光棍发的那些小财。“你们没见过二光棍弄回家的那些羊蹄子还有羊头,我嘞个乖乖,那膻腥味儿大得都能把人熏倒,我去他家里喊他给我宰羊的时候,都是捏着鼻子才在那里强站了一会。”请二光棍宰过羊的白二小一边说一边用手捏着鼻子夸张地比划着,好像二光棍家里羊蹄子、羊头的膻腥味把他熏昏过去一回似的。大老黑夹起碗里的一块肥肉片往嘴里一塞,尽管腮帮子胀得鼓鼓的,嘴巴仍不闲着:“二光棍拾的人家的那些羊蹄子要是给了我,我扔了喂狗也不会拿眼瞧一下的。”尽管大老黑嘴角里流着肥肉的汁水,仍不耽搁他揶揄二光棍一番。“他啊,这辈子只能吃这个了,你看他那命,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还指望他能过上好日子?”香油匠向来看不起二光棍,这次依然如此。“你们不要这样看扁人家好不好?人家二光棍不偷不抢的,凭力气吃饭有啥不好?人没有十年的穷富,人家说不定啥时候就过好了呢!”玉刚媳妇对这几个人背后那样嘀咕人家二光棍显然有些生气,于是颇为不满地替二光棍辩驳了两句。大老黑依然不服气:“就凭他领着个傻女人,想过上好日子?就让他等着吧,等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就过上了。”大老黑不以为然地说完,香油匠也跟着“嘿嘿”地一阵子干笑。
每年的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小白庄人吃合碗肉的日子,吃完合碗肉才算新年彻底过完了,以后的日子就该忙春耕春种了。小白庄所谓的合碗肉,就是把五花肉煮到半熟,切成半指厚半拃长的大肉片,辅以葱姜蒜还有草果大茴香桂皮等佐料把大肉片红烧入味后,一片片地摆在瓷碗里往上浇些红烧肉的汤汁,再把成碗的肉放蒸笼里蒸,直把肉片蒸到芳香四溢、肥而不腻、酥松软糯入口即化方为上品,这才是小白庄人眼里正宗的合碗肉。合碗肉由于肉质上乘制作精良,才能存放到农历的二月初二不变味。由于亲戚朋友都走完了,地里的农活还需要几天才能上来,所以,二月二这一天大家还是要好好过一过的。家里的合碗肉自然要拿出来解解馋,又大又圆的枣花馍虽然存放得都有些龇牙咧嘴了,在这一天拿出来配着合碗肉,吃起来也是蛮有味的。
饭场里又恢复了年前的热闹,大家还是一如先前那样端着饭碗在那里边吃饭边说说闹闹。大家说得最多的当然是过年期间的所见所闻,还有自个儿走亲访友的经历。二光棍也出来了,由于好长时间没有在饭场里见到他了,所以他一出现,饭场里好几个人就把目光投向了他。等他蹲在一块砖头上一声不响地吃饭的时候,一脸红润的白鹦鹉先开腔了:“二光棍,年前挣得不少吧?”二光棍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能挣多了?也就够俺一家人吃盐打油的,你们眼缝里看都不会看这些的。”“羊蹄子好吃吗?”大老黑端着碗问着就凑到了二光棍的跟前,还把脑袋伸过去,瞅了一眼二光棍碗里的饭食,接着就皱着眉头把脑袋缩了回去,脸上还满脸的嫌弃:“今儿是啥日子啊,你咋还吃着羊头肉?”他这样问着还不忘往嘴里塞着合碗肉。看到二光棍碗里不是合碗肉,大老黑似乎有些生气。“不吃这个吃啥啊?咱又吃不起肉。”二光棍无奈地回了大老黑一句。在小白庄人眼里,像羊头肉、羊蹄子、羊下水、猪头肉、猪下水等这类东西是不能称为肉食的,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不能用这些东西待客的。“你家里的羊头肉、羊蹄子还能吃吗,有味了吧(小白庄那里的方言,发霉变质的意思)?”玉刚媳妇听到二光棍说吃的还是羊头肉,遂关心地问道。“没有,味道好着呢!要不你也尝尝?”二光棍热情地让着玉刚媳妇,说着抬手就要从碗里拨一些给玉刚媳妇。玉刚媳妇连连摆手:“我受不了那个味儿,还是你自个儿吃吧!”一旁的大老黑看不顺眼了:“你觉得你那个是好东西,你扔给狗,狗都不吃它,你就别让那个吃让这个尝了。”大老黑这样一训,二光棍伸出去的手触电般又缩了回来。玉刚可能觉得大老黑说得有些刺耳,就替他打圆场:“羊蹄子、羊头肉也要变成稀罕物了,听说眼下的城里人也时兴吃这个了。”“等这个东西在咱这里也成了稀罕物,你们都吃这个时,俺就可以把猪肉吃个够了”尴尬的二光棍讪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四)
村里的白凤超这辈子和种西瓜总有扯不断的因缘。还在生产队集体里的时候,队长白伍德派年轻的他到野滩公社里的农业科技试验班学习瓜菜种植技术。在那里,白凤超被分在了试验班的西瓜培训组里。在培训组里,他跟着专业技术员学习了两年的西瓜种植技术,也在试验田里亲手学种了两年的西瓜,从西瓜的选种、育苗、分钵、到西瓜的压秧、掐尖、打岔、对花、定瓜、吊瓜、再到西瓜的后期管理等一整套西瓜种植管理技术他都熟稔于心。试验班结束后,白凤超回到小白庄生产队里后,就听从白伍德的安排带领着几个村民在小白庄里专业种西瓜卖西瓜。那个时候,白凤超种的西瓜不仅个头大、面沙瓤、糖分高、口感好、瓜籽少、还产量高,当时的县广播站曾把他的事迹作为先进典型在广播上报道过,他本人也成了县上挂上号的西瓜种植能手,好多外公社的人都专门来他的瓜田里参观学习。他的妻子就是那时候来小白庄参观他的瓜田时认识的,后来两人越走越近最后结成了夫妻。就在白凤超带着人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因为一件事,白伍德把他从瓜田里赶走了,再不让他负责村里种西瓜的事。当时的白凤超还委屈得不行,说他对白伍德一片好心,白伍德却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原来,那年白凤超领着人在小白庄里种西瓜,地里的西瓜刚一成熟,白伍德就要白凤超给他老岳父送一麻袋西瓜去,说是他老岳父当着他的面说几次了,要尝一尝村里的西瓜。白凤超也没多想,就按照白伍德的安排,在地里挑选了一麻袋上好的西瓜就送到白伍德的老岳父家里。等他拐弯抹角地提醒白伍德的老岳父付西瓜钱时,老头子却装糊涂不往外掏钱,白凤超只好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回来后,他把白伍德老岳父白吃西瓜的事儿说了给白伍德。当时的白伍德好像还很生气,说他老岳父怎能吃白食,并从身上掏出钱来说是替他岳父还上西瓜钱,白凤超也没客气就把这笔钱入了生产队集体的账。那件事过后没几天,白伍德又安排白凤超给他老岳父送一麻袋西瓜去,说是他老岳父有事急用。上次给他送了一麻袋西瓜,西瓜钱提都没提,这次再送,估计又是羊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心里很不甘的白凤超一边摘西瓜一边这样想。他觉得老头子的脸皮太厚了,白吃西瓜上了瘾。再说,小白庄的人熬上一年也吃不上几个西瓜,他一个外村人却一麻袋一麻袋地白吃,实在让人生气。想到这里,白凤超决定治一治这个厚脸皮的老家伙。这样想着,他又挑了一麻袋西瓜给白伍德的老岳父送了过。这次的西瓜钱他跟老头子提都没提,他知道就是提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回来后,他也没给白伍德提西瓜钱的事,就偷偷地用他自个的钱垫上了。只是那一麻袋西瓜送去时间不长,白凤超就被白伍德从西瓜地里撵走了,骂骂咧咧的白伍德当时还扬言,永远不会让他再负责生产队里种西瓜的事。那时的白凤超还满心的委屈:俺那样干都是为他好,他怎么把俺撵走呢?
原来,白凤超后来送去的那一麻袋西瓜被白伍德的小舅子当礼物拿着,去了准岳父家里走亲戚。看到街坊邻居都过来瞧准女婿,他小舅子的准岳父心里一高兴,就拿出准女婿带来的西瓜招待他们。哪知道,他这一招待却把脸面给招待丢了。满心欢喜的老头切一个西瓜不熟,遂再切一个,还是不熟。老头不想在街坊邻居面前丢面子,索性一口气切下去。只是,一整麻袋西瓜都切完了,也没有切到一个成熟的西瓜。老头子的脸挂不住了:这一麻袋西瓜一个不熟两个不熟,有情可原。整整一麻袋西瓜都不熟,这分明是有意捉弄人啊!他小舅子的准岳父说什么也不认这个准新女婿了,非要散伙不可。这件事出来后,害得白伍德的老岳父又备了一份厚礼,到准亲那里又是赔礼还是道歉,好话说尽才让人家才消了气。那家人的火气是消了,白伍德老岳父的火气却上来了:狗日的白伍德不想给西瓜就明说,变着法子坑老子算啥啊?
白伍德老岳父扑灭火的第二天,白伍德正好去他那里走亲戚。到那里后,他屁股还没来得及粘板凳,就被老头子骂了出来:“你小子给我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许登我的门。”当时的白伍德被骂得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老头太不识好歹了吧,都白吃俺两麻袋西瓜了还不满意?后来从他老婆嘴里,他才弄清楚老头子发火的缘由。明白了自个被骂的原委后,白伍德哪里肯饶过白凤超?第二天,他逮着白凤超先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就把他从瓜地里赶了出来。
被赶的白凤超临走时还愤愤地为自个鸣不平:俺明明为他好,他为啥就把俺撵走了?后来,还是香油匠给他指点了迷津:“你真是个憨蛋啊!他白伍德的老岳父要吃西瓜,你怎能给他要西瓜钱,咱村里那一整块地里的西瓜不都是他老岳父的?”满脸疑惑的白凤超摸着自个的脑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白伍德在村民大会上不是经常教育大家不要占公家的便宜吗,他说的和做的咋就不一样啊?”白凤超倒霉后,小白庄里就出来一条歇后语:白伍德小舅子送西瓜——坑老子。
被白伍德赶走后,白凤超空有一身种西瓜的好手艺却没了用武之地,心里的滋味自然不怎么好受。有一年春天,实在憋不住的他在自家的庭院里偷偷地种起西瓜来。白凤超找来西瓜种,谷雨时节一到,便悄悄地打营养钵培育瓜苗。瓜苗发出嫩芽后,他又忙着分钵移栽,把育出的十多棵西瓜苗栽种到他家后院早已清理好的空地上。从那以后,他就像照顾家里的小孩子那样伺弄着那些西瓜苗子,给它们浇水、施肥、定苗、培土......。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那些西瓜秧苗倒也十分争气,先是分枝散叶,紧接着又拖出一尺多长的瓜秧来。白凤超又忙着压秧、掐尖、掰枝杈,很快他家后院子里就绿油油的一片了。每天下地回来,白凤超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后院里瞧一瞧他的西瓜长势如何,或捉一捉地里的虫子再给西瓜浇浇水。有时候实在没事可做了,他就在那十多棵西瓜旁边蹲上半天,一边抽烟,一边静静看着他宝贝似的的西瓜。在他看来,那也是一种十分惬意的享受。
在白凤超的精心伺弄下,他的十多棵西瓜铆足了劲似地拖秧并开出一朵朵的小黄花来。他更来劲了,又忙着给每一棵西瓜对花,也就是人工授粉。不久瓜秧上便结出了一个个绿莹莹珍珠似的小西瓜。这些小西瓜长势煞是喜人,一天一个样子,半个多月后,个个就变得如足球般大小了。小西瓜个个周身裹着一圈圈墨绿色的青蛙纹,青蛙纹上附着纤细的细密绒毛。看长势,哪一个西瓜不长到十斤二十斤的都是不算完的。看着眼前一个个快要成熟的西瓜,白凤超心里自是无比的激动。已有好几年没有亲手种西瓜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对自个种西瓜的手艺产生过怀疑,现在看来他的那手好手艺还没丢啊!白伍德啊白伍德!你可以强迫俺离开,却不能剥去俺身上的这手好手艺。每每伺弄那些西瓜的时候,白凤超常常暗暗地这样想。
正当白凤超扳着手指头计算着,他和家人何时能吃到他亲手种出来的西瓜时,白伍德不知道从哪里知晓了他这个秘密。那天晌午,白凤超正蹲在那片西瓜地里给西瓜逐个儿翻身,白伍德径直闯了进来,他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西瓜质问他怎么回事。此时的白凤超像正做着坏事被人家抓了个现行一般,只好向他如实坦白了一切。手里有此把柄的白伍德当即给了他两条路让他选:要么立即把他的西瓜铲除掉,要么在小白庄群众大会上接受群众的批斗。白凤超心里清楚,自个若是上了群众批斗大会,哪里是接受群众的批斗,还不是任他白伍德肆意羞辱自个?为了不自取其辱,白凤超只好忍痛把他的那片西瓜秧一棵棵连根拔起。自己多日的心血又被自己迫不得已地亲手毁掉,此时他的心里犹如在滴血。看着白凤超一棵棵地薅掉西瓜秧苗,白伍德报复似的干笑了几声,又装模作样地训了他几句。临走的时候,为了报复白凤超,这家伙又用脚把那些即将成熟的西瓜一个个踩踏得稀巴烂。这事传出去后,小白庄的人对白凤超的此番遭遇很是同情,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他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