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蛋与他二叔重新和好后,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帮他二叔打理代销点里的事。看吧!每天天一擦黑,狗蛋保准会出现在代销点里。到那里后,不用白老六安排,他会把代销点里的柜台和货架擦抹得一尘不染,会把当酒杯用的那一摞小茶碗洗刷得照出人影,还要检查一下酒缸里的酒提子捆扎得结实与否,生怕酒提子掉进酒缸里耽搁了大家伙喝酒的大事。至于货架上的各种东西,他也要逐个收拾一下,码得整整齐齐的。狗蛋说只有这样,人家来买东西时看着才顺眼才舒服。白老六对狗蛋的这个打理法很是满意,对代销点的事自然也就放手了,还任他在代销点里吃喝。狗蛋却说他二叔开代销点不容易,他不能随便吃他的喝他的。一开始,白老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狗蛋在那里当着他的面确实很少大吃二喝的。不过,后来白老六就不相信他的话了:“吃喝都由他,我又不心疼他吃不嫌他喝的。这孩子咋还跟我玩假三套呢?”白老六这样说狗蛋是有根据的。
由于每天晚上都要熬到很晚才能睡觉,时间一长,年岁不小的白老六就吃不消了。有时候不等代销点里的人散去,他就先爬到床上睡觉去了,此时的狗蛋就成了代销点的临时掌柜。每到这个时候,狗蛋在柜台后面就闲不住了,一会给买烟卷的拿盒纸烟,一会给要零食的人抓把零食,有人要喝酒了还得忙着给人家倒酒.....,反正他忙得屁股都顾不上粘板凳。看到狗蛋那个忙活劲,那里的人都说白老六养这个侄子养值了,啥事都替他办妥了,还一分钱的便宜不占他的。但时常在那里消磨时光的香油匠却不这么认为。
每到晚上,由于众人在代销点里长时间争相抽烟的缘故,整个代销点里被弄得除烟雾缭绕外还满屋子刺鼻的烟草味儿。代销点柜台上方的那盏一百瓦电灯泡也跟着倒了霉,由于积年累月地得不到擦拭,它周身便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尘。黑夜里,那盏电灯泡尽管竭力瞪大了眼睛,却也难以光芒四射,整个屋子里就跟着变得影影绰绰朦胧一片了。电灯光的不给力却丝毫不影响众人的心情,他们依然聊天的聊天,喝闲酒的喝闲酒,听说书的听说书,打牌的打牌,各自玩得是不亦乐乎。猴精的香油匠对这些事儿都不感兴趣,他喜欢自个呷二两小酒后,静静地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琢磨小白庄的人和事儿。
怪不得大家都说香油匠猴精猴精精的,原来很多事儿都是他这样琢磨出来的。一天晚上,呷完二两小酒的香油匠又偎依着墙根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他的两只臂肘支在双膝盖上,双手托着腮帮,眼睛似睁非睁的,似乎在打瞌睡。柜台里面的狗蛋偷偷地扫了一眼柜台外的众人包括香油匠,见大家伙各玩各的没人注意他,便迅速地把小半碗白酒倒进了嘴里,随着用手一抹嘴角,嘴里的酒就下肚了,接着又往嘴里塞了一枚事先剥好的咸鸭蛋。由于整个儿咸鸭蛋是囫囵个塞进去的,狗蛋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好像再加一点点就要撑破似的。为了不让嘴里的鸭蛋抛洒出来,狗蛋用手捂着紧紧捂着他的嘴,费力地咀嚼着下咽着,噎得连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的腮帮子动了好一阵子,嘴里的东西才被咽进肚子里去。等嘴里的东西倒腾完了,他才如释负重般喘了一口气,又用那只捂腮帮子的手使劲抹了一下嘴巴,贪吃的一切证物就彻底消失了。吃过喝罢的狗蛋佯装站起来伸懒腰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见大家仍没有注意他,才放心地又坐下来。暗处的香油匠看着狗蛋做的这一切直想笑,又强忍着没笑出来:怪不得白老六整日里咋呼卖酒不赚钱,就狗蛋这个卖酒法,到哪里赚钱去?
无所事事的狗蛋拿起身边灰不溜秋的长方形小木匣子,开始清点代销点一天的收入。只见他拉开木匣子上面的抽板,让木匣子的底朝上,随着“哗啦”一声响,里面的钢镚儿还有毛票子就一股脑儿全落在柜台上了。神情悠闲的狗蛋嘴里哼着只有他知道听懂的小曲,弓着腰一枚钢镚儿一枚钢镚儿,一张毛票一张毛票地清点着。待清点完,他又把这些钢镚儿毛票儿悉数放进小木匣子里。做完这一切,狗蛋满意地摇晃着脑袋又起身伸了个懒腰。
就在香油匠以为狗蛋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又弯腰捡拾柜台里面地上的东西,窸窸窣窣地捡了一阵子,竟然捡了一把毛票和硬币,不用说,这些都是买东西的人付账时不小心丢进去的,白老六还没有来得及捡起来。狗蛋这次没把捡到手里的毛票和硬币放进小木匣子里,而是悄悄揣进了他的上衣的衣兜里。当然,这些动作都是狗蛋自以为无人注意他时完成的。他却没料到,这一切都没逃脱了香油匠的眼睛。正当狗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时,香油匠忽然睁开了双眼,不怀好意地朝他诡秘一笑,又用手指了指他的上衣口袋。心里正得意的狗蛋顿时明白了香油匠的意思,赶忙示意他到他跟前来。香油匠遂起身笑眯眯地偎到柜台前,此时的狗蛋早已很暖心地端起一小碗酒起身递到了香油匠跟前:“喝吧!喝了好暖暖身子,别冻着了。”此时的香油匠也不客气,接过来酒碗一仰脖,半碗白酒就进肚了——不花钱的酒喝起来就是痛快啊!从那以后,香油匠就只在狗蛋站柜台的时候才买酒喝了,往往他拿一角钱买的酒,比人家花两角钱买的都多。直到一年多后的一天晚上,狗蛋突然拿出一把精致的锡质酒壶向香油匠炫耀,香油匠才不敢再占他的便宜了。
(二)、
香油匠掐着狗蛋的七寸喝了一年多的便宜酒,喝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有一天晚上,狗蛋又坐在代销点柜台里替他二叔招揽生意。香油匠坐在墙角里正思忖着该不该再去占一下狗蛋的便宜时,没有想到柜台里面的狗蛋主动给他招手了。香油匠心里顿时暗喜,以为狗蛋又要送给他酒喝了,就慌忙起身又偎着柜台坐下来。嬉皮笑脸的狗蛋这次没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碗酒,而是转身从柜台里面摸出一把锡酒壶来让他看,说是让他开开眼界。尽管灯光昏黄暗淡,香油匠依然看得清楚,狗蛋手里的那把大约一拃高的青灰色酒壶,上下一大一小犹如两个精致的圆锥倒扣在一起,两个圆锥衔接处细细地犹如人的脖颈,大圆锥的屁股上还俏皮地向上翘出一条细细的尾巴,那条尾巴弯曲摆动着往上翘得跟小圆锥的屁股一样高后,又往下稍微点了一下头才停下来,仿佛见了人害了羞似的。不用说,尾巴的尽头就是酒壶的壶嘴了。这还不算完,这把酒壶周身上趴着九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老鼠。它们或仰或卧或睡或醒,或静耳侧听或嬉戏打闹。酒壶别致的造型加上它身上的精美雕刻图案,让人一看就爱不释手。
香油匠定睛看了一阵后,赶忙吃惊地低声问道:“俺家的锡酒壶咋跑到这里来了?”这时候的狗蛋愈发得意了,朝他撇了撇嘴:“它咋跑到这里来的?它是俺用二斤炒花生换来的!”香油匠显得更迷糊了:“你说说,谁拿它换的你的炒花生?”这回轮到狗蛋卖关子了:“你想想能有谁?”香油匠是真急了,一伸手就要夺。幸亏狗蛋眼疾手快,一晃手,香油匠的手落空了。“谁换的?除了您家的大嫂外还会有谁?”狗蛋终于说出了他手里酒壶的来历。“不可能,以前我给她要过几次,她都不肯给我,怎舍得用它换你的炒花生?”香油匠变得有些焦急急,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外人听见了。“不信?你去问问她老人家去吧!”狗蛋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香油匠说得确实没错,这把酒壶确实是他家的,还是从他爷爷那里传下来的。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见他爷爷用这把锡酒壶温酒喝。传到他父亲手里后,他父亲看着它像个宝贝似的,从不轻易拿出来示人。他父亲平时不怎么饮酒,只在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陪客人饮几盅,也只有这个时候,老人家才把那个宝贝似的锡酒壶拿出来招待一下客人,也算是借此欣赏一番吧!后来他父亲去世后,这个小酒壶就落在了他娘手里。他曾经几次向老太太讨要,都被她以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为由拒绝了他。他明白那把锡壶是他爹生前的心爱之物,他老太太绝不会随便丢到一边的。老太太留着它,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吧!现如今他整日里惦记的小酒壶竟然跑到了狗蛋手里,还是以这种不怎么光彩的方式,他香油匠心里怎会不焦急万分?
第二天一早,香油匠就跑到村头他娘那里,质问她家里的那把宝贝锡酒壶怎么跑到代销点上去了。老太太当时正拿着把笤帚在房子里扫地,香油匠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把她还吓了一跳。看到儿子脸色不对头,老太太关心地问道:“咋啦,又和你那口子吵架啦?”香油匠嘟噜着脸摇摇头。老太太又问他:“外头人欺负你啦?”香油匠又摇摇头。他娘觉得不对头了:“我得罪你啦?”听老太太这样问他,满肚子怨气的香油匠直接朝她发火了:“您先前不是说俺爹的那把酒壶找不到了吗,它怎么又跑到代销点里去了?”哪料到老太太很沉得住气:“俺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因为那个破酒壶啊!”香油匠一听更来气了:“我的个亲娘啊!您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地?那可是咱家几辈子传下来的宝贝,咋能说是个破酒壶呢,你难道不知道它很值钱吗?”老太太听儿子那样抱怨她,也不客气了:“在你眼里,看来我还不如那个破酒壶值钱?”香油匠激动地一拍大腿:“您看您这话说的,我啥时候不时时刻刻都想着您了?”“你啥时候都想着我?你是啥时候都想着我啊,还是想着我的东西啊?”老太太把手里的笤帚一扔,不无嘲讽地揶揄道。“哎呀,我的娘啊!你咋这样说话呢?谁家的子孙不孝顺自家的老人,谁家的老人不想着给自个的儿孙积攒点家业,留着点念想?”香油匠心有不满地抱怨道。“人家的儿孙都孝顺老的,人家给自个的儿孙积攒点家业也值得;我的儿孙都快把我忘了,我给儿孙攒东西有啥用?还不如俺自个儿吃点喝点呢!你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处理我自个儿的东西还要请示别人?我都到这把年纪了,我揣摩着自个儿也活不了几年啦,剩下的东西留给谁啊?还是想开点,自个儿想吃啥就买点啥吧!可我手里连一个毛壳又没有,就顺手拿了那把锡壶换了点炒花生,我也好长时间没尝到那东西的滋味了。”香油匠的老娘絮絮叨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满腹怨气地发牢骚。她的嗓门不高,说的每一句话却如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香油匠的脸上。
香油匠太清楚他老娘了,老太太不是那种贪嘴好吃的人。过去吃糠咽菜多少年,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声。他结婚后,他媳妇多嫌她,不想让她跟他们两口子在一个锅里吃饭。为了不让他夹在中间受气,她忍气吞声地搬到村头上孤身一人一直住到现在。如今她之所以拿家里的那把锡酒壶去代销点上换零食,还不是嫌他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她内心里对儿子有怨言,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只好以这种方式来发泄心里的不满,用这种方式来敲打他,鬼精的香油匠自然懂得老娘为啥那样做,更晓得这件事的后果。这件事若是传到小白庄的大街上去,小白庄的人会怎么看他,他还怎么在小白庄老少爷们跟前站?
想到这里,香油匠佯装着心里难过,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面前:“娘,我错了,您老别跟我一样啊!我也是作难啊!”老太太一听更来气了:“我知道你作难,要不是不让你作难,我自个儿能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呆上这些年吗?我当初要是知道自个落到这般田地,就不给你娶媳妇了,也省得你为难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香油匠本想感化一下他老娘,没想到老太太根本不吃那一套,还一下子戳穿了他的托词。香油匠见他娘的火气不消,又变着法子哄老太太了:“娘,您年纪大了,往后想吃啥想干啥给我说一声就行了,我一定让您满意,往后您千万不要再拿家里的东西去换了,外头的人若是知道了,我咋在大街上站啊?”“我想干啥给你说?我想搬回家里住,给你说多少回了,到如今我还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吗?”老太太也是得理不饶人的主。跪在地上的香油匠见他娘油盐不进,干脆撒起泼来:“您这样不依不饶地揪着这事不放,您还让我要这张脸皮不?”“办的不要脸的事,还净想着要脸皮?”老太太毫不留情地奚落着自个的儿子。
一心想把那把锡壶弄到手的香油匠这会儿也不顾得脸皮不脸皮了,反正没有外人在跟前。自个的娘数落自个,让她出出气也好,只要能把那把酒壶哄到手里,他的目的就达到了。那把锡酒壶若是落到狗蛋手里,他就赔大了。想到这里,香油匠又拉下脸来哀求他娘:“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就别再揪着这事儿不放了。您就是不为我着想,也该为您的孙子想想吧!那把酒壶是俺爷爷传下来的,您拿它换了零食,万一您孙子问起您这事,您咋给他说啊?”香油匠一会儿把他妻子拉出来当挡箭牌,一会儿把他儿子推出来打亲情牌。老太太心里的怨气再大,也不能不掂量一下儿子说的这番话的份量。再说,这事儿万一传出去,他当儿子的自然丢人现眼,她当老家人的在小白庄的老少爷们跟前也不光彩。他们同样会笑话她的嘴太馋,笑话她过日子不是个正经来头,连家里的儿孙都不管不顾,只顾着自个吃喝享受。想到这里,老太太难过得流下两行热泪来。见娘的心软了,目的达到的香油匠赶忙替娘擦去眼泪,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张“大团结”递给了老太太:“娘啊!这二十块钱您先拿去把酒壶赎回来,剩下的,往后您想吃啥就买点啥吧!”老太太颤抖着手十分不情愿地接过那二十块钱后,双手拄着拐棍蹒跚着就去了白老六的代销点那里。
这件事儿,香油匠自以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他娘俩还有狗蛋知道这事外,小白庄的其他人一概都他被蒙在鼓里。孰不知隔墙有耳,他娘俩的对话被人家听得一清二楚。很快他的这个丑事儿就如长了翅膀一般,弄得满大街的人都知晓了,倒是他自个被蒙在了鼓里。
(三)、
当亮子的第二个孩子两岁多的时候,外出好几年的金锁夫妻俩突然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金锁夫妻俩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玉刚家的饭场里。此时的金锁夫妻俩,不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比他们临走时阔气得多髦得多。虽然几年过去了,饭场里人却感觉他们两口子比当初离开时还显年轻,根本就不像在窑厂里干泥水活的人。香油匠这次来饭场里端的就不是他那个断了把的马勺了,而是一个精致的小白瓷碗,碗里还有个小汤匙。他紧跑慢撵地跟在那个小男孩后面,一声接一声地招呼着:“明明,明明,别跑,别跑,爷爷喂你饭饭来。”香油匠说这话的时候,他整个枣核似的脸上都绽放着幸福的微笑。不用说那个叫明明的小男孩就是他孙子了。金锁拿着带过滤嘴的香烟在饭场里向每一位男人手里递上一支,又寒暄了一阵子,才端起碗吃他的饭。那个小男孩则蹦蹦跳跳地在人群中间跑来跑去的,一点儿也不认生。饭场里人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小男孩。看长相,这个男孩子绝对是金锁的种。可是金锁临走时不是结扎了吗,他媳妇怎么又生出来一个孩子呢?那些人虽然心生疑窦,却没有一个敢当面问他这事的。香油匠却异常地坦然,面对饭场里诧异的目光,就像没看见一样。他端着碗紧跟在小男孩屁股后面,总想喂小男孩几勺子饭食,可小男孩却一点儿也不领他的情,只知道在人群里转悠着疯玩。到最后,香油匠累得气喘吁吁却很骄傲地来了一句:“这看孙子也不是好活啊!”
金锁刚回来的那几天里,香油匠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在饭场里吃饭的时候更是一脸的灿烂。他的宝贝蛋孙子的到来不仅让他少了一个大心事,还让他在饭场里的众人面前重新抬起了头。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因为膝下没个给他延续香火的,自感在众人面前矮人一等了。玉刚家院子里枣树上的枣花正迎着春风怒放,成群的蜜蜂在枣花丛中翻飞着忙着采蜜。此时的香油匠就像养蜂人第一次吃到自己的蜂蜜一样,终于尝到孙子喊他爷爷的滋味了。
金锁夫妻俩这次回来,除了带来了一个小男孩外,还带来一个小白庄的人以前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台黑白电视机。尽管那台黑白电视机的屏幕只有12英寸大,还是个二手货——这是金锁自个说的,但在小白庄人眼里却是个宝贝疙瘩——不用出远门就能看上电影了——小白庄的人平时说看电影说习惯了,把看电视也说了成看电影。以前,小白庄的人为了看场电影,有时候需摸黑跑到几里路远的外村里方能如愿,还有时候即便摸黑跑上几里路仍有可能扑空。金锁带来这台电视机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小白庄的人不用出门就能看上电视剧不说,电视里还有准确的节目播放预告时间,哪天播放什么节目,哪个时间点开始播放,都预告得清清楚楚,一分钟也不会错过。另外,看电视不管白天夜里都能看,电视连续剧一播放往往就是好几集,一集接一集地往下看,看着实在太过瘾了。那个时候电视上正热播香港的武打电视剧《雪山飞狐》《碧血剑》、以及先前小白庄人听说过却没有看过的《霍元甲》、《陈真传》、《精武门》等等,电视剧里美轮美奂的场景、精彩绝伦的武打动作、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稀奇古怪的人物装束,这些都是在当时的农村电影里看不到的。因此,电视里的剧目一播放,往往就让小白庄的人看得是如醉如痴。
金锁夫妻回来的那一段时间里,一到天黑,小白庄的人就争着往金锁家里跑——他们担心去晚了捞不到看电视剧的地方呢!有些人为了不耽搁看电视连续剧,干脆端着饭碗去那里,在那里边吃晚饭边看电视。每天晚上,金锁家院子里比玉刚家白天的饭场里还热闹。白老六那里也跟着遭了秧,本来天一黑,他代销点的好时候就来了,里面往往是人头攒动,煞是热闹。自从金锁家里有了电视机后,他的代销点里也变得冷清多了,偶尔来个买东西的人,也是行色匆匆,一分钟都不想多逗留,人家急着要到金锁家里看电视连续剧呢!
这时候的香油匠一下子风光起来,每天不到天黑,他就把家里的宝贝电视机摆放到院子里的八仙桌上;把家里所有的板凳拿出来在院子里摆好,茶炉子烧得旺旺的,家里的茶壶、茶杯也刷洗一新,又用金锁带来的好茶叶沏好茶水,放到院子里茶水桌上,以便村里人看电视口渴了随时能喝上。有时候他兴致一好,还会拿出来两盒金锁给他买的好烟让看电视的人过过烟瘾。那些人抽着他的烟卷都夸说比大老黑的“过滤嘴”强多了。每天晚上都是一直看到电视机里飘起了雪花,香油匠才笑吟吟地征求大家伙的意见:“今儿就看到这里吧?明儿天黑了,咱们接着看。”那些人也都不好意思了,纷纷站起来伸个懒腰,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香油匠:明儿晚上,可不能耽搁了看下集啊!
第二天早上,白玉刚家的饭场里,大家端着饭碗谈论的一定是昨夜里的电视剧剧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重温着电视剧的情节,有时候还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会对剧情的下步发展相互打赌。不用说到了晚上,他们保准又会一起到香油匠家里追着电视剧找答案了。
那一段时间里,饭场里心情最畅快的要数香油匠了,倍感失落的却是玉刚的妻子。家里刚买来收音机的那阵子,村里很多人围着收音机听豫剧听得着迷,也让她在大家伙面前很风光了一把。如今她的那台收音机再也吸引不住众人,每天天一擦黑,人家都跑到香油匠那里看电视剧,连玉刚也是一撂下饭碗就往那里跑。她虽然也想到香油匠家里看电视,奈何她的腿脚不好,加上她也拉不下自个的脸面,所以她始终没到香油匠家里看过一次电视。白天吃饭的时候,香油匠还曾劝过她两次:“老是在家里窝着干啥啊?到俺那里看会电视多好啊!”她听着这话,感觉香油匠怎么也不像是劝她去看电视剧,倒像是在向她显摆他家里的电视机。此时的她心里又盼着东海什么时候也给她买回一台电视机来。如果那样的话,跑去香油匠家里看电视剧的人保准又都回到她家里来,她也就不觉得矮香油匠一截了。
(四)、
白金锁这次回来不仅让小白庄的人第一次看上了电视连续剧,还给他们带来了他在深圳的种种见闻。他向饭场里的人讲,深圳的高楼大厦可多了,多得数不清,有的大楼都一、二百米高,大街上的小轿车多得像流水似的。全国最开放的城市是深圳,深圳的大街上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很多出口的东西是先运到深圳,再从那里出口到国外。很多外国的稀罕东西也是先进到深圳,再从那里分散到全国各地去。就比如这块电子表吧!金锁说着骄傲地把他的衣袖子撸起来,向大家炫耀手腕上的那块电子表:“在咱这里,一块这样的表起码得卖几十块钱吧!在深圳那里十多块钱就买了,因为这东西是香港生产的,人家深圳与香港离得近。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还说深圳的工资比老家的高多了,在深圳一个月挣的钱比在老家一年挣的都多。深圳的每家每户都有大彩电,黑白电视都没有人要了,他给他父亲带来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就是人家淘汰下来送给他的,在深圳的大街上,经常能见到被人家丢弃的黑白电视机;金锁说深圳和香港就挨着一条深圳河,河这边是深圳,河那边是香港。站在深圳的高处往香港看,香港那边的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深圳能见到好多香港的电影明星哩!
金锁讲,好多香港人都来深圳这边做生意,在深圳的香港人都披金戴银的有钱得很。香港那里的工资比深圳的还要高,一个月都一万多港币。一万多港币合多少人民币?有人问他,金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大约相当于一万人民币吧!饭场里那些人就惊讶得下巴要掉下来:好乖乖,二光棍拾了那么多钱才一万块钱,人家一个月就挣那么多,香港就是个金山银山吧?金锁还说,你们在电视上看的好多电视连续剧都是香港人拍的,在香港的大街上就能见到拍这些电视剧的明星们,他们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人们见了他们都可以和他们一块合影留念的。香港那里很开放,年轻男女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正常得很,有人还在大街上搂着亲嘴呢!金锁讲到这里的时候,饭场里的小媳妇们就红着脸走开了,年轻小伙子们则起哄要他接着往下讲。金锁就说眼下的深圳正学习香港,深圳人也变得慢慢有钱了,只是他们和香港人比还差一大截呢!金锁说,等有机会了,他也要到香港转一圈去。金锁还说了,小白庄的年轻人应该到深圳闯一闯去,到那里闯上一阵子,保准不想再回来了。金锁当着饭场里人的面还许诺,只要小白庄的人去了那里,找工作的事情他全包了。只要肯出力,在那里不愁挣不到钱的。
深圳的情况是不是金锁说的那样,饭场里的人拿不准,他们又都想着要到那里看看去闯一闯去。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过来,当初人家金锁两口子哪里是到窑厂里干活?人家一开始就跑到深圳闯荡去了。如今看看人家混的,不但儿子有了,腰包鼓了,见识也比小白庄的人多多了。看来人还得趁年轻多到外面闯一闯才行,到外面闯荡闯荡总比窝在小白庄里强得多。
小白庄的一些年轻人被金锁鼓动得心都要蹦了出来,恨不能立马飞到深圳去,到那里先见识一下深圳开开眼界,然后就到工厂里打工挣钱去。白金锁在饭场里和众人唠叨深圳的那些事情时,香油匠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竖着耳朵听,但看着饭场里那多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听他儿子一个人在那里讲,脸上也觉得光彩得很。想起当初他绞尽脑汁让金锁躲过结扎那一关后又安排他们两口子外出躲避计划生育,他心里盼着金锁能给他抱个孙子回来他就阿弥陀佛了。当时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不但给他领回来个可爱的小孙子,还在深圳那样的大城市里站稳了脚跟。在生产队集体的时候,他香油匠挑着香油担子在小白庄周围的十里八村里转悠着卖香油,在小白庄里就够风光了。现如今,儿子金锁在小白庄里比他还风光,小白庄的人哪个不眼热他家的金锁呢?看来,当初他的那步棋是走对了。今儿回头看一看整个小白庄的人,哪一个有他香油匠玩得高明?
在香油匠眼里,儿子金锁这次回来算得上衣锦还乡,也等于给他长了脸,他在村里人面前又有了神气的资本。在饭场里吃饭时,他又像从前那样毫不谦让地坐到榆树身子上,说起话来也和先前一样有底气了。有些人说话若不顺他的耳朵,他又会毫不客气地教训人家一番,也不管人家当时下了台还是下不了台;若是哪个人无意中说到自家的小孩子时,往往不等人家说完,他就很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他的小孙子身上去,夸耀说他的小孙子多么聪明乖巧。在他眼里,仿佛小白庄所有人家的小孩子都不如他的小孙子可爱可人意。不管怎么说,金锁这次回来是大大长了他爹的脸。
金锁夫妻俩倒没像香油匠那么高调,平时见了小白庄的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两口子在家里住了两个月左右,就要回深圳去了。这次他们还要带两个女儿一块走,说是他们全家人都搬到深圳那里生活。金锁临走的时候,留给他爹的除了那台黑白电视机外,据说还有厚厚的一沓“大团结”。他还特意领着他们一家人到村头上给他奶奶磕了头,把他奶奶磕得嚎啕大哭。老太太哭着拉着他们的手不让他们走,说是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一家人了,哭得金锁夫妻俩也落了泪。
金锁一家人回深圳的那天,小白庄里好多人都去给他们送行,大家恋恋不舍地围着金锁一家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香油匠脸上勉强挤出点笑意,他将他的宝贝孙子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就是不舍得撒手。临分别的时候,他还一再嘱咐金锁两口子说他什么都不稀罕,只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多回家来几趟,就心满意足了。金锁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使劲点了点头,他的两个闺女却不停地催促他快点出发,因为她们的心早飞到远方的深圳去了。
金锁走后,小白庄的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安分守己地在地里刨食了,特别是那些胆大敢闯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学着金锁当初的样子背起行囊结伴去了深圳。在他们眼里,南方的深圳才是他们的人生理想地,那里有挣不完的钞票,有最时髦最流行的服装发型,有令人眩晕的霓虹灯......,更有他们最向往的现代生活。在他们心中,深圳才是他们人生的大舞台。只要在那样的舞台上,他们才活得精彩。
当小白庄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来到深圳的时候,才发现金锁夫妻俩当年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眼光是多么的超前。他们在深圳不仅买车买房安了家,还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们夫妻早已不是当初一文不名的打工仔,而是颇具实力的小老板了。可后来的他们再踏进这座城市时,这里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固然令他们心驰神往,可快节奏的生活方式,高门槛的从业资格,竞争激烈的工作岗位等等都让他们难以融入这个现代城市中,他们只能在这个城市的洪流中随波逐流,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航向。这些后来者们在这里虽然拼尽了力气,想尽了办法,多数人依然没有像金锁夫妇那样实现华丽转身。他们在深圳苦苦挣扎了若干年后,感觉理想与实现反差太大了,不得不抱着遗憾从那里退了出来,又不断地在全国各地辗转漂泊,不辞辛苦地寻找实现他们人生梦想的归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