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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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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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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下》》连载

第八章

(一)

二光棍是最后一个离开饭场的。开春了,别人都忙着下地干活去,二光棍却需要到镇上去。最近他儿子狗剩儿患了水痘病,他听人说,患了水痘要吃狗肉才好得快些,可是他哪有闲钱给儿子买狗肉吃?不过二光棍也有他的办法,他要偷偷地到镇上的饭店里去讨要。饭店里一定会卖狗肉的,因为经常喝酒的人是非常喜欢拿它当下酒菜的,到时候他舍脸皮向人家讨要一点儿,人家也许会给的。这是他的想法,却没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人家笑话他。让二光棍意想不到的是,他这次去镇上的饭店没有讨到狗肉却发了一笔横财,让他的命运如过山车般翻腾了一回,很快又回到了原点。

那天早饭后,从饭场里出来,二光棍用地排车拉着傻女人和儿子去了野滩镇上。看看时辰尚早,他们一家人先在镇上兜兜转转逛了一圈,等于领着他们娘俩开了开眼界。儿子狗剩儿见到买东西的就向他要这要那的,吓得二光棍赶忙带着他们娘俩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了一阵子,因为他兜里没钱啊!看看天快晌午,二光棍感觉饭店里该上人吃饭了,遂领着他们娘俩去了镇政府对过的那家饭店。那家饭店是镇上最好的饭店,那里吃饭的人天天爆满。二光棍对这家饭店并不陌生,因为他每次来镇上都要在这个饭店里转上一圈的。他去那里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想着给他们娘俩拾点剩菜剩饭拿回去——饭店里的剩饭剩菜也比他家里的饭菜好吃得多。因为来的次数多了,连饭店里打扫卫生的胖女人也认识了他。一见他进来,胖女人就用眼剜他,有时候她擦桌子擦到二光棍跟前时还故意甩抹布,将抹布上的饭汁甩到他的衣服上。二光棍也不敢和她计较,生怕她把他撵出去。

那天中午,饭店大厅里人声鼎沸像过年般热闹,一张张八仙桌上都坐满了人。大概是隔一个年头没见面的缘故吧!大家相互打着招呼,说着笑着,有些酒喝得兴奋的酒友们还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二光棍顾不上看大厅里的热闹,手里攥着个破布兜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眼睛不停地往四下里张望着,特别是那些喝酒划拳的桌子上——那样的桌子上才可能有狗肉啊!可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后却失望了——整个大厅里竟然没有一哥人在吃狗肉。讨不到狗肉,他儿子的水痘病就没法子早点治好。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儿子讨到狗肉。想到这里,二光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他要慢慢地等,直到哪张桌子上上了狗肉为止。另外,他的傻女人和儿子还在外面张着嘴眼巴巴地等着饭吃呢!他还得拣拾点剩菜剩饭,不论好孬都得让他们娘俩填饱肚子再说。

二光棍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那些即将吃完的饭桌。可是,一拨又一拨吃饭的人离席前人都把自个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连一点儿汤水也没留下。他心里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不过仍不肯放弃最后的机会,瞪大的眼睛不放过饭桌上任何一个碗盘。他的眼睛在大厅里漫无目标地搜寻了好一阵子后,攥破布兜手的手心里也出汗了:偌大个大厅里竟然没留下一点儿剩饭剩菜,如果这样下去,别说讨到狗肉了,他的傻女人和儿子都得饿肚子了。

就在二光棍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紧挨着他的一张桌子上一个鼓囊囊的旧蛇皮袋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灰色蛇皮袋上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的,拉链上还上着一个小铁锁。那张桌子上吃饭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蛇皮袋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放着,没有任何人动它一下。二光棍佯装换地方挪到蛇皮袋跟前坐下来,顺势把蛇皮袋往他面前拉了拉。他想只要有人来认领这个蛇皮袋,他就对人家说,他坐在这里专门照看蛇皮袋子好长时间了,生怕别人把它拿走了。为了看好它,他们一家人连饭都没顾上吃呢!他给儿子买狗肉的事也给耽搁了。蛇皮袋的主人听他这样一说,准会送给他一斤狗肉感谢他,甚至还会再请他们一家人撮上一顿......。如果那样,他的傻女人和儿子就不会饿肚子了,儿子的狗肉也有了着落。二光棍畅想着人家认领蛇皮袋子后感谢他的种种情景,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二光棍眼睁睁地看着饭店里吃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打扫卫生的胖娘们也又一次弓着腰在大厅里一边擦桌子一边扫地了,蛇皮袋的主人却还没有出现。此时的二光棍比那个蛇皮袋的主人还着急。尽管如此,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在蛇皮袋跟前守着,并把蛇皮袋又往他跟前拉了拉。胖女人打扫着卫生慢慢来到了二光棍跟前,她好像没看到二光棍似的,抹桌子的抹布很夸张地甩着,扫地的动作也特别大,她抹布的汁水又一次飞到了二光棍的脸上,地上饭菜的残渣也再次蹦到了二光棍的脚面上。二光棍感觉得出来,这个娘们在往外撵他呢!识趣的他只好起身挪开那个地方。胖女人依然不依不饶:“快把你的破袋子拿走!”说完伸手从桌子上抓起蛇皮袋扔到了地上,接着用抹布狂抹那张桌子。二光棍气得浑身直哆嗦,却又她无可奈何。他忍着气将蛇皮袋拾起来递给胖娘们,说是吃饭的客人落到那里的。没想到胖娘们嘿嘿一声冷笑:“你爱扔哪里就扔那里吧!俺还害怕脏了俺的手呢!”倍感羞辱的二光棍只好拎起那个蛇皮袋,懊丧地慢慢挪到饭店的门口。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凤玉爷、凤玉爷。”二光棍回头一看,饭店大厅里,村长白宇祺手里举着两个大白面馒头正朝他招手呢!

原来当天上午,白宇祺来镇里开会。会后,镇上在这个饭店的单间里请他们参会人员吃饭。他看到二光棍在饭店大厅里乱转悠,就猜测到他一定还饿着肚子,临散场时遂特意拿上两个馒头出来了。接过白宇祺的馒头,二光棍朝他感激地笑了笑,就赶紧出了饭店的门,几步来到他的地排车前,把手里的馒头一个递给了傻女人一个递给了儿子,他自个却只有使劲往肚里咽口水的份。傻女人娘俩一阵子狼吞虎咽,馒头就进到肚子里。白宇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直后悔馒头拿少了。吃完二光棍讨来的馒头,傻女人又向二光棍伸手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将傻女人和儿子哄上地排车,把捡到的旧蛇皮袋子挂在地排车的一个车把上,和白宇祺打了个招呼,就拉起地排车很失落地离开了饭店。不用说,二光棍向人家讨要狗肉给他儿子治疗水痘病的希望落空了。

(二)

回家的路上,二光棍一个劲地埋怨自个太晦气太无能,向人家讨不来狗肉不说,连要饭都没给妻子儿子填饱肚子,自己更是一粒米未进。看来这辈子是不行啦!要想活出个人样来只能等到下辈子了。二光棍埋怨过自个后,忽然想起车那个蛇皮袋来。他真想把它扔出去,要不是这个蛇皮袋,自个再在饭店里转悠一圈,兴许还能捡点剩馍剩汤来。二光棍这样想着停下来,从车把上取下来蛇皮袋,想看看里面都有些啥东西。可任他想尽了办法,也奈何不了拉链上的小铁锁。他更生气了,难道连它都欺负自个吗?看看路上没人,他赌气似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心一横沿着蛇皮袋拉链的一侧一划拉,蛇皮袋上就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二光棍掂起蛇皮袋,口朝下撒气般往外一倒,里面的东西便天女散花般散落在他面前。两件男士上衣,一条黑色毛呢裤与一件棕色高领毛衣,一个装着洗刷用品的灰布兜,另外还有一小袋未开口的面包。东西虽然散落一地却都非常干净。二光棍饶有兴趣地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扒拉开,等他扒拉到那条黑色毛呢裤时,发现有些不正常,毛呢裤两条裤腿里装有一排书本样的东西。二光棍抓着裤腰往上一提溜,裤腿里面“哗啦”一声掉出来的东西让他的眼光都发直了——裤腿里掉出来的竟然是一沓沓捆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又惊又喜的二光棍慌忙数了数,一共十沓。看看周围没人,心慌意乱的他赶忙把那些大团结连同衣物一股脑儿重新塞进蛇皮袋里。自小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呢!此时的二光棍已把肚里的饥饿忘得一干二净,心中的怨气也没了。他重新拉起地排车,一手紧紧抓着蛇皮袋子生怕它跑掉了,一手用力握着地排车的一只车把,拉着傻女人娘俩大步流星往家里走去。地排车在疙瘩噜突的路上颠簸着,傻女人在车上被颠得嗷嗷直叫,二光棍对傻女人的嚎叫似乎一点儿也没听到。

早春的旷野里,沉睡一冬的麦苗已从冬日的酣眠中苏醒过来。它们睁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张开臂膀开始拥抱和煦的东风,春天的阳光雨露让它们焕发出勃勃生机,它们要在明媚的春天里大显身手了。各种小飞虫儿也从地下钻出来,憋了一冬的它们更是尽情地撒欢,挥动着翅膀在空中上下翻飞着狂舞着。只有西边的太阳好像还没有从冬日的酣睡中完全苏醒过来,虽然时辰才刚过半下午,它就想钻进西边的山里继续睡觉去,完全不顾及二光棍到家还有几里的路程。

一览无余的旷野里,二光棍拉着那辆几乎要零散的地排车在路上狂奔着。由于心情太激动的缘故,他老是嫌自个的脚步太慢,嫌脚下的路太长,此时的他只想着早点儿到家。二光棍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他走得太快,还是心情太激动。

紧走慢赶,一头大汗的二光棍终于到了自家院子门口。看看四下里没人,喘着粗气的他拉着地排车一进到院子里就反手将院门关上了。放下车把,二光棍火急火燎地先扶傻女人下来板车,又把儿子狗剩儿抱下来,就任由她们娘俩在院子里乱转圈了。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蛇皮袋子快速进了堂屋,又从里面上了门拴。此时的二光棍靠在门板上,心怦怦跳得厉害,捂着胸口停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将蛇皮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当门客厅的小饭桌上,再一次从里面挑拣出来那十沓“大团结”。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沓,用手蘸着唾沫一张张地数起来,中间又蘸了几次唾沫,才把那沓“大团结”数完,整整一百张,一千元整,二光棍心里默念着自己清点的数目。接着,又拿起另一沓“大团结”再一次蘸着唾沫继续数起来......。屋里的光线暗淡得不能数了,他借着电灯光又数了好一阵子才将最后一沓“大团结”数完。每沓一百张,一张都不少,一共壹万元整。

时下广播喇叭里正鼓励人们争当光荣的“万元户”。在小白庄人眼里,“万元户”就是以前的大财主。到如今他还没听说整个野滩镇里出来几个“万元户”呢!二光棍想不到自个一下子成了“万元户”。在小白庄里,眼下除了做生意的白凤仙,他竟成了第二个“万元户”。二光棍抱着一摞“大团结”,心里激动地这样想着。往后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吃上白面馒头还有炖猪肉了。明儿到镇上的饭店里先买二斤狗肉去,让儿子吃下去,好让他的水痘病尽快好起来,他和傻女人也凑着一块过一过狗肉瘾,红烧肉还有丸子汤更要吃够喝够。一家人吃饱喝足之后再到集市上扯几丈布料做几身新衣服也阔气阔气.....。二光棍躲在屋里正想着怎么花掉手里的壹万元钱时,外面的傻女人忽然大叫起来,原来傻女人饿得受不了了。从畅想中回过神的他赶忙把衣物连同十沓“大团结”又塞进蛇皮袋里,把蛇皮袋使劲往他睡的大木床下一扔,他觉得那里才是他家里最安全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二光棍才满意地开开门,一身轻松地走进厨房里烧起一家人的汤来。小白庄人土得很,他们习惯把城里人嘴里的“做晚饭”说成“烧汤”。自然,城里人嘴里的“吃晚饭”,到他们那里就变成了“喝汤”

二光棍喝过汤后就早早上了床,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是琢磨那十沓“大团结”的事,一直到天大亮。他思来想去感觉那一万元钱还是不花为好。整整一万块钱呢!自个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自个若是丢了一万块钱,不等于把命丢了?同样人家丢一万块也等于丢了命啊!人家一家人怎么往下过啊?再说了,自个昧下这一万块钱后,万一被人家找上门来,闹不好自个是要蹲大牢的。若是那样的话,自个的老婆孩子咋办啊?唉!外财不发穷命人,不是自个的东西,还是早些还给人家为好;早些还给了人家,人家不着急了,自个也能睡个安稳觉啊!再说,钱还给了人家,人家怎么着也得买几个白面大馒头感谢他啊!想到这里,二光棍的困意反而上来了,躺在床上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半上午,二光棍赶忙起了床,带上那个蛇皮袋,拉起傻女人娘俩又去了镇政府对过的那个饭店,他要继续等候蛇皮袋的主人,尽快把东西还给人家,免得人家心里着急。

一身轻松的二光棍到了饭店那里,把傻女人娘俩往饭店外面一放,自个提溜着蛇皮袋兴奋地进了饭店,大厅里的人还和往常一样多。他在大厅里先转了一圈,运气比昨天的好多了,竟然捡到两个吃剩的馒头,还有半碗剩汤。二光棍三口两口喝完那半碗剩汤,又把两个剩馒头揣进他的衣兜里。他要给傻女人娘俩留着呢!心情大好的他又在昨天的那张桌子跟前坐下来,盼着蛇皮袋主人到来。一直等到胖女人最后一次来打扫卫生,二光棍也没等到来找蛇皮袋的人,不禁有些失望。脸阴得像要下雨的胖女人扫地又扫到了二光棍跟前,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咋又来了?”“你咋还扫地?”一反常态的二光棍反唇相讥道。胖女人有些吃惊更有些恼怒,她没想到一向对她唯唯诺诺的二光棍竟敢和她顶嘴,遂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往后你别再来了,弄脏了地谁打扫?”二光棍也被激怒了:“弄脏了地你扫,你不就是个扫地的?”胖女人好像被人揭了伤疤般,立马暴怒起来:“你给我滚出去,我扫地也不是伺候你的。”“从今往后,俺再来这里俺是龟孙,你再扫地你也是龟孙!”脸涨得通红的二光棍咒骂着往外走,惹得大厅里不少人惊奇地看着他。二光棍走到饭店外面就后悔了:自个赌誓不进这个门了,手里的蛇皮袋还怎么给人家?还有,今后再到哪里捡剩菜剩饭去?算啦算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二光棍自我宽慰着,拉上傻女人娘俩就要走,不过他挪了挪脚又停了下来。

唉!人穷了连扫地的都看不起。看来爷得先当一回有钱人让她看看去,回头即使因为这事蹲了大牢,这辈子也值了。一心要在胖女人面前争口气的二光棍这样想着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两元钱,转身又朝饭店里走去,他准备到里面给儿子买二斤狗肉去。他走到饭店门口又停住了脚步:自个刚和胖女人赌过誓,谁要再进那个门谁是龟孙。为了自个不当龟孙,赌气的他转身去了旁边一家小饭店里,花一块四毛钱买了二斤狗肉。四岁的狗剩儿平生第一次吃那玩意儿,怯生生地望着他爹手里热气腾腾的狗肉,虽然香气扑鼻却不敢下嘴。二光棍看儿子那样,遂扯起一块先塞到他自个嘴里大嚼起来,又递给了傻女人一块。狗剩儿这才小心地捏起一小块放在嘴里细品了一下。狗肉的味道太诱人了,尝到狗肉香的狗剩儿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二光棍却不再吃了,儿子还要靠这些狗肉治疗水痘病呢!他怎能和儿子争嘴吃?

(三)

平日里小白庄人手里一旦宽余了,通常会跑到集市秤一块猪肉解解馋,二光棍也是如此。与胖女人吵过架的第二天早饭后,二光棍就拉着傻女人娘俩赶集去了。由于多年讨饭的经历,集市上很多的商贩摊主早就认识他们一家人了,却没有人和他们亲近一下。

二光棍一家人来到集市上直接去了丸子刘的摊位上,他们要先喝碗丸子汤再说。一家三口在丸子汤锅前坐下来,二光棍很神气地朝卖丸子汤的丸子刘招了招手:“老刘,给俺来三碗丸子汤,再来六个白面馍。”肥头大耳一身油腻的丸子刘对他爱搭不理的:“二光棍,今儿不讨饭了?”对于丸子刘的那副眼神,二光棍装着没看见:“我今儿先付钱,拿去!”说着阔气地掏出一叠崭新的“大团结”,从中抽出一张往小饭桌上一撂。丸子刘冷漠的脸上变得有些惊讶,这个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叫花子怎么突然间变阔气了?怀疑归怀疑,崭新的“大团结”却是实实在在的。丸子刘赶忙换上笑脸拿起抹布把二光棍一家人围坐的饭桌重新擦拭了一遍,却没有拿起那张“大团结”——卖饭的哪有客人未吃饭就收钱的道理?三碗丸子汤和六个白面馒头端上来后,二光棍一家人便埋头大快朵颐起来。很快,两碗丸子汤见了底,四个馒头也进了肚。只有狗剩的碗里剩有半碗汤,手里还攥着多半个馒头——他人小饭量小啊!二光棍朝丸子刘招了招手又用手比划了一下,丸子刘会意地又给端来两碗丸子汤和四个馒头。这次二光棍两口子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吃到最后,他们俩虽然竭力想把到手的丸子汤和馒头都塞进肚里去,无奈喉咙里饱嗝连连,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二光棍和傻女人只好将碗里的饭剩到那里,余下的两个馒头被他揣进了衣兜里。二光棍站起身来一抹油嘴,骄傲地把那张“大团结”往丸子刘手里一塞:“伙计,结账!”丸子刘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留下二光棍一家人的饭钱,把找回的七块八毛钱客气地递到二光棍的手里。

二光棍打记事起,这是他第一次在集市上花钱买饭吃。拍了拍圆圆的肚子,打着饱嗝的二光棍昂首挺胸地领着傻女人娘俩去了肉市里。在那里,他把丸子刘找回的七块八毛钱全给了一个卖猪肉的,连肉价都没问一下。卖猪肉的师傅倒是童叟无欺,一刀下去,砍了一块十一斤重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用麻线把五花肉系好递给了二光棍。二光棍把肉往地排车的车把上一挂,心满意足地拉着傻女人娘俩回家了。回来的路上,地排车车把上那块肉脸子非常厚的五花肉,引得过往的人不时向他们一家投来艳羡加疑惑的目光——不过年不过节的,这家人怎舍得买那么大一块肉啊?

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二光棍端着一碗大炖猪肉出现在了玉刚家的饭场里。他在那里一露头,整个饭场里就飘着诱人的猪肉香味了。那些跟着大人赶饭场的小孩们被二光棍的猪肉馋得连自个碗里的饭都不吃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饭碗,就连玉刚的媳妇也是一个劲地说他的猪肉香。此时的二光棍很得意也很大方,把碗里的猪肉片一片一片地分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孩子们后,又特意往玉刚媳妇的碗里拨了两片。心愿得到满足的小孩们个个喜笑颜开起来,玉刚媳妇也吃得满嘴里流油,一个劲地夸赞二光棍的猪肉炖得入味炖得烂糊。饭场里的众人都很羡慕地望着二光棍,又都不明白,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二光棍这个时候怎能吃上大炖猪肉了?并且还是一大碗!

一连几天,二光棍碗里都有猪肉,饭场里的小孩子们也跟着享了几天的口福。到后来,大老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二光棍:“二光棍,你咋天天吃起肉了,是不是要饭赶上好门头了?”“俺有钱,俺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二光棍骄傲地夹起一片肥猪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回击着大老黑的挑衅。大老黑心里有点儿不平衡了:我整天价东奔西跑地还捞不上天天吃肉,他一个叫花子也配天天吃肉?“你有钱了,你有钱了咋不把你的傻媳妇换掉?”大老黑不怀好意地挑拨道。二光棍拿眼瞟了他一眼:“俺不能做那没良心的事,人家跟俺好些年了,俺不能说不要人家就把人家扔了。”大老黑碰了一鼻子灰就不再吱声了,饭场里人也都很纳闷:这个二光棍撞上大运了?

看着眼馋的香油匠也过来凑热闹:“二光棍,你家里还有多少肉没吃完?”二光棍头也不抬:“多着呢!”香油匠故意将他的军:“家里有能多肉,你该拿出来些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尝尝!”二光棍仍然低头吃他碗里的肉:“那不简单?明儿就让大家伙都尝尝俺的肉。”心里正窝气的大老黑好像抓住了二光棍的小辫子:“你他娘的不要说大话施小钱,明儿这儿的老少爷们要是吃不上你的肉,他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你淹死了!”见大老黑看不起他,二光棍很硬气将了他一军:“明儿俺要是让大家伙都吃上俺的肉,你咋办?”大老黑很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大家伙明儿要是吃上你的肉,我的‘白’字倒着写。”就这样,二光棍在众人面前豪横地与大老黑打起赌来。

二光棍和大老黑打赌的第二天中午饭点,二光棍没到饭场里来,香油匠和大老黑倒是一个都不差。玉刚媳妇依然坐在她那把叽呀响的小凳子上吃饭;大老黑来到后把他的灰土色粗瓷大碗往地上一放就猛吃手里的白面馍;香油匠则屁股靠着那根躺倒的榆树身子蹲下来,用右手里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在咸鸡蛋壳上捅了个小孔,接着用筷子从小洞里一点点地往外掏着咸鸡蛋就白面馍吃。大老黑扫了一眼饭场里的人,没见到二光棍,遂又提起和他打赌的事:“妈的,俺昨天就说他二光棍是说大话施小钱,看来这吃他连小钱也不施了,吓得来都不敢来了,俺就知道他这辈子没啥出息,不知道从哪里讨来的剩饭菜,还在咱们跟前谝开了。”大老黑开开头,香油匠也跟着帮腔:“俺咋听说,那是二光棍从城里讨来的人家不吃的东西,他搁咱这里倒摆起阔来了。”玉刚媳妇立即起身反驳他俩:“你俩别在人家背后败坏人家啦,那肉鲜着呢!”一旁看笑话的白玉刚朝老婆撇了撇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吃过人家的肉了,当然得替人家说话了。”玉刚一说完,饭场里就有人“嗞嗞”地偷笑,笑得玉刚媳妇的脸通红通红的。

就在饭场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议论着二光棍的时候,集上卖猪肉的屠夫张把肉架子支在了玉刚家门口。他吆喝着帮手把一头刚杀好的大肥猪往肉架子上一挂,啥话也没说就蹲到一旁抽烟去了。看他那架势,不像是来卖肉的。饭场里人看到屠夫张把整个猪挂在那里,都一窝蜂地跑出来,围着肉架子上的那头猪瞅个不停。厚厚的猪肉脸子实在太馋人了,称几斤回家炼油,炼出来的猪油绝对白花花的;肉脸子那么厚,砍一块拿着走新客(kei)绝对的有面子......。众人瞅着肉架子上的大肥猪兴奋地议论着,嘴里“啧啧”地赞叹声。嘴馋的大老黑恨不能趴上去咬一口先尝尝:“这么厚的肉脸子绝对拉馋。”屠夫张看大家对他的猪肉夸个不停,才来了一句:“别急、别急,二光棍来了就给大家分肉。”屠夫张这么一说,人群里一下子炸了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惊异的目光都聚焦到屠夫张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你说的是真的吗?

屠夫张刚说完,二光棍一脸兴奋地领着傻女人来到肉摊子跟前。看到二光棍过来了,众人立马围上了他,笑吟吟地看着他,身子紧贴着他。他身上的汗臭味似乎没了,散发出来的是诱人的猪肉香味。香油匠还特意从玉刚家院子里搬来一个板凳让二光棍坐下来。从来没享过如此尊荣的二光棍哪里敢坐?急着分肉吃的大老黑马上不乐意了:“让你坐你就坐嘛!大家都等着分肉呢!别再磨唧了。”二光棍到底没敢坐到板凳上去,而是随便找个地方蹲了下来。大家围着二光棍兴奋不已,不停地向他问这问那的。这个问:“二光棍,今儿真的请老少爷们吃肉?”“真的请。”二光棍一本正经地答道。那个问:“二光棍,今儿大伙要解馋啦?”“解馋。”他又满脸兴奋地答道。“二光棍,你发财啦?”“发财。”二光棍笑了笑应承道......。屠夫张似乎有点等不及了:“二光棍,你说咋砍,我就咋砍,大伙儿都等着呢!”“一户五斤,不按人头分,按户分。快砍吧!”听屠夫张一催促,二光棍赶忙吩咐道。有人不乐意了:“人多人少的能一样分,人多不够吃的咋办?”手里握着砍刀正欲砍肉的屠夫张剜了那人一眼:“肉是二光棍的,人家爱咋分就咋分。要不,你们买头猪来再按人头来分?”被屠夫张一怼,那人马上不吭声了。

全村人分下来,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就剩下了个白生生的猪头了。望着支棱着两只大耳朵的猪头,二光棍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众人喊了一声:“还有要猪头不?要是没有,俺就拿回家去了。”见众人不吭声,遂抓着猪耳朵拎起猪头牵着傻女人回家了。

(四)

分肉后的几天里,小白庄每户人家里都飘着猪肉的香味,每个人的嘴上都被猪油浸得油光光的。饭场里,一些人吃过二光棍的猪肉解了馋,一边回味着猪肉的香味,一边想起了大老黑与二光棍打赌的事:大老黑不是说,人家二光棍若是管了咱们大家伙猪肉吃,他的“白”字要倒着写吗?咱这回就看看他的“白”字是怎么倒着写的!那天,看到大老黑没来饭场里,有些人开始找乐子了。一向罕言寡语的白凤超在一旁开腔了:“他叫白文君,你们非要喊他大老黑,本身就黑白颠倒了,这不明摆着人家的‘白’字已经倒着写过了?”白凤超此言一出,饭场里是连声叫好,都夸白凤超说话有水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老黑打赌的事有了答案,那些人又有了新疑惑:这个小白庄里最穷的二光棍怎么突然间阔气起来了?

就在大家猜测着二光棍怎么猛然间变阔的时候,几个身穿蓝制服、衣领上佩戴着红领章的公安人员进了小白庄。他们一脸严肃地直接来到二光棍家里,在他家里仔细搜查一番后,把二光棍连同那个蛇皮袋子一起带走了,剩下傻女人娘俩吓得在院子里哇哇直叫。很快,一则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在饭场里传开了:二光棍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

第二天早饭时,饭场里人哪肯放过这么大个事?他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什么的都有。大老黑一边往嘴里塞着猪肉片一边嚷嚷开了:“俺就感觉二光棍的这个钱来路不正,小白庄里比他本事大的有的是,还没有一个舍得杀头猪放到大街上,让随便大家吃的呢!他这人也真是,挣脸面也不是这个挣法,怎能干出偷摸人家的东西这样的事情来?说他没啥出息,俺没看走眼吧!回头他进你们家时,你们可把家看好了,免得丢了东西!”玉刚媳妇不乐意了:“老黑爷,你别吃着人家的败坏着人家,人家二光棍不是那样的人,兴许上面的人弄错了呢!”“不是那样的人?咱走瞧!”大老黑不服气地反驳道。“不是那样的人?那天分猪肉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整天拉着个傻女人讨饭能干啥好事?”香油匠事后诸葛亮的毛病又发作了。看着他们三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家伙谁也不敢再插一句话,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他们。

二光棍被抓走后的第二天中午,村长白宇祺火急火燎地来到饭场里。一到饭场里,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来,要大家在上面签名摁手印,证明二光棍买了一整头猪给大家伙吃了。饭场里的众人听白宇祺这样说完都面面相觑起来:看来这免费的猪肉是吃不成了。大家心里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毕竟吃了人家二光棍的猪肉,只好不怎么情愿地在那张纸上签下了各自的名字,又在自个的名字上摁下自个红红的手印。只是大家伙围着白宇祺忙着签名摁手印的时候,大老黑和香油匠却趁机开溜了。看看签得差不多了,村长白宇祺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忘了给大伙解释了。二光棍不是偷拿了人家的一万块钱,那钱是他在镇上的饭店里捡到的。要不是饭店里扫地的胖女人老是往外赶他,他早把东西还给人家了。人家丢钱的人说了,原准备好好谢谢他的,既然他动用那钱买过一头猪吃了,也就不再感谢他了,他买猪肉的钱人家也不要了。现在大伙签字证明,短缺的二百多元钱就是买猪肉的钱,上级也就不再追究这事了,下午我就把他从镇里领回来了。”听了村长的解释,那些已签过名摁过手印的人心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歹没让退还猪肉钱啊!村长白宇祺拿着大家签过名的证明信走后不久,二光棍也回到了村里。只是他身上先前刚升起的那点自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像往日里那样,见人唯唯诺诺起来。二光棍出来的第二天,在大家伙的一再追问下,他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了那壹万块钱的来由。

原来,二光棍拾到钱的那天上午,省城一家铁工厂里的一位业务推销员出差路过野滩镇时,在镇政府对过的饭店里吃饭喝醉了酒,把装着壹万元货款的蛇皮袋落在了那里。等他在天方县城的旅馆里醒过来酒时,才发现装货款的蛇皮袋子丢了。由于害怕被追究责任,他起初没敢向厂里的领导报告此事。过了一段时间实在瞒不住了,才向领导坦白了实情。工厂里的领导闻讯后立即派人来到野滩镇政府里寻求帮忙,请求镇政府务必帮着把丢失的壹万元钱找回来。野滩镇里就将此事交给了镇派出所,责令派出所务必侦破此案。派出所的人遂到那家饭店里调查此事。面对公安人员的问询,扫地的胖女人忽然想起来,那天二光棍交给她一个旧蛇皮袋子被她拒绝的事。于是她急忙将这条线索提供给了公安人员,公安人员顺着这条线索自然而然地查到了二光棍头上。

二光棍刚一说完,一旁的香油匠就指着他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人真是个猪脑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亏你,这事要是轮到我,别说壹万块钱,就是拾万块钱,我也不会显山露水的。壹万块钱得买多少猪肉啊!真是没法子再说你了......。”听得出来,那壹万块现金被追回,在香油匠看来比割他的肉还疼。另一些人也纷纷替二光棍惋惜:哎呀,二光棍你也真是,如果不是你买一整头猪露了富,怎么着也不会被上面发现的。还是人家玉刚媳妇说话在理:“捡到人家的东西就该还给人家,人家二光棍去等那个丢钱的人了,只怨那个扫地的胖女人老是往外撵他,他才没捞上还给人家。二光棍给大家伙买头猪吃错了吗?起码人家遇上好事没有忘了咱们大家伙。要是你们这些人捡到了那壹万块钱,俺估计你们别说请大家伙吃猪肉了,就是连根猪毛你们也甭会让俺们见到的。”说完,她很不屑地扫了那几个人一眼,自以为聪明的那几个人立马尴尬得不吱声了。

二光棍从里面出来的第三天中午,他又来饭场里吃饭。看到二光棍,大老黑满脸坏笑地地问他:“二光棍,你在里面捞上吃肉了吗?”说完他自个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二光棍只是低头吃饭,没吱声也没抬头。“二光棍,你怎么能偷人家的钱呢?”大老黑见二光棍不搭理他,又来一句更挑衅的。“谁偷人家的钱啦?那是俺捡的。”二光棍有些被激怒,满脸通红地辩解了一句。“你没有偷人家的钱,公安局的人咋把你抓走啦?”大老黑还是不依不饶。白宇祺看不下去了:“你怎能这样说人家?那钱如果说是他偷的,他买的猪肉你也跟着吃了,那你也不是好人!”白宇祺一句话戳到了大老黑的软肋上,呛得他再不敢挑衅二光棍了。玉刚媳妇忽然想起了什么:“老黑爷,前几天你不是说,要是人家二光棍给大家伙买了猪肉吃,你的‘白’字要倒着写吗?你看人家的猪肉大伙儿还有你都吃过了,你的‘白’字该咋着写啊?”吹过牛的大老黑被玉刚媳妇一下子戳破了牛皮,马上发窘起来:“俺那是和他闹着玩的,俺那是和他闹着玩的......”看着大老黑那副狼狈相,饭场里的人又都“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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