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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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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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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下》》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一)

香油匠已经好几天没来饭场里吃饭了——他年近九十的老娘去世了,他得在家守灵啊!虽然香油匠没有出现在饭场里,那几天里,饭场里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们娘俩展开的。饭场里人对老太太这辈子最多的评价是“太不值了”,对香油匠则是“不孝顺”三个字。老太太活着像一片遮羞布罩在香油匠身上,老太太去世了,香油匠身上的这片遮羞布也顺势滑落下来,对待他娘这事上他就露出了原形。老太太停丧的那几天里,饭场里人把香油匠这些年来如何对待他老娘的陈年旧事儿全扒拉出来。随着众人逐件地清算,香油匠在小白庄人面前精心构筑的人设一下子坍塌了。

香油匠是他爹娘的独苗苗,连个姐妹也没有。他爹去世得早,他娘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又给他娶上媳妇。他结婚后时间不长,他媳妇就鸡蛋里挑刺和他不断吵架。老太太明白,这是儿媳妇多嫌她呢!为了不让儿子左右为难,老太太主动与香油匠小两口分了家。她在小白庄村东头上盖了两间土坯房,自个在那里过活,香油匠小两口则亲亲热热地留在了老院子里。这些年来,香油匠虽然也经常到那里看看,却从来没提过让老太太回老院子里跟他们一起生活过。他儿子金锁结婚后向他提出分家另过,他却以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他们爷俩再分家,小白庄的人会笑话他们爷俩的为由拒绝了金锁的分家请求。

一开始,老太太手脚利索,每天她自个做饭自个吃,一天三餐倒也不用愁。最近几年,由于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眼神不好使,自个的饭也就不能做了。按常理,香油匠应该把她接回家里去,每天热汤热水地伺候着,让老人家颐养天年。香油匠若是那样做了,既对老人尽了孝心,又在小白庄人面前落个孝子的美名。但不知道香油匠心里怎么想的,他不仅没把老太太接回家里,还别出心裁地一天三顿给她送起饭来。这么一来,街坊邻居们对他就有看法了。为了堵住人家的嘴,香油匠就经常有意无意地在街坊邻居们中说老太太喜欢清静,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过日子,他只好让她在那里一直单过着。

自从香油匠给他娘送饭以来,每到吃饭的饭点儿,小白庄的人就会看到送饭的香油匠,一只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馍馍,行色匆匆地穿越半大个小白庄往村东头上那两间土坯房里走去。在那里停留上三两分钟,他又端着个空碗急匆匆地往回赶——他还急着到玉刚家的饭场里吃饭呢!至于他给老太太送的饭菜,以他的孝心估计是不会给她开小灶单做的。一年四季里,香油匠几乎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轨迹,既不担心他娘的肠胃能否受得了饭菜的热凉,也不怕每天从家里到他娘的那个小屋里来回奔波的辛苦,更不怕村里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可真有那个耐心啊!

村里一些好心人看老太太怪可怜的,没事的时候就到她那里串门,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偶尔也会给她带点好吃的过去。不过他们这样做,还得提防着香油匠,他们怕他们这样做惹他不高兴不痛快。这样的事情先前不是没有过。香油匠曾不止一次地在饭场里发牢骚:咱们有些人是没有孩子谝干净,没有老人谝孝顺。你们哪个嫌我不孝顺,干脆把老太太接到你们家里养着好啦。香油匠有意无意的牢骚,弄得那些人还颇显尴尬,就好像他们做错了什么似的。但香油匠的老娘在那里的生活起居条件又确实让人看不下去。

土坯墙的两间小土屋,门窗都是人家扒房子拆下来的二手货,上面的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的;屋里面麦糠和泥抹腻子的墙面上,一道道龇牙咧嘴的裂缝,将墙皮拱脱落了不少。窗户防风吹防雨潲的塑料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屋里的摆设也很寒酸简单:

西间卧室里,靠北墙铺着一张吱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床,床跟前放着一条破旧得看不出本色的床踏板。床上的蚊帐虽然还干净,它的围裙布上却有不少星星点点的小窟窿眼,一看就知道蚊帐有些年头了。这顶蚊帐也就是个摆设,估计夏天里是很难挡住蚊虫的。套间西山墙跟前的一件木质衣柜,浑身上下裸露着灰白腻子。衣柜跟前的小板凳上放着个旧麦秸秆梃子针线筐,针线筐里盛着针线包、裁量布料的剪子、尺子,还有一小卷破碎布什么的。唉!可怜的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了,还丢不下手里的针线活。

外间的客厅里,一张褪掉油漆的老式小方桌与三个做工粗糙的小凳子,外加一个盆面上有裂纹的粗瓷洗脸盆,即是客厅里的大件了。小方桌上放着个竹篾子外壳暖水瓶,两个粗瓷大碗,加上一双竹筷。就是老太太吃饭用的全部餐具了。屋里的家什虽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却被老太太擦拭得一尘不染。

每次村里来了人,老太太都像看到久违的亲人那样,挪着小脚给人家又是倒水还是让座的,生怕慢待了人家。如果来人能陪着她拉会呱,她的心情会比过年过节还高兴。末了来人要走了,她会双手拄着一根细木棒改作的拐棍颤颤巍巍地送出来人家好远,临分别的时候,还一再嘱咐来人有空了一定要再来她这里坐一坐啊!

村里人从老太太的言谈举止上看不出一点儿她喜欢清静的性格,相反,倒觉得她非常喜欢热闹,非常渴望有人陪她聊天唠嗑。从这一点上,小白庄的人也体会到老太太的心情,也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为了不让儿子在村里人面前难堪,为了让儿子活得有面子,她把自个的痛苦和期盼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不在人前抱怨儿子一句,时时维护着儿子的所谓体面。虽然她也曾用家里的那把锡酒壶跟儿子怄过气,但最终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可惜的是,直到老太太去世,香油匠也没把她接回家里让她享受一天天伦之乐。最后,她老人家无奈地把她满腹的怨气凄苦带进棺材里,也不想让小白庄的人指责她儿子一句。

老太太去世的那天早上,香油匠又像往常一样给她送饭去。当他走到老太太的房门前,发现房门还从里面拴着,便连喊了几声“娘”,却没有得到回音,心里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奋力地端开门,进到屋里才发现老太太躺在床上已经咽气多时,连身子骨都凉了。香油匠抓着他娘冰凉的手嚎叫了一阵子,才踉踉跄跄地回村里报丧去了。听到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小白庄的人都涌向两间土坯房里帮着料理老太太的后事。

当他们心情沉重地给老太太穿寿衣时,发现她的一双眼睛始终不能合上。村里一位操办丧事有经验的老人看到这个情形后,禁不住来了一句:“老太太一定还有啥心事没有结,要不然不会如此的,这叫死不瞑目。”这位老人说完遂转头问香油匠,他娘还有哪些想办的事没办成。满脸羞愧的香油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见他如此,那位老人生气了,两眼一瞪,厉声斥责道:“你再不说实话,俺们可要都走了。”说着真的要拂手而去。心虚的香油匠赶忙跪在人家面前吞吞吐吐地哭诉道:“俺娘一直想搬回家里住几天,我不想拾这个麻烦,就一直没吐口,她也就没捞上回家。”。香油匠抹着泪一边唠叨一边给主持丧事的老人磕头赔礼。那位老人很是生气:“你给我磕头管啥用?是你娘不原谅你。”这位老人呵斥过香油匠,又转过头来安慰老太太:“老嫂子,您放心吧!今儿有俺几个在,俺们保证一定让您回家里去。”主事的话刚落音,老太太的双眼就慢慢地闭上了......。看到这一幕,香油匠顿时毛骨悚然得浑身打颤。

老太太回到老院子停丧的那几天里,香油匠似乎异常地伤心,每天在丧屋里嚎得让他的邻居都有些心烦: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有见他多孝顺,现在人都去世了,他又心疼了?戏演给谁看呢?所以尽管香油匠每天披麻戴孝地哭叫连天,小白庄的人却不买他的账——他想哭就让他哭罢,他啥时候哭够了再去他家里帮他出殡去。小白庄里办丧事的老规矩——哪家有丧事了,全村的人都要到事主家里帮忙的。这次轮到香油匠家里,这个规矩却不管用了。老太太刚倒头(去世)时,香油匠还在想,即使他不招呼,村里人也会自动到他那里帮忙的。他哪里料想到,村里几个主持丧事的人把老太太成殓后就不再露面了,其他人见主事的不上前,也都不再登香油匠的家门。偌大的灵棚下,每天只有香油匠在那里趴着哭。这个时候的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劲了——村里人要存心瞧他的好看呢!意识到严重性后,香油匠真的哭了:他因为不孝顺犯了小白庄人的众怒,村里的老少爷们都不来他家里帮忙。人家不来给他帮忙,他娘的丧事就得老停着不能出殡......。事情万一到了那种地步,他香油匠在小白庄里丢人可就丢大了,他一辈子也甭想在老少爷们面前抬起头了。此时的他又不能上门央求人家去——小白庄的风俗,身穿重孝的人不能出丧屋门,更不能到街坊邻居家里去。

就在香油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幸亏他儿子金锁从深圳奔丧回来了,从而救了他的大驾。在守灵期间,香油匠不能登人家的门求人家,当孙子的金锁却可以代替他出门求人家,这也是小白庄的老规矩,咱们可真不愧为礼仪之邦啊!为了他爹的脸面,金锁不得不在小白庄里挨门排户地替他爹叩首求人家。为了老太太走得体面,也为了一家一家地登门相求的白金锁,大家伙才又去了香油匠家里。折腾到最后,香油匠总算把他老娘安葬了。这件事过后,香油匠长吁了一口气,以为这件事终究没让他在老少爷们跟前丢人现眼。可上苍却不打算放过他,一年后,趁着他上坟烧纸,心里有本账的老天爷还是结结实实地让他吃了一回苦头。

(二)、

一年后的农历十月初一,是香油匠老娘去世一周年的忌日。小白庄的风俗,老人去世一周年的当日里,家里人是要给他上坟烧纸送纸钱的。香油匠自感在他娘出殡那件事上搞得灰头土脸地很没面子。为挽回他的形象,也为堵一堵小白庄老少爷们的嘴,他早早就把上坟用的纸钱准备好,不但准备好了,还准备得特别多——他要让小白庄的人看看,他到底是孝顺还是不孝顺。

香油匠的老爹去世得早,去世后就埋葬在生产队集体的地里。土地承包到户后,老人家的坟墓被分在白鹦鹉家的责任田里,香油匠的娘去世后自然也得和他爹安葬在一块。这件事白鹦鹉心里即使有一百个不乐意,也是不敢出面阻止的——这种事情在小白庄里是天经地义的,任何人都是不能阻拦的。香油匠的父母合葬在那里后,为了显示孝顺,他故意把他爹娘的坟头堆得大大的,占去白鹦鹉家里很大一片地。为这事儿,白鹦鹉对他还很有成见:香油匠这家伙太精明了吧!占了俺家那么大一片地,他却落了个孝顺的名声。

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的巧合,那年秋天,白鹦鹉将她家那块田里的玉米收获后,却没有及时把秫秸杆砍倒运走。她说与其将这些半湿不干的秫秸杆运回家里晾晒,不如在地里晾晒透再砍倒运回家里去。就这样,白鹦鹉家那块地里的玉米秫秸秆,遂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让老天爷给晾晒。这些密密麻麻玉米秫秸秆如铜墙铁壁一般,将香油匠爹娘的坟头围得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年的十月初一上午,天空和人们的心情一样阴沉。寒意渐浓的北风呼呼地刮着,走到生命尽头的各种枯草败叶经风一吹,在半空里飘舞翻飞。香油匠怀里抱着一大摞烧纸,费劲地顺着玉米秸秆垄沟一步一步地挤着往前挪,全身上下长满叶子的秫秸杆,好像有意跟他过不去似的,不是这棵挡住他的身子,就是那棵绊住他的脚。秫秸秆上张牙舞爪的秫秸叶子虽然已经干枯,叶子边沿的芒刺却比以前更锋芒毕露。由于香油匠两手抱着烧纸,再无法腾出手来护一护他的脸,只好任由那烦人的秫秸叶子在他脸上不停地扫来扫去。尽管他的脸皮比较厚,秫秸叶子的芒刺依然蹭得他的脸热火撩辣的,秫秸叶子上扬起的粉尘又呛得他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的香油匠费力往玉米地里走了二、三十多米,就感觉有些胸闷气短。他大口喘着粗气,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不过,他最终还是挤到了他爹娘的坟头前。香油匠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烧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坟头前,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此时的他感觉整个人累得要背过去,再不歇会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香油匠歇息了好一阵子后,才起身准备给他爹娘烧纸钱。他从旁边的垄沟上薅下来一棵玉米秫秸,把秫秸秆掐头去尾,留下中间最硬实的一段。他用这段硬实的秫秸杆在他爹娘的坟头前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把地上所有的烧纸挪到圆圈里,小心地划着一根火柴,一手捏着燃烧的火柴杆,一手捡起一刀烧纸放到火柴杆的火苗上。蓝黄色的火苗忽闪着把那刀烧纸引着。香油匠赶忙将手里的秫秸杆横插到烧纸堆中间把烧纸堆挑个缝儿,又把那刀燃烧的纸小心地塞进烧纸堆的那道缝里。整堆的烧纸就呼呼地燃烧起来,一条条红黄色的火苗如毒蛇的信子不停地向四下里猛舔,吓得香油匠赶紧往后撤了撤身子,生怕火头烧着他的衣服。

坏了,一条条的火舌竟然肆无忌惮地扑向烧纸堆周围的玉米秫秸秆。这下可是干柴遇上了烈火,干枯秫秸秆的叶子上“噌”地一下就蹿出了火苗,火苗如毒蛇般顺着秸秆迅疾地往上蹿去。很快整棵秫秸杆就都着了火,接着又引着它周遭的秫秸杆,一棵、两棵、三棵......坟头周围的玉米秸秆像瘟疫附身,全燃烧起来。香油匠一看大事不好,遂惊慌失措地用双手用力拍打那些着火的秫秸秆,还用脚不停地踩踏它们......。着火的秫秸秆好像与他杠上似的,非但没有被扑灭,反而越烧越旺,很快就把香油匠包围在中间。他顿时慌了神,一边拍打身上的火苗,一边沿垄沟拼命地往外蹿,嘴里还不停地喊叫:“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声音大得连小白庄街里的人都听得见。

等香油匠跌跌撞撞地冲出玉米地时,他身后的地里是风借火势,火助风威,浓烟翻滚,烈焰冲天,一丈多高的火头发疯似的跳转翻腾,他爹娘的坟头周围早变成了一片火海,里面的玉米秸秆被大火烧烤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疯狂肆虐的火焰如喝醉酒般往这里扑一下,往那里倒一下,扑到哪里,哪里瞬间又变成一片火海,很快又与原来的火海连成一片。就连玉米地上面半空里的鸟儿也跟着遭了殃,由于受不了火焰的炙烤,接二连三地掉进火海里化成了灰烬。

香油匠脸上的汗水、泪水和飞扬的灰烬混在一起,使得他那张干瘪的脸上如同花瓜一般。他跑到地头上实在跑不动了,踉跄着往地上一趴,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身后的大火似乎不想放过他,要把他烤焦糊。香油匠虽然想跑,无奈两条腿已不听他使唤。这个时候,一脸惊恐的白鹦鹉赶来了,她一把拽起地上的香油匠,架着他又往外猛跑了一阵,直到距离火场很远了才停下来,又奋力把香油匠身上的火星拍打灭,然后两个人一屁股坐上地上,惊恐万状地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场。

听到香油匠求救声的小白庄人拿着铁锨提着水桶等救火的家什,一群又一群地朝火场奔过来,想着扑灭玉米地里的大火。无奈火势太猛烈了,烤得他们根本不敢靠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在那里狂舞肆虐。幸亏整块地里只有白鹦鹉家的玉米秫秸秆在那里,其它四邻地里都是光秃秃的坷垃地,要不然那一整块地的庄稼就真的要遭殃了。白鹦鹉家地里的玉米秫秸杆全部化为灰烬后,疯狂肆虐的大火才慢慢地偃旗息鼓。

惊魂甫定的人们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很快就交头接耳议论起起火的原因来,议论起火场里逃出来的香油匠还有倒霉的白鹦鹉。此时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先去安慰白鹦鹉还是香油匠,只好将手中救火的家伙往地上一放,对着黑魆魆还冒着零星火光的火场,无奈地发出一声声惋惜。白鹦鹉已从惊恐慌乱中恢复了常态,望着她家地里一大片散发着呛人煤焦味的灰烬,她心疼地用眼狠剜了香油匠一下,估计此时的她都有把香油匠再拖回火场里火化的心情——她家里烧锅做饭烤火喂牲畜用的的柴禾,香油匠这一次就给她用完了。

就在大家庆幸着这场大火没有酿成大事端的时候,香油匠嚎啕大哭起来。他哭着说他的命苦,他的爹娘撇下他走了不说,还让他遭此大难。这时的众人才注意到一脸花瓜似的香油匠不仅身上的衣服被烧得窟窿连片,就连头发眉毛也烧没了,脸上手上还冒起一个个的小泡泡,不用说这些都是刚才那场大火惹的祸。香油匠不停地哭着叫着,不知道是因为他爹娘的离世伤心还是因为他差一点葬身火海,反正哭得是鼻子一把泪两行的,众人拉他都拉不起来。最后在众人的安慰下,香油匠呜咽着被众人送去了医院。香油匠的爹娘能不能收到他送的纸钱,小白庄的人不知道,反正他是实实在在地给医院里送去了一大笔医疗费。

(三)、

香油匠住院的那段日子里,玉刚家的饭场似乎比先前还要热闹,这热闹当然是与倒霉的香油匠脱不了干系的,因为香油匠的那把火把他渐趋平息的陈年旧账又给烧了出来。有人说平日里精明如猴子似的香油匠那天怎么犯了糊涂,咋就敢在柴禾堆里放火?还有的说香油匠的娘尽管走了,心里还窝着他的气,那天算是给他提个醒,这账老人家还没给他算完呢!村里的二憨说话从来不犯考虑:“她哪里是给香油匠提个醒?她是想带走他,只是让白鹦鹉搅黄了她老人家的好事,所以才一怒之下把她家整块地的玉米秫秸杆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白鹦鹉一听不高兴了:“二憨子,你咋这样说话呢?俺咋能见死不救,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把他烧死吧?”二憨光顾着快活嘴,没想到他的话无意中戳到了白鹦鹉的痛处。“你没理解俺说这句话的意思,俺的意思是这回如果没有你,香油匠就得完蛋。”二憨不敢得罪白鹦鹉,赶忙给自个圆谎。哪知道亮子却唯恐他们俩吵不起来:“二憨,你说这话啥意思?你是不是说只要香油匠去那里烧纸去,他的爹娘就给他个提醒,说他不孝顺?”白鹦鹉听出来亮子说的不是好话,又笑骂白宇亮:“你个死亮子,难道你还想让他再烧俺一回秫秸杆去?”看得出来,对香油匠倒霉这件事,饭场里人同情他的不多,看他笑话的却不少。因为香油匠先前不孝顺老娘,他的这次倒霉反倒让小白庄人心里舒服了不少。估计香油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不孝顺老娘这件事,在小白庄人眼里竟然会如此大逆不道,以致于他几乎都命丧火海了,那些人还把这事儿当乐子说来说去的。

香油匠的老娘安葬在白鹦鹉家地里,白鹦鹉打心里就对此事很有意见,只是碍于小白庄人的风俗不敢吱声。这一回她可算是逮住发牢骚的机会了。那几天的饭场里,对香油匠倒霉这件事,其他人随便说两句就过去了,她就不一样了。只要提起香油匠的那件事儿,白鹦鹉如村里呱嗒嘴老头说评书那样一集接着一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白鹦鹉说十月初一那天上午,她刚好在她家那块地头上干活。香油匠怀里抱着一大摞烧纸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她家的玉米地里,她一看就知道他给他爹娘上坟送纸钱来了。于是,她一边佯装干活,一边偷眼瞟着香油匠怎么上坟烧纸钱。白鹦鹉兴奋地边说边比划,愣是吸引得饭场里人的耳朵都竖起来听她讲事情的经过。“爹啊,娘啊!您们别再节省了,您们都节省一辈子啦。今儿俺给您们送钱来啦,您们想吃啥就买点啥吧!没钱了我还会给您们送的。”白鹦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香油匠跟他爹娘说的腔调,惹得饭场里人都忍俊不禁。“阴间里的代销点上能用锡酒壶换炒花生吗?老六的代销点里可是能用锡酒壶换炒花生的。”一旁的白玉刚插科打诨道。原来那天香油匠和他娘因为锡酒壶争吵的事从头到尾都被白玉刚听了个遍,如今碰到白鹦鹉说香油匠的风凉话,他也拎出来那件事来凑热闹。“老六,你也太不讲究了吧,你咋连人家的酒壶也要?你是开代销点啊,还是开当铺?”白鹦鹉发现了新话题自然不会放过,立马逮着白老六揶揄开了。白老六一看白鹦鹉把火往他身上引,赶忙把这事撇开:“那是狗蛋瞒着我办的事儿,他娘拿着那把锡酒壶来代销点上换花生时,俺没在跟前,后来俺听说后就把狗蛋很熊了一顿,狗蛋接着就把那把酒壶还给了老太太,也没有给她要花生钱。”白老六本想把这件事替香油匠遮掩住的,现在已被白玉刚捅开,他也没必要再替他遮掩了。唉!白玉刚随口披露的这件事,无意中又增加了香油匠的一件“劣迹”。

白玉刚的插科打诨让白鹦鹉的话题跑了偏,二憨的好奇心却被白鹦鹉撩开了:“他跟他爹娘说的啥啊?你快说说啊!”二憨本来对香油匠的事儿就出奇地感兴趣,现在白鹦鹉说到了关键的地方却被人带偏了话题,他岂能不着急?白鹦鹉好像故意吊二憨的胃口:“他说的啥?不能往下说了,再往下说你听了会生气的。”二憨大嘴一撇:“你别在这儿瞎胡咧咧了,人家一家人说话碍我啥事?你往下说吧,我不会生气的。”白鹦鹉就来劲了:“你保证不生气?那好,我就接着说了,你可别生气啊!香油匠边往外跑边喊‘你咋把人家的棒子秸秆烧了,你该去烧二憨家的房子去,顺溜着也把他带走,省得他再胡乱打听闲事了’”白鹦鹉还没有说完,饭场里人就被她的胡诌八扯逗笑得前仰后合。躺在医院里的香油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那些破事儿竟成了饭场里人饭前饭后找乐子最好的话题。

香油匠在医院里前前后后躺了一个多月,身上的烧伤才算痊愈了。不过他脸上的疤痕却如烙铁烙上去一样,纵然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抹去。出院后两个多月,他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他妻子给村里人解释说,他的伤刚好,天气又出奇的冷,那些伤疤万一再被冻伤,后遗症就大了。村里人却不认可他老婆的话。那天在饭场里吃饭,玉刚媳妇无意中说起香油匠来:“香油匠咋回事啊?出院这么长时间啦,咋老是不到饭场里露面了?”她的话刚落音,白鹦鹉的嘴一撇:“他也想来这里露面,只是没脸出来这里见咱们啊!”看来凡是牵涉到香油匠的事,白鹦鹉总会添油加醋地给他解读一番,解读得他越是灰头土脸她心里就越高兴。

香油匠终于在饭场里露面了,一开始他以为大家还得如以前那样给他面儿,后来就发现不对头了。饭场里人本来正说得热火朝天的,只要他一搭腔,立马就默不作声了,一个个如闭上嘴巴的泥菩萨,有人还把脸扭向了另一边。碰了这样的钉子后,等到人家当他的面再说笑的时候,他就识趣地不跟着掺和了。不知道是心里愧疚,还是自感脸上无光,反正香油匠在饭场里的言行变得低调多了。

即便他如此,小白庄人看他的眼光还有跟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他们看他的眼光里时常充满了不屑与不齿,和他说话的腔调也是爱搭不理的。因为意识到大家对他有了看法,香油匠再到饭场里吃饭时就不像过去那样大摇大摆地往榆树身子上一坐了。他每次去那里,都会很自觉地找个不显眼的角落蹲下来,一声不吭地吃他的饭。遇到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即便是人家争论得再热烈,他也不敢插言了。还有,他尤其害怕饭场人提起不孝顺老人的话题,好像人家一扯起那样的话题,就是故意针对他似的。香油匠的这个处境伴随了他好多年,直到他年纪很大了,才有了改观。

香油匠不善待他娘那件事如他脸上的伤疤般,在小白庄人的脑海里怎么也抠抹不掉。因为在他们朴素的观念了里,一个连自个的老娘都不善待的人,即便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在耍嘴皮子功夫,绝不会真心实意地对待其他人的。这是小白庄人不正眼瞧香油匠的原因,也成了他终生揭不掉的标签。多少年后,小白庄的人一提起为人不孝的事情来,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拿香油匠说事儿,私下里教育自个的子孙时,也会翻出来香油匠的那些陈年旧事儿说教一番。这大概是香油匠从未想到吧?也许是香油匠不善待她母亲那件事对大家的伤害太深,也许是香油匠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反正自从出了香油匠那档子事后,小白庄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起类似的事情来。从这一点上来看,也算是香油匠给小白庄人做了点“贡献”,只是这“贡献”做得不怎么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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