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亮子的事情终究还是大老黑给想出了办法。农历二月的一天中午,大老黑又来饭场里吃饭,白玉刚好像专给他出难题似的:“老黑爷,亮子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大老黑铜铃似的两眼先扫了一下饭场里正吃饭的众人,然后才骄傲地来了一句:“亮子马上就要请你们喝喜酒啦。”饭场里人对他的这句话很吃了一惊,马上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连嘴里的饭也忘了下咽。看大家如此,大老黑更得意了:“这次要不是俺跑得紧,亮子的事情恐怕又没戏了,有好几家人家都等着跟那女孩结亲呢!”听到这里,大家更惊奇了,这几年很少听说他给人家撮合成婚事啊!何况亮子又是个老大难。“那女孩才十九岁,亮子的妹妹玉英也十八啦!他们两家般配得很,谁也不亏欠谁。”只是大老黑的这句话一出,大家充满期待的脸上瞬间又写满了失望——亮子要换亲了。
小白庄的人对换亲并不陌生。为了让自家的儿子娶上媳妇,家庭条件或男孩个人条件不如意的几个家庭往往在媒人的牵线撺掇下,每家会拿出自家的一个闺女转嫁给参与换亲的另一家的男孩。这样,参与换亲的男孩最后就都能娶上媳妇啦!小白庄那一带的人把这种成亲方式称作换亲。换亲有两家换的,有三家换的,也有四家换的,参加换亲的家数不受限制,参与换亲的家数越多,换亲的迹象就越不明显。但不管多少个家庭参与换亲,都逃不出拿女儿换儿媳妇的魔咒。古往今来,因为换亲,多少个青梅竹马的年轻男女被棒打鸳鸯强行拆散,多少个青春少女因被迫换亲导致她们个人的婚姻终生不幸,又有多少个多情儿郎因它郁郁一生。不仅如此,在世人眼里,参与换亲的人往往是要低人一等的,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难以甩掉世人看他们异样的眼光。
唉!机灵勤快的亮子和聪明伶俐的玉英终究还是没有逃出换亲这一劫。饭场里众人纷纷替他们兄妹俩惋惜:真是好人没好命啊!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大老黑,再看到人们脸上的表情时就变得心虚起来——大家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深深的鄙视,还有些许的怨愤,都觉得他在做一件缺德事。有人私下里甚至小声嘀咕他:他这辈子咋就不能办一件人事啊?他这不是给亮子兄妹俩挖了一个大火坑,让他(她)们在那里受一辈子的煎熬吗?此时的大老黑愈加的心虚,连看人也不敢看了,索性耷拉着脑袋佯装吃他的饭。饭场里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发出的是无奈,是沮丧,还是怨愤,或者三者的成分都有?他们都说不清。但大老黑感觉得出来,这些都是因为他而起的。他坐在榆树身子上吃饭,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了,甚至连吞咽食物都害怕弄出声响来。此时的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异常地难受,也异常地压抑。最后他实在受不了饭场里这种气氛,便找了个借口悻悻地离开了,饭场里的人对他的离开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大老黑刚走出去,外面就传来他的“娘啊”一声大叫,好奇的香油匠赶忙起身子从院门里往外看,只见大老黑整个身子趴在井口的大青石上,脑袋对着井口,差一点儿没滑进老井里去。香油匠马上捂着嘴笑着回来了:“老天爷睁眼了,要把他收进井里去呢!”不用说,大老黑被井口的大青石绊了一跤,差一点就被绊进井里喝凉水去了。
大家鄙视大老黑撺掇亮子兄妹俩换亲的事是有原因的。亮子的家庭条件确实不尽人意,可是亮子和玉英这兄妹俩太可人意了。亮子就不用说了,单说玉英吧!年仅十八的她洗衣做饭,纺花织布,各种针线活,赶集买卖,家里家外样样都是一把好手。这些年,玉英的娘瘫痪在床,要不是玉英在家里撑着,她那个家还能叫个家吗?还听说,参与换亲的那几家的男孩不是长得歪瓜裂枣,就是脑袋被驴踢被门挤了,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现在竟然要玉英嫁给他们,那不是硬拿着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吗?这样的反差让饭场里人实在接受不了。若是亮子的家庭条件一般,他们兄妹俩相亲也得挑着找人家啊!真是好人没好命!如今明知道前头就是个火坑,无情的现实逼得他们兄妹俩也得往里面跳。这个现实太残酷了,残酷得让大家难以接受。大家对亮子兄妹俩的悲剧既无力阻止又于心不甘,遂把内心的愤懑怨气撒到大老黑身上,一致认为是他一手炮制了这个悲剧。他们大骂大老黑缺德,大骂他黑心,诅咒他断子绝孙——大老黑老光棍一条,他断子绝孙是确定无疑了。
尽管小白庄的人打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在大老黑的极力撺掇下,亮子兄妹俩还是不得不走上换亲这条路。按照亮子家和女方家达成的协议,亮子结婚后一个星期,玉英就得嫁到对方家里去。所以事情一定下来,大老黑就催着亮子赶紧娶亲,因为对方急着要把玉英娶回家冲喜呢!据说玉英要嫁的那个男子患有癫痫病,说是借着冲喜就能治好他的病。
亮子结婚那天,虽然他家大门上贴上了大红囍字,街坊邻居都来他家里随了礼,他家的亲戚朋友也一个不落地前来喝他的喜酒,但他家里的气氛让人总感觉有些压抑有些沉闷。拜堂的时候,新娘子脸上一点笑色都没有,面对前来道喜的众人,她的脸更阴得像要下雨似的。亮子父母的脸上虽然挂着些笑意,让人一看就感觉是勉强挤出来的。玉英则躲在屋里一天都没有露面。那些前来道喜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也没像到其他人家贺喜那样有说有笑,更没有一个起哄闹喜的,一个个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了,触碰着亮子一家人敏感的神经。连村里几个爱喝酒的男人,在喜宴上也只是意思了一下就完事了。倒是大老黑自我感觉良好,像是给亮子的父母立了一件大功似的,在酒桌上又吃又喝,还借着酒劲滔滔不绝地向众人诉苦,说他为撮合成这件事跑了多少腿作了多少难。酒足饭饱之后,满嘴酒气的他揣着白玉彬塞给他的一百元媒礼钱,手里提溜着亮子家送给他的一箱烧酒,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到了天黑人都散去,亮子家里却乱了套——刚娶家来的新娘子不见了。起初亮子还以为她去厕所里办散事呢!后来老是不见出来,他在厕所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遂到里面查看,发现人不在里面,这才慌了手脚: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难道被人谋害了不成?一开始,亮子全家人一声不吭地到处找,家里家外找遍了,也没有寻到新娘子的人影。最后见捂不住了,白玉彬才向村长白宇祺求助。白宇祺一听觉得事态严重,马上用村里的喇叭召集村里人,要大家伙赶紧出来帮着寻人。就这样,整个小白庄的人倾巢而动,打着灯笼火把到处找人。大家伙忙到大半夜,把村里的旮旯缝道角角落落,还有村里村外的枯井坑塘都逐个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亮子的新娘子。疲惫不堪的众人都有些泄气,到底还是当村长的白宇祺经历的事情多有经验,最后他提醒众人道:“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十有八九是新娘子不同意这门婚事逃婚了,她的家人对她的心思应该心知肚明。明天她娘家人来请她回娘家门,先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如果她娘家人对她失踪一事反应不怎么激烈,就说明他们已经估摸到她逃婚的事。现在再怎么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等天明后看事情的发展情况再见机行事吧。明天我也来家里帮着接待她娘家的人,也好随时应付这事儿。”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想不出更好办法来,大家只好依照白宇祺说的办了。
按照小白庄一带的风俗,新娘子出嫁的第二天,她家人是要来她丈夫家里请她回娘家的,小白庄人管这个风俗叫回门。众人散去后,亮子一家人为新娘子第二天回门的事愁坏了。尽管白宇祺那样说,可新娘子毕竟是嫁到他们家里后才不见人影的。如果她娘家人寻死觅活地给要人,他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事情不在自个儿身上怎么说都行,一旦摊在了自个身上,那就是另一种感受了。洞房花烛夜本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也是最温馨的幸福时刻,亮子的新婚之夜却是在惊恐不安又焦虑万分中度过的。
(二)
第二天上午,新娘子的哥哥弟弟两人带着礼物,果然早早来亮子家里要请新娘子回门了。这哥俩到来以后,第一句话就问他们的姑娘哪去了。一开始白宇祺和亮子的家人强装笑颜地打掩护说新娘子外出溜达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那兄弟俩也没有说什么,由白宇祺等人陪着在亮子家堂屋的客厅里喝茶聊天。到天快响午的时候,兄弟俩坐不住了——哪有娘家人来了不出来迎接的新娘子?于是二人板起脸来质问亮子他们的人到底哪里去了。见实在瞒不住了,白宇祺只好向人家实言相告。不出所料,新娘子的哥弟俩马上翻了脸,亲人都没有了,还走什么亲戚啊?新娘子的哥哥年纪稍大点,还有点男人的风度,只是一个劲地追问亮子,他们家的人到底怎么啦;年纪稍小点的弟弟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哭又闹,非要和亮子拼个死活,说亮子把他姐姐害死了。此时,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的亮子,光张嘴也不知道该给人家说啥好。一旁的白宇祺和其他陪客的人只好一个劲地给人家赔不是说好话,并向他们保证一定把人找到送回他们家里去。得此保证后,新娘子哥弟的情绪才稍微好了些,气鼓鼓地提着他们的礼物非要回去不可——都不是亲戚了,还吃什么饭啊?颇显尴尬的白宇祺等人好话说尽陪尽笑脸,总算把哥俩送出了家门。待到嘴里不干不净的兄弟俩走远了,白玉彬懊恼得用双手直捶自个的脑袋:“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你们看看,这喜事办得咋像发丧似的。”
送走新娘子的家人,白宇祺更坚定地认为,新娘子的家人一定猜测到了新娘子逃婚的事,因为听到新娘子失踪的消息后,她哥哥虽然一再追问他们的姑娘去哪里了,脸上却不怎么担心,并且还一个劲劝慰弟弟不要激动。她弟弟尽管连哭带叫地要和亮子拼命,也看不出他脸上有多焦急和悲伤,哥俩的表现更像是给亮子一家人演双簧。还有,他们临走时虽然要求亮子一家人尽快把人找到送给他们去,却还一再要求玉英一定按约定的时间嫁过去。冷静下来后,白玉彬忽然恍然大悟——对方要空手套白狼把他女儿玉英骗过去。妈的,想占老子的便宜,门都没有。脑子转过弯的白玉彬自然不会上当受骗,他不但不会上那家的当,嘴里还发誓着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来。
一连好几天,大老黑都没有来饭场里吃饭了。那天早上,饭场里的白玉刚无意中问了一句:“大老黑又蹿腾到哪里去了?一连几天都没露面了。”头顶白手巾的白鹦鹉幸灾乐祸地说原因了:“他还能去哪里?脑袋壳被亮子爷俩打烂了,窝在家里养伤呢!”白玉刚有些吃惊:“亮子爷俩不正求着大老黑给他们说和事情吗,咋又把他打了?”“他办的那种事就该打。”不等白鹦鹉答话,端着碗刚进来的亮子激动地来了一句。“他哪里得罪你们啦?”玉刚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去问问大老黑吧!”亮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玉刚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遂闭了嘴。一向不吃亏的大老黑能是好惹的?饭场里的人立马对这件事来了兴趣。虽然亮子没说为啥打大老黑,大老黑挨打的缘由还是很快在饭场里传开了。
由于亮子的新媳妇跟亮子一天没过就跑得无影无踪,玉英自然不会再嫁过去。对方见玉英没有按约定嫁过去,就一口咬定亮子一家人把新娘子害死了,他们一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非要玉英嫁过去。见那家人如此,亮子一家人更确信对方在给他们玩空手套白狼,更不会上当了。对方见亮子家不肯就范,就以此为由,三天两头来亮子家里闹事。亮子一家人也有对付那家人的法子——不管对方来家里说的多么难听,他们一家人都在一旁装聋作哑,耐着性子让他们闹。那家人见亮子一家人跟他们装憨卖傻,干脆跟亮子一家杠上了。他们喊上他们的几个街坊邻居,每天天不亮就来亮子家里跟哭丧似的闹事,一直闹到很晚才回去。
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地里的小麦该动镰刀收割了,白玉彬有些撑不住了——对方若这样闹下去,他家地里的小麦肯定收不家来,小麦收不家来,就等于一家人没了口粮。没有口粮,他们全家喝西北风啊?无奈之下,白玉彬只得去求助大老黑,请求他出面解除他们两家的婚约。一天晚上,白玉彬陪着笑脸到大老黑家里求大老黑,不等他说完,大老黑就摇头了:“这地上舔唾沫的事俺不能干,俺如果去给人家说和这事儿,俺那不是抻着脸让人家打吗?”白玉彬明知道大老黑在这事里面没起好作用,却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求他帮这个忙。经不住白玉彬的一再缠磨央求,大老黑才装模作样地答应了他。见大老黑吐了口,白玉彬又给他好话说了一大堆才离开他家。
过了两天,大老黑给白玉彬回话了:一是亮子的家人要继续寻找新娘子,一旦找到了要马上给对方送去;二是玉英不用嫁过去了,但白玉彬要给对方五百元的名誉损失费,毕竟人家闺女和亮子拜了堂。白玉彬为了把家里的小麦收到囤里,也为一家人清静,只好忍痛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算是破财免了灾。末了,他又给了大老黑一箱烧酒酬谢他,这事儿才算彻底了结。白玉彬破财后不到三天,那家人就不来亮子家里哭闹了,新娘子也在她娘家冒了头。
得到新娘子露面确切消息的亮子一家人一致判定——他们被大老黑和女孩一家人合伙算计了。白玉彬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得到新娘子露面消息几天后的一个大早上,窝着一肚子火的他领着亮子去大老黑家里找他算账了。双方见面后说起那事儿,大老黑自然是不认那个账,还阴阳怪气地奚落他们爷俩:“你们爷俩干别的事不行,过河拆桥倒是一把好手。”看到大老黑得了便宜还卖乖,怒火中烧的白玉彬,顺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往大老黑的脑袋上狠“碰”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大老黑就倒在地上了。倒在地上的大老黑双手紧捂着脑袋没命嚎叫起来,生怕白玉彬再用砖头“碰”他。白玉彬见大老黑头上的鲜血透过他的手指缝很快淌了一脸,也没敢用砖头再“碰”他第二下。周围的邻居听到大老黑的嚎叫声赶忙跑过来,把亮子爷俩拉开,又扶着一脸血的大老黑去了村里的卫生室。在村卫生室里,村医给大老黑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给他拿了点消炎药,大老黑就缠着一头的白绷带回家了。
不知道是心里发虚还是良心发现,大老黑挨了白玉彬一砖头后也没再找他算账,只是羞于出门见人,只得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养他的伤;白玉彬虽然破了财却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也就不再深究此事,亮子换亲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那年的整个麦收季,亮子一家人算是白忙活了。
(三)、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在饭场里吃饭的时候,香油匠总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玉刚一开始还以为他又和家里人生气呢!后来一连几天,他老是那样,白玉刚遂忍不住向他试探了:“老白哥,都入冬的季节了,老天爷还不下雪,地里的麦子还浇不浇水啊?”玉刚一边说,一边偷看着香油匠的反应。人家香油匠却像没听到一样,仍然只顾低头吃他的饭。玉刚还是不死心,又补了一句:“到今儿老天爷都不下雪,这还让人活不活啊!”愁眉苦脸的香油匠这才稍微抬了抬头,回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人都快没啦!哪里还有心管老天爷的事儿?”“我问的你是地里的事,你却给我扯啥‘人都快没啦’,咋有点不正常啊?”玉刚紧追着不放。“唉!这人都整得要绝种了,咋能正常啊?”香油匠唉声叹气地又来了这么一句。玉刚这回是真蒙圈了:大家都好好的,咋说快绝种了呢?他不敢再往下问,感觉香油匠真有点不正常了。
白鹦鹉也好几天没来饭场里吃饭了,白鹦鹉的消息一向是很灵通的。白鹦鹉不来饭场里,玉刚就无法弄明白香油匠说那些无头无脑话的缘由。白鹦鹉不来饭场里,他心里又多了个问号:这个多嘴多舌的咋也不来了,是不是她家里的人也快绝种了?饭场里有人晓得香油匠这些天心事重重的缘由,也知道这么多天白鹦鹉为啥不来饭场里吃饭。只是他们不像白鹦鹉那样快嘴快舌,这些人宁愿把他们知道的事烂在肚子里也不愿说出来,生怕哪里说得不合时宜了得罪人。倒是玉刚肚里多了个心事,每天都渴望有人为他揭开心中的谜团。直到有一天,大老黑幸灾乐祸地把事情的原委捅出来,玉刚才知道一件大事正悄悄降临到小白庄村里,只怪他的信息太不灵通了。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大老黑端着他的粗瓷大灰碗又来到饭场里。他一扫前一段的晦气,心情突然变得大好起来,这一点让饭场里的人很有点意外。自从脑袋壳被亮子的爹敲破后,尤其是香油匠在场的时候,大老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因为亮子那事出来后,香油匠曾当面说过他:“往后咱年纪大了,自个又没个后人,有事了还得靠街坊邻居帮忙呢!哪能和外人合起伙来欺负咱自家人?”大老黑听得出来,香油匠是在敲打他私下里算计白玉彬的事。虽然他向香油匠竭力否认那事儿,心里却意识到香油匠在这件事上已经摸清他肚里的小九九。从那以后,他在香油匠面前说话就小心多了,但他又觉得香油匠在这件事上看他的笑话。还有那个白鹦鹉,一贯地和他作对,尤其是她扒亮子的媒那件事。若不是她暗地里捣鬼,亮子和那个女孩结了婚,哪会有后来他的脑袋被砸破这一出?一想到这些,大老黑都想把白鹦鹉给活吞了。现如今香油匠和白鹦鹉摊上事了,他心里怎能不高兴呢?他要把香油匠和白鹦鹉的事儿在饭场里好好宣扬一下,也让他们尝尝在众人面前灰头土脸的滋味。
看到香油匠和白鹦鹉都没来,大老黑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看饭场里人对他的反应。见大家对他还像先前一样冷淡,他觉得该抛出他的猛料了。只要他抛出了这些猛料,那些人对他一定还会像馋猫看到腥鱼一样感兴趣的。想到这里,大老黑有意咳嗽了两下:“奶奶的,都不屌能了。平时看着一个个大呼小叫的,那是没赶上事儿,一旦事儿摊到了头上,马上就憋气不吭了。”大老黑猛不丁地撂出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果然一下子吊起了众人的胃口。他们虽然没有和他搭话,却都不自觉地把脸扭向了他。一看大家对他的话感兴趣,大老黑脸上顿时有些得意:“香油匠不是猴精吗,看他这次咋给他儿子解套?还有那个白鹦鹉,整日里咋咋呼呼的,我看她这次再怎么叫唤?”大老黑卖关子似的点了题,又不把话说完,再加上他说的事涉及到饭场里的两个重要人物,他的话自然撩得众人心里怪痒痒的。饭场里人连饭也不顾得吃了,对大老黑先前的鄙视似乎也忘记了,一个个头抻得像锄钩似的,专等着听他披露香油匠白鹦鹉两人究竟摊上什么事了呢!大老黑却不往下讲了,低头呲溜喝了一口碗里的稀饭,才又抬头看了看众人。见众人对他的话题如此感兴趣,大老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慢腾腾地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又继续他的演讲了:“香油匠马上要成老绝户头啦,听说镇里要金锁去结扎好几次啦,香油匠一家人为这事快愁死啦!白鹦鹉也得去结扎。你们看看他俩这几天都没冒头吧!都在家里为结扎的事发愁呢!哪有心思抛头露面呢?”大老黑说到这里,脸上的快意比他给人家撮合成几对婚事还显得多。
金锁是香油匠唯一的儿子,他的第二个女儿才刚满周岁,白鹦鹉则已是三个女孩的娘啦。这个时候,藏在玉刚心里好多天的问号终于拉直了。“过去骟马骟驴,这时候却要骟人,若是把人骟了,底下那家伙肯定不行啦!”大老黑的嘴里又蹦出一句很粗俗的话来,饭场里的人都感觉异常地刺耳。大老黑却不管这些,毫无顾忌地说完,禁不住又来一阵粗野大笑。大老黑笑过后发现饭场里没有人跟着笑,他自个也不好意思了,又低头佯装吃他的饭去了。
饭场里没结过婚的白宇星对人结扎的事来了兴趣,就好奇地问旁边的白宇祺,人结扎是咋回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白宇祺不想和他多扯,就随口糊弄了他一句:“男人女人结了扎就不能生小孩了,想生孩子就不能结扎。”白宇星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上头为啥非叫人结扎啊,不去不行吗?”“上边给分派着任务呢,不去当然不行啦!”白宇祺有些无奈地说道。上头让金锁和白鹦鹉结扎的事,还是白玉琪通知呢!他自然最清楚这事儿,只是他的口风紧,压根儿就没有往外透露过一个字,他本人也正为这事儿头疼着呢!“我有个好法子,把村里的光棍汉子都拉去结了扎,这样上头的任务数就完成了,那些想生的还能接着生。”不明就里的白宇星给村长出主意了。“你狗日的咋净想歪点子,老子连女人是啥滋味的还没尝过呢,为啥要让老子挨刀子去?”大老黑脸涨得通红,一道道青筋凸了起来,头上的那块伤疤要重新裂开了,看起来有些刺眼。白宇星本是讨村长的好,没想到无意中戳到了大老黑的穴位。“俺和村长说话哩,碍你啥事?再说了,你就是想去结扎,人家还不收你这号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白宇星也不甘示弱,边说边站了起来。有点恼羞成怒的大老黑举起了手里的瓷碗,旁边的亮子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他的大瓷碗也被顺势夺了下来。要不然,白宇星头上说不定也会出现一道伤疤的。饭场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饭也不吃了,有上前劝架的,有在一旁起哄的,更多的则是远远地冷眼旁观。这个时候,一向寡言少语的白凤超开腔了:“你们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结不结扎碍你们屁事,你们有的想去结扎还轮不到号呢!”听得出来,白凤超对大老黑的幸灾乐祸心态很是不满,遂借机敲打了他。大老黑的脸色很不好看,在众人的劝说下,他悻悻地离开了。经白凤超这么一嚷嚷,饭场里其他人也不再好意思聚在那里接着吃饭,便也都渐渐散去了。
“白鹦鹉结扎就结扎吧!反正她男人兄弟仨呢,绝户一家还有两家呢!金锁要是结了扎,可真成老绝户了。”众人走后,玉刚有些担心地自言自语道。因为结扎的事刚闹得不欢而散,现在他又扯这事,他媳妇遂用眼很剜了他一下:“结扎是上面规定的,谁也扛不住。逮住谁是谁,你就别在这里操人家的闲心了。”接着又补了一句:“要是生个大老黑那样的儿子还不如生个闺女呢!俺觉得生个闺女比生个儿子还强呢!”说着瘸着腿端着一盆刷锅水给她的羊饮水去了。
(四)、
香油匠的儿媳妇已经生下两个女孩,按照当时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他儿子金锁就应该去做结扎手术。在大老黑看来,如果金锁被拉去结了扎,金锁就成了绝户头,金锁成了绝户头,香油匠就是老绝户头。如果那样的话,香油匠和他这个光棍汉就没什么两样了。对一心要延续家里香火的香油匠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旧思想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得很,金锁一旦结了扎就等于断了他家的香火,儿子要是到了那一步,将来他还有啥脸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们?至于一向快嘴快舌的白鹦鹉,结扎与否,对她来说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即便她成了绝户头,她两个小叔子家已各有一个男孩。这样,她家里也等于有人来延续香火了。再说,她是快四十岁的人,三个闺女也老大不小了,就是让她接着生,她也不敢再生了——她养不起啊!后来的实践证明,白鹦鹉生下三个闺女没生儿子是烧高香了。
香油匠家里的烦心事传出来后,饭场里好几个头胎生女孩的年轻媳妇顿时感到身上压力山大——如果二胎再不生男孩,她们就得面临和香油匠儿媳妇一样的命运了。倒是玉刚媳妇看得开:“生男生女都一样,生个儿子也不一定是好事,远的有豫剧《墙头记》里的大怪二怪不孝顺爹娘,近的有......”玉刚媳妇还想再举个村里不孝顺的例子,被玉刚一瞪眼,她的后半句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能再提香油匠不孝顺的事了,香油匠已经被他儿子结扎的事搅和得吃啥都不香了。
香油匠虽然好几天没有来饭场里,饭场里有关他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眼里。他明白村里有人专支着架势要看他的笑话呢,特别是那个大老黑。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工夫对那些背后说他风凉话的人还以颜色,他最要紧的是如何摆平镇里要金锁结扎这件事儿。只有把那事处理妥当,他的一块心病才算去掉了。至于大老黑等一些背后对他胡咧咧的人,以后他收拾他们有的是机会。
金锁要被结扎的消息在小白庄里传了几天后的一天晚上,看看街里没人了,香油匠带着他连夜磨的两桶上好的香油,提着特意从镇上的商店里买来的几听罐头和几瓶自个舍不得喝的烧酒,蹑手蹑脚地去了村长白宇祺家里。走到白宇祺家门口,看看四下里无人,他轻轻地拍了拍他家的院门,立马听到白宇祺在堂屋里喊开了:“谁啊!”香油匠不吱声依旧拍门。白宇祺遂从堂屋里跑出来开门。开开门,看到提着东西满脸堆笑的香油匠,白宇祺马上明白了他的来意,赶忙把香油匠往外推想重新关上门。香油匠岂能让他得逞?依靠在院门框上一动不动,任凭白宇祺怎么推他扯他,他都如粘在那里一般,还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害怕旁人看见了影响不好,白宇祺最后无可奈何地把他迎进堂屋里:“老白叔,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我不管你犯错误不犯错误,结扎的事反正你不能先从你弟弟那里下手。”香油匠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离开,白宇祺一把抓住了他:“大叔,你光这样说,你让我怎么办啊?镇里村里的人可都盯着咱呢!”他无奈地小声说道。“小,我卖的香油比你喝的水都多,这样的事儿我经历得多了去了,哪里有人让尿给憋死的道理?你只要想给办,办法就有的是,就看你愿不愿意办了。该花钱请客的事你大叔决不当孬种,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你不能让你大兄弟去挨那一刀。俺家可就指望着他给传香火呢,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大叔死后没人给戴孝帽子吧?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种做事绝情的人,所以这事儿大叔就拜托给你啦!”香油匠像是哀求白宇祺,又像是给他下达任务。白宇祺看不表态不行了,就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我就尽力办吧!”看到村长吐了口,香油匠笑着转身离开了。送走了香油匠,看着地上的礼品,白宇祺开始挠头了。
香油匠的儿子金锁和白鹦鹉的男人白宇平到底还是被村长白宇祺领到县城里挨了一刀。从县里回来后,金锁就没再出过家门,说是结了扎就不能乱动弹,更不能下地干活,否则身体就会落下毛病来。白鹦鹉的男人也没有出门,那一段时间里,白鹦鹉来饭场里吃饭的次数明显少了——她要在家伺候他男人啊!金锁挨过一刀后,香油匠又出现在饭场里,每天有说有笑地照吃照喝,对儿子结扎那事儿好像丁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只是见了大老黑,他往往会用很不屑的眼光扫他一下,扫得大老黑心里直发毛。饭场里的其他人又都疑惑起来,香油匠的老脑筋咋转变得那么快啊?
金锁结扎后,村里有关香油匠的各种议论声也都消失了。依照政策,小白庄里该结扎的人家也不再以这理由那要求抗拒了,都老老实实地由村长白宇祺领着去县里结了扎。白宇祺没有想到,香油匠的那一招,不但让金锁过了关,还让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变得异常顺当起来。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小白庄竟毫无波澜地被顺利推广开来,以至于野滩镇里每每召开全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会议,镇里的书记就会把小白庄单拉出来表扬一番,弄得那些计划生育工作落后的村队干部对白宇祺很是嫉妒:这个白宇琪也不是钢嘴铜牙啊!他用的是啥法子呀?竟能把这根难啃的骨头啃得溜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