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长期在代销点里偷喝他二叔酒的缘故,狗蛋对酒精产生了严重依赖。到后来竟发展到若是哪天捞不上酒喝,他全身上下就如一条条毛毛虫在蠕动般难受,黑瘦的脸上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时候的狗蛋满脑子里就只有酒了。他每天靠酒精支撑着,终日里醉醺醺的。由于长期过量饮酒,狗蛋整个人瘦得像根芦柴棒,一股风都能把他吹趴下。他那只拿筷子的手,也常常抖个不停,有时候连双筷子都捏不住,更别说拿家什干活了。别看狗蛋平时病恹恹的样子,若是一杯酒下肚,他立马就大变样,整个人儿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般,那只不停抖动的手也奇迹般活动自如,端酒杯拿筷子和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是酒劲一过,他又回到了老样子。
一开始,白老六看到狗蛋的手抖个不停,以为他患了什么怪病,还劝他到医院里看看去。等他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后,就指着狗蛋的鼻子骂开了:“妈的,我说老子的酒怎么老是不赚钱,原来都被你偷灌到肚里去了。”既然遮羞布已被揭开,狗蛋在代销点里喝酒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有时候当着白老六的面,他都能喝得找不到北。由于酒精中毒太深,狗蛋除了端酒杯的右手时不时地抖个不停外,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的。因狗蛋说话磕磕巴巴,小白庄里还流传着他的一个笑话呢。
据说有一天半上午,犯酒瘾的狗蛋在村头上溜达,正好遇上一个开拖拉机走错路的人。司机发现路走错后,就想掉头回到原路上去,无奈路面太窄车不能掉头,他只好慢慢地往回倒车。可这人的驾车技术也不怎么地,驾驶室外面的倒车镜还坏掉了,所以尽管他使出看家的本领,也未能如愿。就在他进退为难的时候,狗蛋过来了。看到人家遇上难处,他的恻隐之心上来了,自告奋勇地上前要给人家指挥倒车。那位司机正为这事发愁呢!见来了一个大好人,自是喜出望外,马上跳上拖拉机,在狗蛋的指挥下倒起了车。
狗蛋一本正经地站在拖拉机前,十分认真地指挥着人家倒车,一会儿让人家往左打方向盘,一会儿让人家朝右打方向盘。那位司机也是太相信狗蛋了,坐在驾驶室里,一心一意地按照他的口令行事。不巧的是,拖拉机往后刚倒了十多米远,狗蛋的酒瘾犯了,指挥方向的右手忽然乱抖起来。驾驶室里的司机顿时傻了眼,不知道该往哪里倒车了。狗蛋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把那只手收起来,只用嘴不停地指挥着:“往左打方向,往右打方向,往后、往后,往后倒。”司机遂按照他的口令不停地往后倒车。就在司机想着马上就回到原路上时,路的一侧出现了一条纵向的小沟。狗蛋顿时急了眼,赶忙大叫起来:“往后再倒、再倒、就......。”他的后半句还没喊出口,只听“扑通”一声,拖拉机的一个车轱辘掉进了沟里。这时狗蛋的下半句也喊出来了:“就、就倒进沟里了。”看到拖拉机倒进沟里,司机气急败坏地从驾驶室里钻出来:“你、你这个人长得什么心眼子啊,怎么诚心指挥我往沟里倒?”内心有愧的狗蛋给人家解释了:“你、你要、你要给我,弄、弄、弄杯酒来,我、我还、还能给、给你指挥着开出来。”那人一听这家伙既是个酒晕子又是个结巴嘴,只好自认倒霉。这件事后来就在小白庄里传开了,饭场里人拿这事开涮了狗蛋好长时间。
这件事过去后不久的一天早上,饭场里人正唠叨着狗蛋的一些因酒闹出笑话的事,村里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白宇祺耳旁小声嘀咕了两句,白宇祺正吃饭的嘴巴不动吧唧了,满脸惊诧地问道:“狗蛋不行了,真的假的?”那后生急了:“你快去看看吧!他娘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还能有假?”白宇祺一听,撂下句:“哎呀!才多大岁数啊,咋说走就走啦?”说着,就跟年轻人急冲冲地出门去了。
白宇祺跟着年轻人一路小跑,一口气冲到狗蛋家堂屋二楼的东套间里,一股刺鼻子的酒气味扑面而来,地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还差点没把他绊倒。披头散发的雅兰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一张摇摇晃晃的单人床上,狗蛋如一条癞皮狗仰卧在被窝里,身上棉被的被头破损得露出些许的棉絮来。被面油腻得犹如刷了一层黑乎乎的油漆,要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布料的本色来。白宇祺拉了拉雅兰,算是安慰她一下,然后就屏住呼吸,小心地往狗蛋跟前凑了凑,对着狗蛋的脸大声喊了两声:“狗蛋!狗蛋!”被窝里的狗蛋脸色苍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白宇祺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在狗蛋的鼻孔处试了试,没有什么感觉,又扯起被子头上的一丝儿破棉絮轻轻放在他的鼻孔处,破棉絮儿竟有些轻轻飘动。又惊又喜的白宇祺遂大叫了一声:“快拿酒来,快拿酒来!”雅兰哆嗦着赶快拾起地上一个带有少许酒根的酒瓶递了过去。白宇祺把酒瓶倒过来,瓶口对着狗蛋的嘴唇,酒瓶里的酒根便一滴接一滴地滴到狗蛋的嘴唇上。就在大家屏声静气等待奇迹出现时,狗蛋的嘴唇还真的慢慢蠕动了一下。白宇祺赶忙又往狗蛋的嘴唇上滴了几滴酒汁,他的嘴唇又连着蠕动了两下。看到这个情况,白宇祺赶紧安排大家找来一辆地排车拉着狗蛋,由白老六领着去了镇上的医院。
白老六他们走后,白宇祺长舒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来问雅兰怎么回事。雅兰哭哭啼啼地说狗蛋最近有些反常,一日三餐都不吃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睡觉。今儿早饭时,她到他的房间里喊他起床吃饭,连喊他几声都没啥反应,她顿时慌了神,赶快让邻居找他和白老六去了。当时的她还以为狗蛋真没气了呢!雅兰一边擦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向白宇祺叙说着事情的经过。白宇祺叹了口气说雅兰:“还真得想办法让他把酒戒了,酒不戒掉,真的会要他的命。”
白宇祺回到饭场里,众人忙问他咋回事。白宇祺幽幽地说了一句:“还不是老九(酒)惹的祸,天天灌黄汤,酒精中毒了。”狗蛋在镇卫生院里住了十多天,总算捡回一条命。后来,饭场里人才知道,出事的前两天里,狗蛋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什么事都不干,就窝在家里喝酒睡觉。出事的那天夜里,他自个儿喝了整整一瓶白酒,天明后就出事了。玉刚媳妇听后很在行地来了一句:“看来男人缺了女人,真就过不下去啊!”一旁的白玉刚很不服气地瞥了她一眼,酸溜溜地怼了一句:“咱家里头有你,我也没见日子好过到哪里去。”
(二)、
郑丽到底没有被她婆家的人抢走。只是由于她的逃婚,她所谓的嫂子和她哥散了伙。她的亲娘哪里肯依?遂带人到甄桂芳家里闹了几次,一向有理无理咬三分的甄桂芳可能觉得占了便宜,任她的这位亲家上门大吵大闹,她则像做下亏心事似的躲到一旁,连吭都不吭一声。小白庄的人都说她的亲家面子够大的,平日里甄桂芳受过谁的气啊?这次人家甄桂芳就硬生生地忍了下来。郑丽的娘闹到最后,见郑丽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知道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自认倒霉,十分不情愿地认下了白宇星这个女婿。
儿子和郑丽光明正大地过起了日子。时间一长,甄桂芳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挑郑丽的刺。一开始郑丽还捏着半个,她毕竟是新媳妇,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和婆婆大吵大闹,当婆婆的不嫌丢人,她还嫌丢人呢!一贯喜欢无事生非的甄桂芳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她就得拿捏住郑丽,要不然,她今后在郑丽面前怎么当婆婆?只是她没想到,被逼急的郑丽支棱起来,就如一个尖利的顶锥,一下就把她这个自我膨胀厉害的气球刺干瘪了。
说实话,乍一看,郑丽给人还真有点软柿子的感觉,说话轻声慢语不说,做起事来也是慢条斯理地不急不躁。还有,看她的面相,她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起初连小白庄的人也为她捏把汗:温顺得像只小绵羊的郑丽跟着甄桂芳过日子能有好?母老虎似的甄桂芳吼一声也得把她吓个半死。大概甄桂芳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要不然,她怎敢时不时地在郑丽面前龇牙咧嘴一番?只是甄桂芳做梦也没有想到,脾气上来的郑丽只牛刀小试了一下,就把她收拾得满地里找牙。
那天一大早,甄桂芳与郑丽之间积聚的矛盾终因一点小事儿爆发了。甄桂芳这边暗想着要给郑丽立规矩,好让她知道知道今后谁是媳妇谁是婆;郑丽那边则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她这次是要让甄桂芳领教一下她的霹雳手段,好让她今后别动不动就对她吃牙咧嘴。看劲头,二人心里都憋足了劲,发誓要把对方降服。于是,撕破脸皮的婆媳俩再也不顾及什么,一上来就是高手过招,巅峰对决如电光石火般爆发。双方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对阵了十多分钟,竟然没有分出个高低胜负来。她们的街坊邻居们虽不敢靠近前观战,却都躲藏在甄桂芳家墙外头的旮旯里屏神静气地偷听偷看着婆媳二人的龙虎大战。
一向所向披靡的甄桂芳一阵子猛攻穷打竟没讨不到半点便宜,遂改变战术,以守为攻,准备和儿媳妇打持久战。她以为她这招定能让儿媳妇举手投降。哪料到郑丽马上识破了她的小把戏,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立刻发起了反冲锋,小嘴巴一开如利剑出鞘直击甄桂芳的软肋,几句辛辣犀利的冷嘲热讽瞬间让甄桂芳的蛤蟆大嘴顿时哑口无言。别看郑丽骂人不带半个脏字,却句句入木三分,字字鞭辟入里。她紧紧揪住甄桂芳的软肋一阵子猛戳,直戳得甄桂芳是钻心的痛透心的凉,心里直打颤,额头上直冒汗,很快就变得灰头土脸。甄桂芳没料想到她儿媳妇的反击如此猛烈凌厉,一阵子反扑,竟杀得她人仰马翻。
渐落下风的甄桂芳一看形势对己不利,就欲撤兵罢战,以保住她一丝的颜面。风头正盛的郑丽哪里肯放过她?趁机扒拉起甄桂芳的“光荣历史”来,好出一出她的丑。郑丽模仿着甄桂芳说话的神态和腔调,从她被第一个男人逐出家门到她把第二个男人逼出家门,一件接一件地历数甄桂芳撒泼耍横、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陈年烂事。直听得看得一旁的甄桂芳汗流浃背无地自容。甄桂芳没想到,郑丽用这一招对付她。此时的甄桂芳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儿媳妇面前,人家连一块遮羞布都没给她留。出道这么多年来,甄桂芳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对手,对方一下子把她的老底全翻了出来,一丝的情面都没给她留。甄桂芳在郑丽面前如一只被斗败的老母鸡,再不敢叽叽喳喳地胡蹦乱跳了。
郑丽这招就是厉害,一个下马威就斗得甄桂芳心惊胆寒,使得她这辈子都不敢再招惹她,也让街坊邻居们对她刮目相看。他们都说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甄桂芳总算是遇上克星了!
甄桂芳被郑丽吊打后虽然不敢再挑她的刺,却又想着把郑丽从家里赶走。那件事过去后时间不长,她就骂儿子是窝囊废,连自个的媳妇都管不住,害得她也跟着受窝囊气,这样的媳妇还能要?对于老娘的无理取闹,白宇星心里自然清楚得很:以前哪一次不是她先挑事儿?郑丽为免气生只好忍气吞声。只不过这次她没有占到媳妇的便宜罢了,他岂能是非不分地把媳妇撵走?甄桂芳见儿子不听她的招呼,就私下里给他下最后通牒:“你现在要么让你的娘们滚蛋,要么你们两口子都给我滚蛋,我是一天都不想见到她了。”白宇星一听就知道他娘又要无事生非,哪里肯听他娘的话?甄桂芳见儿子对她的话不理不睬,就使出了杀手锏:“你们不走我走!”她以为她这样做就可以逼儿子就范了。没想到白宇星却遂了她的愿:“你自个乐意走就走吧!反正俺两口子得在这个院子里过日子呢!”这下甄桂芳没辙了,自个只好骂骂咧咧地搬到村头上的老院子里去了。
(三)
甄桂芳到了哪里都不会消停的。
搬进老院子的当天午饭后,甄桂芳就举着她的一只血淋淋的手,撵着一只羸弱得快走不动的老黑狗,骂着进村了。她龇牙咧嘴的那个狠劲,似乎要把那只老黑狗活吞下去才解气。但她又不敢太靠近它,生怕它回头再给她一口,只好在它身后不远不近地紧跟着并大声叫骂着。老黑狗对甄桂芳的叫骂声,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反应,若无其事地一晃三摇往前挪着脚步,全然不知道它将给它的主人引来一场祸端。此时的甄桂芳似乎早已失去了耐心,跟在老黑狗后面叫骂的嗓门是越来越高。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小白庄的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避暑。虽然没有出门,单凭街上的叫骂声,他们依然听出来是甄桂芳在亮嗓子,只是不知道她亮嗓子的原因。尽管这些人怕甄桂芳怕得要命,却还想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遂在自个的好奇心撩拨下,悄悄趴在自家墙头的隐蔽处偷偷地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的白传仁却不用偷着看——甄桂芳叫骂着找到他门上去了。
当那只老黑狗不紧不慢地走进白传仁的院子里时,也顺带着把祸端引到了他家里。大黑狗进门后不久,甄桂芳也一蹦三跳地骂着进来了,一头雾水的白传仁赶忙迎了上去。当他看到甄桂芳血淋淋的右手时,心里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丧门星怎么一手鲜血地跑到他门上来了。不待他开口,甄桂芳用手指着刚在院墙墙角里卧下的老黑狗嚷开了:“它是不是你家的?”不明就里的白传仁赶忙点点头,并满脸堆笑地问她怎么回事。恼怒的甄桂芳听到白传仁承认狗是他家的,她的那只带血的手指头差一点没戳到他的脑门上:“看看你家的畜生干的好事!”听到自家的黑狗给他惹了祸,得罪的还是甄桂芳,白传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恁说它怎么着恁了?”“它赖在俺家里不走,俺一撵它,它就把俺的手咬破了。”甄桂芳出离愤怒地把那只受伤的手又举了举。白传仁这才明白甄桂芳为啥上门来讨伐他了。不过他还是想耍赖不认账:“它是个畜生不懂事儿,你说我能怎么着它?”说完,还装着很无奈地双手一摊。甄桂芳岂能让他滑过去:“它反正是你家的吧?它是畜生,你反正不是畜生啊?它不懂事儿,你反正得懂事啊?”甄桂芳一连串的发问,白传仁脸上挂不住了:“你咋能这样说话,你说谁是畜生啊?”“俺这样说话还是好听的呢!他家的畜生咬了人,他还不当一回事儿,他和畜生有啥区别?”好家伙,甄桂芳也学会她儿媳妇骂人不带脏字了。白传仁的火气一下子也被激上来:“你这是人话吗?说得那么难听!”“我说那个不懂事的畜生呢!那个畜生不是人......。”甄桂芳开始喋喋不休地指桑骂槐。白传仁哪里是她的对手?一下子气得哮喘病复发了。只见他的嘴唇变得魆紫,气喘吁吁,憋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甄桂芳一看情势不妙,转头举着她血淋淋的手骂着出门去了。
甄桂芳从白传仁家里出来,在小白庄街里骂了一圈后就回家了。窝在家里的白传仁偷笑了,以为他从甄桂芳手里滑过了这一劫。甄桂芳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岂能容他轻易滑掉?第二天一大早,小白庄的多数人家还在睡梦中,甄桂芳已在小白庄街里上班了:“谁家的祖宗没看好?跑到俺家里把俺的手咬破了还想赖账,它是不懂事的畜生,你反正不是畜生啊,你总得说句人话吧?......”甄桂芳的嗓门大得很快就把小白庄的人从梦乡里唤醒,让他们再无法入睡,因为她转悠着一圈又一圈的叫骂声,任你再大的困意也是难以睡着的。其他人睡不着,白传仁更睡不着,甄桂芳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骂他,但整个小白庄的人却都知道人家在骂他啊!——这就是指桑骂槐的厉害处。白传仁干生气又不敢给她还骂——他不是她的对手啊!无奈的他只好窝在家里装着听不见,任凭甄桂芳骂去,他觉得她骂上两天消消气就完事了。
出乎白传仁意料的是,甄桂芳连骂了七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骂人的嗓门越来越高。这下子白传仁在家里坐不住了——哪里有把听人家骂自个当日子过的?到了第八天的时候,白传仁终于怂了,不得不出面请人调停这事儿。白宇祺有事不在村里,经过白传仁一再请求,白玉彬和香油匠才硬着头皮答应出面处理。他俩花了一整个晚上,在甄桂芳和白传仁两家之间来回跑了三趟,总算让双方达成谅解协议:白传仁给甄桂芳二十个鸡蛋作为她的营养补偿,另外他还需从家里拿一双筷子给甄桂芳;甄桂芳则保证今后不再在大街上对他指桑骂槐。二十个鸡蛋的用处是不言而喻的,那双筷子有什么用处呢?据说用那双筷子烧成的灰烬涂在甄桂芳的伤口处,既能使她的伤口不发炎,又能确保她今后不会患上狂犬病。甄桂芳倒非常讲信用,自从得到白传仁的二十个鸡蛋加一双筷子后,也就不再骂大街了。
调解完他们两家的这一纠纷,白玉彬和香油匠在饭场里很是骄傲了一阵子。因为发生纠纷的双方都不是好惹的主,他们俩竟给他们两家讲和了,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啊!饭场里人从他们俩零零碎碎的讲述中,才知晓了甄桂芳被那只老黑狗咬破手的经过。
甄桂芳赌气搬进村西头她家那处老院里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与白传仁家的那只老黑狗争地盘。白传仁家的老黑狗也是个不讲理的主,它本应该在主人家里好好呆着的,却偏偏非要将甄桂芳家的那处老宅子据为己有。据小白庄知情人讲,它霸占那里已有好几个年头了,在那里光下崽就下过好几窝呢!早把那里当成它自个的家了。甄桂芳搬进老院子里第一眼就看它不顺眼。因为她刚进到老院子里,躺在堂屋屋檐下的老黑狗就显得不高兴:这家伙见甄桂芳进来,马上撇下怀里几个正在吃奶的小崽子,朝她汪汪叫唤个不停,还龇牙咧嘴地要扑咬她。甄桂芳心里正窝着气——与郑丽吵架的怨气还没有出来呢!现在这只狗又来欺负她,她岂能再认输?遂顺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棒边武力驱赶老黑狗,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拎起来那些小狗崽往外扔。护崽心切的老黑狗岂能容她乱来?于是不顾一切地和甄桂芳来了一次人狗大战。大战的结果是老黑狗的小崽子都被甄桂芳扔了出去,甄桂芳的右手则被老黑狗咬了一口,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饭场里人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很是无语,甄桂芳怎么连只老狗也容不下呢?
(四)、
小白庄村西头甄桂芳家的那处老院子,由于长年累月地没人打理,早已破烂不堪,四周的院墙由于长期风吹雨淋的缘故已倒塌得差不多了。为了遮人耳目,也为了让院子有个院子样,甄桂芳搬进去后,别出心裁地用成捆的玉米秸秆将整个儿院子圈起来作围墙,又简单地整理了一下院子里,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不承想,她一搬进去就没再搬出来。
甄桂芳斗败了黏黏胶白传仁扬了名,也让她和儿子儿媳分家另过的事儿在小白庄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向喜欢发布新闻的白鹦鹉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材料?那天中午,大家在饭场里正吃着饭,白鹦鹉又发布她的午间新闻了:“你们听说了吗?甄桂芳因为和她儿分家另过,才搬进那处老院子里住的,没想到一到那里就和黏黏胶家的狗干上了。”玉刚媳妇听完,嘴一努:“你怎么对啥事都上心啊?在咱这里,哪一家不是娶了媳妇就分家啊?”“她家的事儿怎能和其他人家一样?这次甄桂芳本想降服她儿媳妇,没想到她这只母老虎的胡须却被儿媳妇捋掉了几根,还被人家给从家里撵了出来。”“这都是啥时候的事啦,你还在这里当新闻发布?”白老六也讥讽她道。“你这个熊老头怎么不识好歹啊,我这不是为你好吗?”端碗吃饭的白鹦鹉佯装生气道。“为我好?她们分家关我屁事,还为我好?”白老六被白鹦鹉耍得有些糊涂了。“她分家另过,不就缺个和她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吗,你还不赶快抓住这个机会?”玉刚嬉皮笑脸地提醒道。“我的天啊!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宁愿打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和她掺和到一块去。前后两个男人都让她修理跑了,你们难道还要让她把我也修理跑?”白老六一边用筷子搅合碗里的稀饭,一边嬉笑道。“鹦鹉嫂子,咱们能不听到风就是雨吗?人家星子两口子哪里是往外撵她啦,还不是她非要和星子两口子分家才自个搬到外边去的?”亮子在旁边看不惯白鹦鹉搬弄是非的做法,就替白宇星辩解道。“这个星子啊!就是一张夹心饼。夹在媳妇老娘中间两头受气,从来不敢挺直腰杆来说句公道话。她们哪个有理,你就说哪个对,她们还能把你给吃了啊?”在一旁吃饭的白宇祺,听到大家伙议论甄桂芳家里鸡零狗碎的事儿,不免对白宇星有些失望,就随口来了这么一句,不承想,他的这句话给白宇星带来了一个外号——“夹心饼”,由于这个外号用在白宇星身上实在太贴切形象了,遂在小白庄里传开了。
(五)、
甄桂芳斗败了白传仁,小白庄的人对她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连白传仁那号人都得乖乖地向她低头投降,还有谁敢和她硬扛啊?此时的甄桂芳一扫先前败给郑丽的晦气失落,马上恢复了往昔的斗志。就在甄桂芳准备着再次发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差点要了她的命,烧得她再不敢肆意跳着脚骂大街。
甄桂芳搬进老院子后第二年春天的一天夜里,她住的院子莫名其妙地着了火。在屋里酣睡的她对悄然降临的险情却浑然不知。等她被噼里啪啦的着火声惊醒时,整个院子里已经火光冲天。身处险境的甄桂芳这次异常地清醒,赶忙拿起一条床单沾上水往头上一蒙就逃了出来。甄桂芳逃到院子外边后就扯开嗓子喊人来救火,可是任她喊破嗓子,小白庄也没有出来一个人靠近前看一眼,更别说帮她救火了。惊恐万状的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她院子四周的玉米秸秆围墙烧个精光。那场大火还算有情,好歹把她住的几间破房屋给落下了,要不然她都不知道自个该到哪里安身。
天亮了大火也熄灭了,望着满院子黑魆魆的的灰烬还有被大火烤得焦黑的房屋墙壁,又气又恼的甄桂芳又在那里亮起了嗓子,她骂小白庄里有人夜里偷偷放火要烧死她。后来,她把这事儿还告到了天方县里,让县里领导给她作主。县消防队还真派出专人,来到甄桂芳家的火灾现场作了现场勘查。消防专家们在火场里仔细查看一番后,得出的结论是,院子里的电线老化引起了火灾,并不是人为的纵火。听到这个结论后,甄桂芳不再骂小白庄里有人偷放她的火要烧死她,却又大骂他们对她见死不救,还看她的笑话......。不管甄桂芳怎么跳着脚在那里大骂,反正小白庄里就是没有一个出来跟她搭腔的,他们一个个都像瞎子聋子一样,对甄桂芳的叫骂总是毫无反应。彼时,甄桂芳心里是多么绝望啊!她一个大活人,任凭她怎么折腾,人家却硬生生地将她视作无物;任凭她怎么歇斯底里地嚎叫,周围的人对她愣是没有丁点儿反应。
小白庄的人无奈地用这个法子对付甄桂芳,对付得甄桂芳对他们也无可奈何起来。记得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就是漠视他(她)的存在。小白庄的人不知道这位哲人的名言,也不知道这句名言的含义,但他们却将这句名言在甄桂芳身上用到了极致。
最后玉刚的媳妇可能觉得甄桂芳有些可怜,也可能被她聒噪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趁着天黑瘸着腿,悄悄摸到甄桂芳门上劝她:“你还是别骂了吧!哪里是电线起的火?会不会是你得罪了老天爷,他老人家派人给你提个醒?”看似信口胡诌的理由,使得甄桂芳心里一惊又让她深信不疑,还让她心里感觉到莫大的安慰。毕竟有人上了她的门,毕竟有人来给她说句话了。她瞬间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她关注着她,这让她心里多少好受了些。所以,甄桂芳极力挽留玉刚媳妇坐下来好陪她说说话。玉刚的媳妇怎敢跟她多言?生怕她哪句话一不小心惹了她不高兴,她再跳起来骂她个狗血喷头。若是那样的话,村里的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单就饭场里那些人笑话她也会笑掉大牙的:别人都远远地躲着她,唯有你主动和她套近乎,还给人家上门送笑脸,被人家赏两个大嘴巴,这事儿能怪谁呢?所以,玉刚媳妇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向甄桂芳递上那两句话后就赶紧从她那里溜了出来,生怕别人看见了。她的腿虽然有点瘸,从甄桂芳家出来那阵子,她却比好胳膊好腿的人跑得都快。
甄桂芳再不骂大街了,除了嚎破了嗓子没人搭理她外,她也害怕老天爷再派人来给她提个醒。小白庄的街坊邻居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依然远远地躲着她。那段时间的甄桂芳,每天除了自个儿在大街上胡乱转悠外,就是一个人在家里憋着。一天不亮亮嗓子,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这种煎熬比她男人对她一顿棍棒伺候还难受。何况从今以后,她再不能胡乱骂大街呢?
(六)、
时间如流水般一天一天地往前过,小白庄的人感觉日子过得还不错,他们每天该下田里干活时就下到田里干活,到了饭点了就端着碗到玉刚家的饭场里吃饭,在那里和大家伙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唯有甄桂芳浑身难受,她首先感觉自个太孤独,孤独得几乎要窒息;又她感觉日子太漫长,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甄桂芳心里什么感受,小白庄人自然一无所知,他们只想躲她躲得她远远的,她能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对她的遭遇再不能装聋作哑了。
又一个夏天来临了,火烤似的高温让人们暑热难耐,大家的心绪也有些烦躁。更让小白庄人心里烦躁的是,甄桂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起了狗叫。她自个黑天白夜在那处老屋里不是“呜呜”就是“汪汪”地叫个不停,如果事先不知道她在那里住着,外人还真以为是只狗在里面乱叫唤呢!小白庄人到村西河里去,每每听到她古怪的叫声,都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这个人又在出什么花招呢?那天中午,大家在饭场里说起甄桂芳,又提到她“呜呜”、“汪汪”的叫声。白鹦鹉说她每次打那里经过时,心里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甄桂芳冲出来咬她一口。她感觉甄桂芳是不是患了啥奇怪的病,另外一些人也说和她有同样的感觉。香油匠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是不是染上了狂犬病?”白传仁家的老黑狗咬她那事儿由他和白玉彬调解的,尽管已过去整整一个年头,面对着甄桂芳的不正常,他还是首先想到了这一点。饭场里人听了香油匠这句话,心里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经香油匠这么一点拨,他们也感觉到事情的可能性。玉刚媳妇却还有点不死心:“你们不是给她过一双筷子,让她用在狗咬的伤口上吗?”她还指望着那双筷子发挥效用呢!“那筷子顶个屁用!再说,给她那双筷子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天了。”香油匠似乎有些后悔当初参与调解那事。眼下当务之急,是需要甄别一下这事儿的真假。饭后,饭场里有人跑到白宇星家里将大家的担忧告诉了他,心惊不已的白宇星喊上村里几个人就赶忙去了村西他娘的院子里。
由于那场莫名其妙大火的缘故,甄桂芳住的那处院子连秸秆围墙也没了,几间破旧不堪的屋子在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众人还没有靠近老堂屋,屋里已传来甄桂芳 “呜呜”的叫声。他们一脸惶恐地停住了脚步,包括白宇星,生怕甄桂芳突然蹿出来咬哪个人一口。万一甄桂芳真的染上了狂犬病,事情就麻烦大了。众人不敢再向前,有人就出主意说,还是请村医“三寸丁”来看一看吧,经他确诊一下才放心。众人也都赞成这个主意。
一会儿的功夫,穿着白大褂的“三寸丁”过来了,由他在前面领着,众人才小心翼翼地进到甄桂芳的房门前,又不敢再往前走了。“三寸丁”只好独自推开虚掩的堂屋门,诚惶诚恐地往屋里张望。披头散发的甄桂芳真像只狗那样在堂屋西间的地上坐着,她身体稍向前倾着,两个手掌拄地,浑身不停地抽搐着,嘴里的涎水不停地往下流,身上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臭味儿,眼睛茫然地望着她眼前的一小片地面,嘴里“呜呜”地叫着,对众人的到来没有任何的反应。白宇星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连喊她两声“娘”,她都毫无反应。看得出来,甄桂芳的大脑已经没有任何的判断力了。“三寸丁”惋惜地摇了摇头,把门轻轻关上,又从外面上了锁,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
众人退到院子里,“三寸丁”告诉白宇星,以他的医学水准,他判定他娘患的就是狂犬病。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大家伙听了村医的话心里还是现出一丝惊恐来,白宇星更是失声呜咽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三寸丁”建议再去请镇卫生院的医生来确诊一下。依照村医的建议,白宇祺他们又请来镇卫生院的专业医生。镇卫生院的医生来到甄桂芳跟前仔细诊断一番后,得出了和村医同样的结论。白宇星向他请教他母亲诊疗的方案,这位医生面色凝重地说道:“因为当初错过了注射狂犬疫苗的时机,现在已经没有补救措施,只能这样看着她,免得她跑出去再咬着人。万一有人被她咬伤抓伤,一定要及时注射狂犬疫苗。另外她怕风、怕光、怕水,只能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在屋里呆着,不要刺激她,再给她送点吃的喝的,能撑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吧!另外她的粪便、呕吐物、身上的衣物等也要作消毒处理。”这位医生把注意事项详细给白宇星和村医安排一遍后就离开了。尽管这位医生没有明说,大家伙也听得出来,甄桂芳已经没救啦,她现在就是等死,外人还不能靠近她。
鉴于甄桂芳这个情况,白宇祺遂把小白庄的年轻人编成组,轮流在甄桂芳的堂屋外面日夜不停地看护着,中间不断把吃的喝的用一根长竹竿从门缝里递进去。但甄桂芳对送进来的东西已没有感觉,几天后,就绝了气。因为是狂犬病的原因,镇里对甄桂芳的后事也异常地重视。她绝气后,镇里组织专业人员将她的尸体拉到火葬场里火掉,那处老院子的里外外也被彻底消了一遍毒。唉!小白庄的人没想到,人见人怕的甄桂芳会是这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