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来,我们就有一旦发达阔气后通常会翻修自家老宅院的传统。大家这样做,除了光宗耀祖外,大概还有在街坊邻居面前挣足面子的意思吧!小白庄的白凤仙也不例外,做买卖发财后,他就看他的老院子不顺眼了,不等别人说他,就把老院子推平,在原地上建起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青灰色楼房小院。新楼房的房门是清一色的镶嵌着花格玻璃的枣红色落地门,窗户也换成不锈钢材质的推拉式双框玻璃窗。整栋楼房虽不说雕梁画栋,起码明窗净几得让人看着就舒服。不仅主房大变模样,就连配房也是今非昔比,青砖平顶房代替了起脊小土屋,连梁檩都省了。原来的土夯院墙变成了青砖院墙,院子大门由过去的鸡架门楼,改成配着两扇枣红色大门、四角挑檐的青灰色仿古门楼房,枣红大门上两排盖碗大小的铝合金圆头实心铆钉油光锃亮,客人一进门,硕大的铆钉就能照出来客的人像来,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主人家境的殷实富足。庭院里也是鸟枪换炮,除方砖铺地外,还特意建造了两处“心”形花坛,花坛里栽植着牡丹、桂花等象征吉祥富贵的花卉苗木。新院子建好了,房子里面自然也要升级换代。古色古香的实木家具替换了以前的旧家具,客厅里新沙发是真皮的,惹得小白庄的人有事没事都要去他家里坐上一阵子。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就是好多城里人家里还没有真皮沙发呢!
尽管白凤仙的新院子盖得高大气派,若论吸引小白庄人眼球的,还得数他的那辆“嘉陵”牌轻骑小摩托车。在自行车都是稀罕物的年代里,白凤仙却每天驾驶着他的那辆“嘉陵”牌摩托车出入小白庄,一时间自然是风光无两。那个时候,只要听到摩托车由远及近“嘟嘟”响的轰鸣声,小白庄人不用猜就知道是白凤仙回村了。当“嘟嘟”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时,一些紧靠大街居住的人会情不自禁地站在自家门口,满眼羡慕地望着飘然而至的白凤仙,连他身后扬起的灰尘也不在意了。骑着摩托车的白凤仙一进到村里,会自动把摩托车的车速降下来。见人家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会笑吟吟地停下摩托车,一边热情地给人家打招呼,一边递上一支香烟,再和人家闲聊上几句,才继续往前走。从村头到他家里的路程并不长,他却需要好一会儿才能走完。只要白凤仙的小摩托车在村大街上一停,它周围马上会围上一圈人来,这些人争相和白凤仙拉话题的同时,会时不时地往摩托车上扫上一几眼。有些胆子的,还会模仿着白凤仙跨上摩托车,双手握着车把,嘴里发出“嘟嘟”的摩托车马达的模仿声,惟妙惟肖的神态常常逗得周围的人包括白凤仙在内都哈哈大笑起来。即便只在摩托车上坐上几分钟,那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时也会带着一脸的兴奋与满足。此时的白凤仙一点儿也不急着回家,等到大家尽兴了,才推起摩托车笑吟吟地和众人打着招呼离开了。
那几年里,白凤仙在小白庄里连创了好几个第一,第一个货真价实的万元户,第一个住上楼房的,第一个添置了摩托车的人家......。小白庄的人每每打白凤仙家门口经过,望着他家气派的院落,除了满脸的艳羡外还会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这人哪里有十年的穷富啊?十年前,他白凤仙还穷得连个窝都没有呢!现如今人家早蹿到咱们前头去了。看来,人只有踏踏实实地干,才能混得有模有样啊!
自从白凤仙骑上摩托车后,在小白庄里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小白庄人仰慕的对象,就是他的摩托车都能带出一大串的话题来。那天白凤仙到饭场里吃饭,看到他来了,大家都纷纷起身给他让座,白凤仙谢绝了众人的好意后随便找个地方蹲了下来。一向爱热闹的白鹦鹉嬉皮笑脸地和他搭讪了:“大爷,你天天骑摩托车出去溜达,光鲜得很啊!大奶奶对你能放心?”白凤仙哈哈地笑了:“我这土得掉渣的人,扔到大路上都没人看一眼,她还有啥不放心的?”白鹦鹉笑了:“你这样的人若再是老土,我们这些人就得土得掉渣了。你这整日里光鲜的人,到哪里漂亮的女人不围一圈啊?”白凤仙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大奶奶整天价说我邋里邋遢的,哪个女人会看上我?”白鹦鹉一听更来劲了:“俺大奶奶真不知足,哪天我给你牵牵线搭搭桥,找个年轻的,看她后悔不后悔?”白鹦鹉这么一闹,白凤仙不敢再往下接她的话茬了,旁边吃着咸鸭蛋的白老六撇着嘴剜了白鹦鹉一眼。玉刚媳妇见白老六那样,就往他身上引话题了:“白鹦鹉,你眼里别光有你大爷爷,你还缺个二奶奶呢!”饭场里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对对,你还是操操你二爷的心吧!看看哪个女人看上他了。白老六看那么多人替他说话,遂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哪知道白鹦鹉却一本正经起来:“俺给他操心也白搭,他邋遢得很。”饭场的人有些懵圈:要说白老六邋遢,可是冤枉他了,饭场里的男人平时赶上白老六要好的可不多啊!就在这个时候,人家白鹦鹉摇头晃脑地说她的理由了:“二爷爷的咸鸭蛋缸里都有尿味,还不邋遢吗?”白鹦鹉的话还没说完,白老六就笑骂开了:“白鹦鹉,你奶奶的,还让我吃饭不?”饭场里的人“轰”地都笑了。这个白鹦鹉旧事重提又拿白老六开涮了一回。
“哎呀呀!你们都别笑话俺二爷爷了,俺二爷爷可真是个大好人,以前他买了新车子自个不用,都借给你们,帮你们一个个把媳妇诓来了,你们可不能忘了俺二爷爷的好。”白鹦鹉开涮罢白老六,又开始买他的好了。“人家都情愿把车子贡献出来了,你也加把劲,把咱村里的困难户都给解决了吧!”一旁的香油匠笑着敲打白鹦鹉。哪知道白鹦鹉却借题发挥了:“咱村里的那些困难户的事儿不用我操心,有人操着心呢!”因为前一段时间大老黑找她的茬那件事,白鹦鹉赌气不出,现在她又借题发挥了。饭场里的人都听得出来,却又当作没听见一样,包括大老黑。见大老黑没反应,白鹦鹉的胆儿愈发大了:“咱村里有的困难户,就是白大爷把摩托车送给他,他也娶不上媳妇。”“你别在这里胡扯了,哪有女孩家不盼着嫁给个好过的人家的?”玉刚媳妇有些不明就里,随口说了白鹦鹉一句。哪知道白鹦鹉说得更露骨了:“老婶子,俺说的你还不相信?有些人长得跟猪八戒似的,就是给他辆摩托车,看看有女孩瞧他一眼不?”这句话说得太明显了,大老黑不能再装着听不见听不懂了:“女人整天价像个麻雀似的在耳旁叽叽喳喳的,哪个男人摊上了,也真够倒霉的!”大老黑这么一反击,满脸正得意的白鹦鹉像被马蜂蜇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立时僵住了。她霍地从榆树身子上站起来正准备发火,由于用力过猛,头上的白毛巾忽地滑落了下来,又羞又恼的她赶忙弯身拾起地上的白毛巾往头上捂。尽管白鹦鹉捂得快,她麻雀腚似的秃顶还是暴露在众人眼前。出了丑的白鹦鹉再也没心情挑战大老黑,如斗败的鸡一般惶惶然跑出了饭场。
(二)
白凤仙的两个女儿长大相继嫁人后,他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顺风顺水。他们两口子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们的儿子狗蛋了,长大成人的狗蛋却没有一点儿大人样,整天价除了吃就是玩,再没有其它事了。看狗蛋那样,白凤仙和妻子有时候愁得饭都吃不下:这小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两口子就打算着给他娶个媳妇,让媳妇管着他过日子去算了。没想到他们刚给他说这事儿,狗蛋就蹦了起来:“你们跟我提这烦人的事干啊!”白凤仙听他这样发牢骚,气得牙根直痒痒又不敢发作,遂私下里骂到:“村里和你一般大小的早当爹了,你这还不当一回事。老子要不是看在你亲爹的面子上,早把你一脚踹出门了,还能轮到你发牢骚?”雅兰对她这个不争气的亲生儿子,也是失望得直摇头。
此时的狗蛋却不管他爹娘心里怎么想的,眼下他吃不愁喝不愁的,愁的是怎么着把自个身上的零花钱花出去。谁让人家有个能挣钱的爹呢?小白庄的人常常这样说狗蛋。还有更让小白庄的人生气呢!——为了闲逛,狗蛋竟然眼都不眨一下地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有了钱的狗蛋都不在小白庄里闲逛了,小白庄太小,也没有好玩的好看的地方,他得到外边逛逛开开眼界去。就这样,他先去了野滩镇上,逛了一段时间后,感觉那里也玩腻了,又试着到天方县城里去玩。小白庄距离天方县城差不多二十里路,狗蛋那么娇贵,怎可能迈着两腿跑着去那里?那样会把他累坏的。为了方便他到县城里玩耍,狗蛋连招呼都不给他爹娘打一声,就用他的零花钱给自个买了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新车子买来后,整个饭场里的人都感觉狗蛋不简单,特别是白鹦鹉,她跑断腿撮合成一对婚事,人家才给三、五十元的媒礼钱。狗蛋买新车花去一百多元,等于一次性花掉她几对婚事的媒礼钱,她怎能不吃惊呢?
到天方县城里去的次数多了,狗蛋的眼界开了,朋友也多了起来。自打他到县城里开眼界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一群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来小白庄里找他玩耍。那些年轻人一看就不是从庄户人家出来的,个个身穿喇叭裤、脚蹬蹭亮的皮鞋,头上搓油脸上抹粉的,每人骑一辆崭新锃亮的大链盒自行车,脸戴着副蛤蟆镜。他们一进到小白庄村里就大呼小叫的,生怕小白庄的人不知道他们到来了似的。进到狗蛋家里后,这些人就在那里喝酒吃饭打牌,玩得天昏地暗。他们从不喝小白庄人常喝的散白酒,喝的是啤酒或易拉罐的饮料。啤酒啥味道,小白庄人多数不知道,据说没有一点儿白酒的味道,却有一股子马尿味,小白庄的多数人喝不习惯也喝不起,白老六的代销点里也不卖那玩意。至于易拉罐饮料,小白庄的多数人更不知道是啥滋味了。人家狗蛋不差钱,只要把朋友招待高兴,花再多的钱,他也不心疼。所以,他的朋友一来,狗蛋都是几箱子几箱子地往家里搬啤酒或易拉罐饮料,小白庄的人看着都有些心疼。
狗蛋不但结交了一群城里的好朋友,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交上了女朋友。自从交了女朋友后,狗蛋的自行车后座上就经常载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他的女朋友可不止一个,因为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经常三、五天就换一个。那些女孩个个都长得标致得很,整个小白庄里也找不出那么水灵的女孩子。狗蛋驮着漂亮女孩满小白庄里转悠时,那些个女孩在狗蛋后面往往搂着他的腰,旁若无人地和他亲昵着,他们的亲密样常常惹得小白庄的人是既眼馋又嫉妒。特别是亮子的爹,每每看到狗蛋那样,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真他妈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俺家亮子哪一点比他狗蛋差了?为啥那些女孩都争着偎狗蛋,咋就没一个看上俺亮子的?腰里有钱真好,有钱了女人就会争着抢着往身上扑啊!”让白玉彬心里更不平的是,据说和狗蛋打得最热火的那个女孩一家人都是吃国库粮的,她爹还在野滩镇政府里当干部呢!
狗蛋交上吃国库粮女朋友的事儿自然是饭场里人绕不开的话题。那天的饭场里,大家伙又扯起狗蛋和那个吃国库粮女孩的事。他们都说狗蛋比他爹厉害,竟然把吃国库粮的女孩搞到手了。香油匠却把嘴一撇:“你们懂个毛啊,他厉害个屁!还不是沾了他爹的光?那个女孩的爹要不是看在凤仙的份上,会让他闺女跟了狗蛋?”香油匠就是精明,凡事看得透。
小白庄人从老辈里开始,一直和泥腿子做亲家,哪里和当官的成过亲戚?但人家白凤仙就和当官的成亲家啦!还不用拿一分钱的彩礼,儿媳妇就自动跑家里来了。想当初,他可是跑到了大东北才娶回雅兰的。到他儿子这里,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娶上了个吃国库粮的,这人啊!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白玉刚也对狗蛋的事来了兴趣:“这狗蛋屁股后面的年轻女孩得拉一车了吧?”白鹦鹉的嘴一撇:“一车子咋能拉完?”“这个狗蛋真不讲究啊!”白玉刚摇头晃脑地借题发挥了。狗蛋什么事都不管不问的,他有什么不讲究的?众人一脸的疑惑。看到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白玉刚笑了:“狗蛋身后跟着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咋就不能让给他叔白老六一个呢?”此言一出,饭场里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唯有脸涨得通红的白老六,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
脾气一向很平和的白玉刚一大早上就和儿媳妇马艳丽吵了起来。在小白庄里,老公公和儿媳妇一般是吵不着架的,要拌嘴也是婆婆和儿媳妇之间的事儿。只是这事儿有点特殊,于是白玉刚就和儿媳妇干上了,他媳妇刘大姐这时候在一旁反而不吱声了。
原来,看到白凤仙做买卖发了家,白东海心里也按捺不住了,人家白凤仙出门闯荡能发家,他咋就不能呢?于是,他们小两口在被窝里谋划开了。听丈夫说要学白凤仙做生意发财去,马艳丽也心动了,她才希望过上好日子呢!只是手里不宽裕,做生意的本钱哪里弄去啊?小两口合计来合计去就把目光瞄上了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把家里的老黄牛卖掉,再添些钱先买辆十二马的小拖拉机走着路。有了拖拉机,春耕秋种时能用它耕地耙地挣加工费,闲时能用它搞运输也能挣钱,时间一长不也跟白凤仙一样了。小两口搂着在被窝里畅想着生意发家后的情景,激动得半夜没睡着觉。主意拿定后,白东海就去求他爹了。
白东海见了他爹刚说了个开头,白玉刚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吃饱撑的没事干了?咱一家人种地全靠那头牛呢!你们把它卖了,今后地咋种,总不能让恁娘俺俩给你们两口子拉梨子拉耙去吧?再说,咱们的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又穷折腾啥?实话给你说吧!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两口子就死了这份心吧!”白东海还想再和他爹解释解释,没想到白玉刚的理由比他的还充足:“咱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没有了牛,咱指望啥种地?养头牛能耕地耙地,能积攒农家肥,一年还能下个小牛犊,赚个零钱花。你弄个拖拉机,它是能给你积攒农家肥,还是能下崽?再说了,咱们这从没做过生意的人,乍一去做买卖就一定能赚钱?”白东海听完他爹的一阵唠叨,知道他爹那里是没戏了,就去求他娘。
这次白东海多了个心眼,没说卖家里的牛买拖拉机是他们两口子商量的,他说这事是他媳妇提出来的,还非买不可。他娘一听是儿媳妇的主意,没敢执意阻拦,只是劝东海说,家里的东西将来都是他们小两口的,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瞎折腾,咱们祖祖辈辈都是从地里刨食吃的人,不是靠生意发家的那块料。白东海一听他娘没像他爹那样油盐不进,感觉还有希望,就又和媳妇商量这事去了。他媳妇听他那样一说,立马明白咋回事了:“好,你不用夹在中间为难了,明儿我去找咱爹说说去,看他还咋说。”
第二天一大早,信心十足的马艳丽就去了老院子里找老公公说那事儿。因为这事,他头天刚把儿子训了一顿,儿媳妇又来缠他,他心里马上老大不乐意,却没敢表现出来,毕竟是儿媳妇,关系差着一层呢!所以,他还得装着很认真地听儿媳妇把话说完。马艳丽是个急性子,简单几句话把事情一说完,就想让老公公支持她的想法。白玉刚则又把他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拒绝了她。马艳丽见老公公如此,也把她的理由罗列了一大堆。可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白玉刚是铁了心的不让她当这个家。马艳丽也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见公公油盐不进,火气也抱不住了。爷俩逐渐争执起来,很快又大吵起来。平时看着白玉刚挺随和,他的牛脾气一上来也挺犟的。爷俩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吓得东海娘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劝谁了。这时候,饭场里吃饭的人慢慢地上来了,玉刚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媳妇一点儿脸面都不给他留,他这个老公公往后还怎么当啊?马艳丽才不管这些呢!你当老公公的管得太宽了吧!儿子都分家另过了,你咋能还事事当家?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爷俩。
就在爷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白宇祺进来了,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他们俩,他觉得当着饭场里那么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说,让双方先消消气或许好办些。想到这里,白宇祺就让马艳丽先回去,说这事儿由他帮着处理,最后保证让她满意。听到村长这样许诺,马艳丽很识趣地离开了。儿媳妇走后,气鼓鼓的白玉刚没地方出气了,就把老婆臭骂了一顿:“你这个死娘们,给老子抬杠时怪有种,见了你儿媳妇,你咋就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啦?”刘大姐知道自个男人心里怨气不出,也没和他一般见识,只是用嘴撇了他一下:“有本事你去降服她啊!回过头来收拾俺算啥本事啊?”
看看饭场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白宇祺才劝还在生闷气的白玉刚:“他们年轻人的事咱们不能管得太宽了,你就东海一个儿子,你的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他们的?你早给他们晚给他们,最后都得给他们,还不如早点放手,让人家高兴多好。你拦着不要人家这样,不要人家那样,到最后,你把东西给了他们,还惹得人家不高兴,你说你图个啥?......”玉刚媳妇也跟着劝他:“他们有饭吃,还能饿着咱们?他们又不听咱们的,你这样拦着他们,咱除了和他们吵架抬杠外,你说咱还能得到啥?”感觉没面子的白玉刚用眼狠剜了老婆一眼:“这个熊娘们,你怪会巴结你儿媳妇呢!你怕她,我不怕她。等我老了,她对我爱咋地就咋地。”听得出来,白玉刚对那事儿还是有些想不通。白宇祺和东海的娘又劝了他一阵子,他虽然没有就那事儿吐口,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强烈阻拦了。东海的娘见状,赶忙私下里给儿媳妇捎去口信,说他爹玉刚不是非要拦着不让他们做生意,是害怕他们小两口在外面吃人家的亏上人家的当,既然他们非要那样,就把家里的那头老黄牛牵到集市上卖了吧!看来,玉刚媳妇当老婆婆还是很够格的。
老黄牛出手后,东海小两口拿出来两人的私房钱,又向亲戚邻居借了一些,终于凑足买拖拉机的钱还有学驾驶证的费用。钱凑够后,白东海就去了县城的农机学校,在那里学了一个月的农机驾驶,就把拖拉机驾驶证拿了下来。驾驶证拿回来的第二天,白东海就开着一辆车斗里放着一套铁犁子铁耙的崭新红色十二马拖拉机回了家。拖拉机买回来后,他们夫妻俩一刻也不敢闲着了。买拖拉机借的亲戚邻居的钱,他们要尽快还给人家,才对得起人家慷慨帮忙的好心。就这样,地里耕种的时候,白东海驾驶着拖拉机四处给人家耕地耙地,忙着挣耕作费。他的拖拉机耕作起来又快还匀称,比耕牛犁地耙地强多了,一时间,小白庄里雇他的拖拉机的人排起了长队,甚至外村的人也跑过来要他过去帮忙。农闲的时候,白东海又慌着和媳妇一块到野滩镇的砖窑场里帮人运送砖瓦等挣运费,或者到天方县城里贩运沙子、石灰等建材,反正他们一天也不舍得让拖拉机闲下来。
白东海开拖拉机第一次挣了钱,就赶紧从镇上买回来两瓶好酒和二斤点心。估摸着饭场里人正多的时候,他和媳妇一块去了他爹那里。马艳丽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点心,还没有进家门就喊了起来:“大大,大大,东海给您买的酒,您看合您的口味不?”心里还窝着儿媳妇气的白玉刚,一看儿媳妇提着东西来看他,心里的气不仅一下子全没了,还慌着迎了上去:“哎呀呀!你们刚买了车,手头正紧,还给我买啥东西啊?”“您支持东海买了车,他开车挣钱了,就应该先孝敬您啊!”马艳丽一边夸着老公公,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玉刚家的饭桌上。此时的白玉刚是又羞愧又激动:“俺艳丽就是孝顺,老婆子,快把咱家的存折拿出来,让他们先垫垫手。”他心里一高兴,随口就给他媳妇下达了任务。刘大姐自然不敢怠慢,赶忙把家里的一张攒了好几年的壹仟元的存折拿出来递给了儿媳妇:“这是俺俩这些年攒的,你们拿去宽宽手吧!”此时的马艳丽高兴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最后给她婆婆来了句:“亲娘来,回头俺一定再给您买二尺好布料送来。”说完,拿起那张存折挽着东海的胳膊笑着离开了。
看东海两口子走远了,吃饭的香油匠随口来说了一句:“猴!你这个儿媳妇就是个猴。回来你可得悠着点,别让她把你们的家底都给哄走了。”见白玉刚笑得合不上嘴,白鹦鹉说了句:“大家都看看,一个糖豆就把他哄得不知道吃啥香啦。他不拦着人家卖牛啦?”白玉刚赶忙自我辩解道:“俺那不是拦着他们,俺是害怕他们在外面吃人家的亏上人家的当。”白老六也跟着凑热闹:“他们上没上人家的当,俺不知道,反正俺觉得有人上他们的当了。”白玉刚笑了:“儿大由不得爹和娘,俺那不叫作上当,俺那叫顺应时代潮流,及早放手。”看样子,他早把他和儿媳妇吵架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白东海的示范带动下,小白庄里又有几户人家也把家里的耕牛换成了拖拉机。他们也学着白东海的样子,开着拖拉机到处拉货挣运费或在乡村里揽农活挣工钱。每到傍晚,在外忙活了一天的他们开着各自的拖拉机“砰、砰”地回村了,一个个身上虽然带着些汗臭味,还有些疲惫,心里却异常的满足,不用说他们出去一天的收获还是蛮不错的。渐渐地,白东海他们走上了一条与祖父辈们不一样的生活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们越走越宽广,前程亦越来越光明。
(四)
因为不再喂养耕牛,白玉刚把他家牛屋里笨重的石槽,还有与耕牛配套的木梨、木耧、木耙等农具都一并送了人。那些东西送走后,原来满腾腾的牛屋里变得空荡荡的。望着空荡荡的牛屋,玉刚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为此,他自个躲在牛屋里还偷偷抹了一把泪。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他一点一点地操办起来的,操办齐备用了没几年又白白送了人,就好比自个辛苦抚养了几年的孩子,最后送给了别人,他内心里怎会舍得,怎会没有失落感?这不单单是几件东西送人的事儿,这不还暗示着,在这个家里他要让位于儿子儿媳妇了?自个就这么干几十年了,怎么说赶不上形势,就赶不上形势了呢?
自从卖了家里的老黄牛后,白玉刚就像少个伴似的。后来,他一想那头老黄牛了,就拿起他过去赶牛的鞭子,趁周围无人的时候在院子里狠狠地甩上几鞭,甩得枣树上的枣叶都簌簌地往下落。尽管牛鞭子甩得啪啪响,也排遣不去他心中的那股惆怅,只不过心里稍稍好受一点罢了。想起前几年,他挥着牛鞭赶着耕牛在地里干活的情景,那时的他是多么潇洒多么有劲啊!如今他再不能赶着耕牛儿满地里奔走了,过去的那种赶着耕牛满地跑的生活离他是越来越远了。
自从买了拖拉机后,白东海又把他爹院子里的那间牛屋重新修葺了一番,改成了他停放拖拉机的库房。现在的他是如鱼得水,每天都和妻子一早就驾车出去,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来。每天晚上,白玉刚瞅着儿子开着拖拉机“砰砰”进到院子里的库房里,一脸满足地离开;第二天一大早,又瞅着儿子儿媳妇“砰砰”地把拖拉机从库房里开出来,满怀希望地出去。这时候的他又有了个小心思——他也想坐着儿子拖拉机跟着他到外面兜兜转转去,他还没有尝过坐拖拉机出门的滋味呢!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生怕儿媳妇笑话他——当初他可是拦着不让买拖拉机的。所以,每每看着人家小两口有说有笑地驾车远去,他又埋怨起他自个来,埋怨自个太要面子,跟自家人还讲究那么多干嘛?他想干什么事,跟儿子儿媳妇提出来,他们还能笑话他?于是,他下定了决心,等儿子下次出车的时候,他一定把他的这个想法给他们两口子提出来,也不管他们笑话不笑话了。
小白庄里那些购买了拖拉机的人再不像以前那样,每到吃饭的饭点就端着饭碗往饭场里跑了。他们不是有意疏远饭场的人,而是因为太忙,没有以往的空闲时间了。但只要有可能,他们还会去那里的。饭场里那些不常出门的人听得出来,这些人关心的已不再是地里的农活或家里的生活琐事。在那里,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各种商品的市场行情。他们开始关心国家眼下的政策,国家的哪些政策收紧了,哪些放松了,市场上哪些东西价格上涨了,哪些东西价格又回落了,他们都时刻关心着关注着。广播里常说的“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双轨价格”等时髦新词,他们也能讲得头头是道,直听得饭场里的人一愣一愣的。这些人谈论的话题让饭场里人听得入迷,也让他们很困惑。这些平头小老百姓怎么变得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他们的信息咋又变得如此灵通起来了?还有,白东海他们的吃穿用度也比以前讲究大方了。大老黑在饭场里向众人炫耀的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成了他们日常抽的香烟,就连以前只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到的肉食,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看来走出去做买卖,比守着家里的二亩地强得多,这是饭场里人对白东海他们这些开拖拉机挣钱的人最直观的感觉。
白东海的生意应该是很不错的,要不然年底的时候,他也不会给他爹买个“红灯”牌收音机,大方地摆放到他爹堂屋客厅的桌子上。这个带底座的长方形木壳外型收音机可比村里的广播强多了。它连电线都不用扯,只要给它装上四节电池拧开开关,里面就能播放出各种各样的节目来。唱歌的、唱戏的、说评书的、讲故事的、还有全国各地的新闻都能听得到,真是想听什么有什么,真如古人说的那样,足不出户就知晓了天下事,并且那玩意不论白天黑夜,啥时候想听了,随时都能听。怪不得,东海懂得国家的政策,知晓那么多的国家大事,原来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玉刚媳妇是个戏迷,年轻的时候为了听场戏,瘸着腿走上几里的路也不嫌累得慌。玉刚喜欢听评书,过去村里一旦来了敲大鼓说书的,他从头听到尾还感觉不过瘾。如今家里有了收音机,两个人应该过足瘾了,却又因为听不到一块去常常拌嘴,到最后胜利的总是玉刚媳妇。
玉刚媳妇在家里听戏时有个爱好,总喜欢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所以,她的收音机里一播出戏剧节目,立马就会招来好多人,不到饭点的时候也是如此。看着满院子站的蹲的都是人,玉刚媳妇那个高兴劲啊,连听的什么戏都给忘了——她光忙着招呼前来听戏的众人呢!这个时候,白玉刚却不乐意了:老婆子净听唱戏的,一个收音机她整日里霸占着,他想听个评书还要和她争上一阵子。时间一长,玉刚就有对付媳妇的法子啦!趁她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把收音机的电池抠掉藏了起来。不明就里的他媳妇还像往常那样想打开收音机听她的戏剧。可不管她怎么拧开关,没有电池的收音机都像个哑巴似的在那里一声不吭。看着媳妇一脸的蒙圈惋惜,白玉刚有点幸灾乐祸地揶揄道:“别再瞎鼓捣啦,收音机都让你鼓捣坏了。”他媳妇听后心里虽然有些不甘,也得无奈地把手从收音机上挪开。看到媳妇被自个拿下了,白玉刚会装模作样地围着收音机鼓捣一番——偷偷把电池再安上。有了电源的收音机里自然很快就传来刘兰芳抑扬顿挫播讲评书《杨家将》的声音。此时,嘈杂的饭场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跟着白玉刚收听刘兰芳绘声绘色地讲评书。这时候的白玉刚比当了村长还神气,只有他媳妇一脸的茫然,这个收音机怎么一到他手里就啥毛病都没有了呢?
手里有钱的白东海净弄来些新鲜玩意让饭场里的人开眼界。那天早饭的时候,他娘又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兴致勃勃地听她的豫剧。满脸兴奋的白东海提着一个和收音机差不多大小的匣子进来了。看他娘正兴致勃勃地听她的豫剧,他悄悄把手里的匣子往饭场里一放,也没有吱声,大家对他的匣子也都没有当回事。等收音机里的豫剧播放完,他娘才从豫剧里清醒过来:“东海,你咋又买一台收音机来?”东海也不答话,只是拧大了他拿来的匣子的音量,接着匣子里面就传来他娘的声音:“东海,你咋又买一台收音机来?”饭场里人都吓了一跳:他娘明明在旁边坐着,咋会在那里面说话呢?他娘比饭场里人更惊悚:“东海,你这是鼓捣来的啥玩意啊?”很快,匣子里面又传来一句:“东海,你这是鼓捣来的啥玩意啊?”他娘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都变了,饭场里所有人的眼光也都聚集到那个匣子上面,连饭也都不吃了。
看到大家如此,白东海才把那个匣子在众人面前举了举炫耀道:“双卡录音机,小二百块钱买的呢!往后,你们谁再说话不算数,我可都能给你们录下来,到时候看你们还耍赖不?”“哎哟哟,小祖宗!你这个败家子。花咱家少半头牛的钱买个它来,不当吃又不当喝的,你要个它干啥用?”听到花那么多钱买来这么个玩意,东海的娘心疼坏了,一边骂着一边还忍不住打量着那个叫录音机的匣子,白东海却不管他娘心疼不心疼:“这是俺托了好多人才弄到一张购物票,没有那张购物票,你再拿二百元钱也是买不到的。”白东海一边炫耀着,一边不停地录着饭场里人说的俏皮话,然后又反复播放着。他每播放一遍,饭场里人就会跟着哈哈大笑上一阵子。最后,播放得连他娘也忍不住笑了。
白东海买回来录音机后时间不长,他又在他家里安了一部固定电话机。他说有了电话做买卖就方便了,有些生意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省得来回跑腿了。家里安上电话,方便了白东海,也方便了小白庄的人。白东海家里没安装电话时,村里人往外打个电话都得跑到镇上去。在外地的小白庄人也没法子及时与家里人联系。自从白东海家安上电话后,小白庄人打电话再不用往镇上跑了,在外面的小白庄人与家里联系也方便多了,他家的电话成了整个小白庄人的公用电话,他家也成了小白庄的公用电话亭。不仅如此,时间不长,小白庄很多在外的亲戚朋友也都知道了白东海家的电话号码——小白庄人有意无意中告诉他们的。这些人联系小白庄的人时,常常也往白东海家里打电话,让白东海转悠着满村里喊人接电话。这个时候白宇祺给他出注意了:“东海弟,要不,你家里也安个大喇叭吧,这样,外头的电话一来,你在喇叭上招呼一声就行了,省得你再到处跑着喊人接电话了。”起初,白东海还有点不好意思——在村里,只有村长家里才有资格安装大喇叭,他怎能随便在家里安个大喇叭呢?后来,架不住白宇祺再三劝说,他也顺水推舟那样做了——专门为小白庄人接电话服务啊!那个时候,只要白东海家的大喇叭上一喊人,整个小白庄里凡是能听到喇叭声响的,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专注地听着喇叭里在喊哪个人去接电话,那个被点到名字的人则会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白东海家里奔去。那些没有接到电话的人,平时见了白东海也往往会特意嘱咐他一句:“要是哪天有俺的电话了,你可得招呼俺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