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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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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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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下》》连载

第三十章

(一)

狗蛋和郑丽两人的关系确定后,在郑丽的调教下,他很快就上了道,家里家外的很多事情不用郑丽安排他,他就办理得利利索索的。不仅如此,对郑丽的两个孩子,他也是视如已出,尽心尽力地抚养他们,且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郑丽看狗蛋如此体贴她,遂私下里和他商量,说要和他再生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总算是狗蛋的骨血。哪知道,狗蛋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脑袋就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啥骨血不骨血的,咱们俩还分啥你我啊?咱们尽心尽力把这两个孩子抚养大,他们以后能不孝顺咱?”狗蛋朴素的两句话把郑丽感动得泪流满面,她没想到狗蛋这么重情义懂世理。

郑丽两口子的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了香油匠的耳朵眼里。一天中午的饭场里,香油匠心血一来潮,又拿这事儿开涮白老六了。白老六正低着头吃饭。香油匠猛不丁地来了一句:“你们还不知道吧?老六和他侄子还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呢!”饭场里人一下子被香油匠的这句话搞糊涂了:狗蛋爷俩又有什么稀罕事了?看到大家一脸的懵圈,香油匠更得意了:“你们想想啊!他们爷俩找的媳妇都是二手货,还都带着拖油瓶,人家狗蛋更绝,人家要给他生他都不要,非要养别人的。你们说说,他们爷俩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啊?”香油匠说完,自个先笑了。哪知道旁边的白老六听了香油匠的揶揄,竟不急不躁地先干咳了两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道:“你这个家伙先别慌着操俺们爷俩的闲心了,还是想想你自个的事吧!你家里的传家宝还在我那里呢!你要是再不赎回去,我可拿它当夜壶了。”白老六一说完,香油匠脸上的坏笑立马僵住了。白鹦鹉的好奇心却上来了,盯着白老六问:“二爷,你那里有他家的啥宝贝啊?”这下轮到白老六得意了:“他家里的金夜壶。”白鹦鹉更吃惊了:“金夜壶?他家里哪辈子发的财,连夜壶都是金子的?他家的金夜壶咋跑你家里去了?”白老六更得意了:“你去问问他啊!”说着朝香油匠努了努嘴。此时,香油匠的脸已变成猪肝色,再不敢和白老六斗嘴,慌忙端起饭碗,谎称着身子骨不舒服,头也不抬地回家了。白老六看香油匠被他揶揄得狼狈地跑了,禁不住笑骂了一句:“哼!你他娘的屁股上的屎刚擦干净,就来看俺们爷俩的笑话了!”尽管香油匠的那把锡酒壶早让他娘赎回了,如今白老六一提起那事儿,他脸上还是如伤疤被人揭开了一般难看。而白老六在香油匠跟前扳回一局,心里也比吃了狗蛋的一碗大炖羊肉还舒坦。

白玉刚家饭场里人越来越少,并且多数还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小白庄里的年轻人平时已很少来这里吃饭。他们即便偶尔来那里一趟,也不是为了在那里吃饭,而是为了和村里的老年人见见面说说话,算是尽到了做晚辈的礼数。香油匠、白老六、白玉彬、白鹦鹉等这些人则是雷打不动地天天到饭场里吃饭。他们已经养成吃饭必须到饭场里才能吃下的习惯,若是哪一天不在那里吃饭,他们就感觉没有胃口,饭菜就不香,吃得也不舒坦。

村里的野小子们早不见了。鲜枣成熟的时候,玉刚媳妇也不用天天坐在院子里看着守着她的那些宝贝枣树了。现在小白庄的孩子们能吃到的时鲜水果太多了,以前金贵的鲜枣在他们眼里早不是什么稀罕物。每到枣儿成熟的时节,尽管玉刚家院子里枣树上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却鲜少有小孩光顾他家里向他讨要鲜枣吃,更没有小孩子像以前那样瞅着偷摘了。玉刚媳妇一边心疼那些挂果稠密的枣树,一边又惋惜着那么好的枣儿却没有人来吃了。

最近这些年,每当鲜枣成熟时,玉刚媳妇总盼着村里的孩子们还像从前那样,跟她捉迷藏似的偷摘她的鲜枣吃,那样的话,她心里会很高兴也很有成就感。令她失望的是,这样的情景已好些年再没有出现过。虽然她一直等着盼着,盼着野小子们跑过来。由于没有人来家里向她讨要她的鲜枣,她只好任由枣儿在枝头慢慢熟透,又自个儿从树上掉落下来。熟透的枣儿一个接一个地掉到饭场里的方砖地上,摔得稀巴烂,溅得地面上星星点点的到处是烂枣泥。有时候,白玉刚不忍心看着好端端的枣子在树上白白烂掉,偶尔也会拿竹竿敲下来一些,盛在小竹篮里搁在饭场里让众人品尝。饭场里人对玉刚的好意似乎不怎么领情,他们漫不经心地围着小竹篮挑拣上一阵子,挑出一两个品相不错的放到嘴里尝一下后也不再品尝了。小半竹篮的鲜枣往往会在那里放上好几天,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坏掉。这样的情形反复几次后,玉刚也懒得再从树上下枣子了。

现在玉刚媳妇老是懊悔,懊悔自个以前斥骂偷打她家枣子的野小子们斥骂得太厉害了,若是当初骂他们不那么厉害,或许他们的孩子还会像他们当年那样争着抢着来她家里偷打枣子呢!为此,她一见了人家的面,就特意嘱咐人家:到时候让你家的小孩来家里吃枣吧!俺可是每年都特意给他们留着呢!人家也会很客气地答应她:好的,到时候一定会让他们过去的。听人家这样一说,她就信以为真了,又整日里在家里等啊盼啊!可是,等到枣树上的枣子都快落完了,也没等来人家,为这事儿她心里又会不止一次地暗暗懊丧,觉得人家太不给她面子啦!

香油匠早不磨香油卖香油啦!已到耄耋之年的他如今对儿子颇有怨言。他常常在饭场里抱怨金锁,说金锁只知道给他寄钱寄东西,就是不知道陪他说说话拉拉呱,一年里来不了家里几次看他,每次还都来去匆匆。他说他不要金锁的钱也不稀罕他的东西,只希望他能好好陪陪他。看来,人老了才知道亲情多重要。

香油匠又说以前的日子苦是苦点但心里舒坦。过去村里热闹,饭场里也热闹。现在虽然生活条件比原来强多啦,但村里的烟火气少了,偌大个小白庄里到哪里都冷冷清清的,好久见不到个人影。他还抱怨说金锁给他寄来的酒,没有以前白老六代销店里卖的散白酒的味道好,家里咸鸡蛋的味道,也没有以前白老六卖的味道正宗。现在的他虽然想吃喝什么就能吃喝上什么,但就是吃不出喝不出以前的味道来。他还非常怀念他家里金锁送给他那台黑白电视的那阵子。那个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多带劲啊!只要天一黑,他家院子里人就满了,大家伙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看电视,一直看到深夜大家伙才散场,第二天还一点儿不耽搁下地里干活。现在,家里虽然早换上液晶大彩电,村里却没有一个人到他家里陪他看电视了,金锁给他买的好茶叶也没有人来喝了。他一个人看电视提不起劲头来,喝茶也喝不出味道来。他又说以前吃地瓜窝窝头比现在吃鸡鸭鱼肉还带劲,以前用筷子串一串窝窝头,他一顿都能吃完。现在望着桌子上的鸡鸭鱼肉却没了胃口!

这人啊!老了大概就喜欢怀旧吧!可是,有些过去的东西,现在哪里还能找得到?如今只有玉刚家的饭场里还有些以前的老味道,所以他每天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啦。吃饭的时候他去,不吃饭的时候他也去。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过去的一点儿感觉;只有到了那里,他心里才畅快些。

亮子的儿子白银河也要去外面上大学了,说是到金萨省的省城里读书。为什么去那里读书呢?他娘山妹子让他去的,说是在那里上大学可以顺道经常看望一下他的姥姥。老太太身体好着呢!就是整日里想她的外孙子们。因为孙子要去那里上大学,白玉彬还有些不满意:人家根旺都是去北京上的大学,咱也得到北京上大学去,只有在北京上大学脸上才有光彩,才算是正儿八经地上大学。金萨省那里一座大山连着一座大山,鸟儿见了都发愁,到那个穷山窝窝里上大学,有啥光彩的?亮子生怕老爹的牢骚让他媳妇听到了生气,赶忙拉老爹进屋里去:“你懂个啥,你懂个啥?人家那里现在县县都通高速通火车了,出出进进比咱们这里还方便呢!你咋还是老思想呢?你没看电视上吗?眼下全国人还有外国人都争着抢着去人家那里旅游呢!若是到现在,那里还像过去那样,谁会累死累活地到那里去?现在多少人想去那里上大学还捞不上呢!往后你不懂就少起哄,省得她(山妹子)听见了心里不高兴。”白玉彬挨了儿子一顿教训后,马上变老实了。

白银河去金萨省上大学那天,亮子一家人打扮一新,欢欢喜喜地坐上去金萨省的航班。他们准备先去山妹子的老家陪老太太住上几天,在那里好好转一转,在风景区里玩一玩后再把孩子送到大学里去。他们一家人走后,白玉彬有点百思不得其解:过去那个吃不上饭的穷山窝窝现在咋成了人们争着抢着去的风景区,难道那里比现在的小白庄还要好?那天在饭场里吃饭,白玉彬又唠叨起这事来。村里一个曾去过山妹子娘家那边旅游的后生马上帮他解开了心中的谜团:“大爷,人家那里现在大力发展旅游业,全国各地的人都去那里观光游玩。眼下,人家那里山好水好风景好,那里的大山就是个金山银山,你说是人家那里好,还是咱们小白庄好?”

按白宇祺的年龄,他本应该从村干部的位子上退下来。可小白庄的人却舍不得他走,联名给野滩镇党委政府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继续留任。野滩镇的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打破常规,让白宇祺继续任职,也算是顺应了民意。如今小白庄村子不大,事情却不少,村里一天也离不开村干部。这些年,国家形势发展变化是一天一个样。原先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都变成现实了。白宇祺打心里替国家高兴,替老百姓高兴。只是最近这些年,国家的形势变化太快了,快得他都有点跟不上趟了。

就比如计划生育工作吧!以前,白宇祺是整天盯着村里那些两女户或头胎是男孩的人家,生怕他一不留神,人家再生出来一个。那样的话,他就会因计划生育工作不力被镇里通报,还要被镇里催着上户征收人家的社会抚养费,逼着人家节育上环或者去结扎绝育。那阵子,为了不被镇里通报,他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紧盯人家。村里有些人家为了多生个孩子就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玩得他整日里心惊肉跳的。可是最近,野滩镇里又下来文件,说为了落实国家放开二胎生育的新政策,全镇各个村都要完成生育二胎的任务数,否则就要全镇通报批评。接到这个文件后,白宇祺一下子懵圈了:国家以前是想方设法地不让人家生,现在又求着人家生,这弯子拐得太陡了吧?

(二)

香油匠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头天中午他还端着碗在饭场里吃饭呢!吃饭的时候,白鹦鹉还和他闹着玩呢:“白叔,看你这饭量,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呀!”“看看我这饭量,怎么着也得再活几年吧!好面馍俺还没有吃够呢!咋会提前走了?”香油匠信心满满地打趣道。他还说过春节的时候,他要给自个过九十大寿呢!到时候他还得请全村的人去他家里喝他的喜酒,他要和大家伙一块好好热闹热闹呢!可是,第二天早上,一贯早起的他却没了动静,他妻子到他的房间里看他,才发现他已经走了。据说香油匠走得十分安详,脸上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对于香油匠的离世,饭场里人都有些惋惜,正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啦?白老六更是责怪他:“你香油匠也太不讲究了吧?你说的好好的,春节你过九十大寿请大伙吃饭呢!这距离春节连一个月都不到了,你怎么就提前溜了呢?”说着说着,他的两行热泪就掉了下来。

香油匠去世后,白金锁领着一家人开着两辆大轿车星夜兼程从深圳赶过来给他爹操办后事。金锁的两个女儿都当妈了,他那个超生的儿子明明大学毕业后也上班了。望着成年的姐弟仨,白宇祺都不敢认他们。丧事办完的那天,白宇祺和他们姐弟三个闲聊,白宇祺问起他们老家以前的事。金锁的两个女儿对以前的事儿还有点儿印象,明明对小白庄是他的老家这个说法却是一点儿都不认同。那小子叽哩哇啦地说着深圳那边的方言,白宇祺一句也没有听懂。一旁的金锁不满意地训了儿子一句:“咋跟老家的人说话呢?”小伙子才不情愿地换上了普通话。白宇祺遂笑着说他:“小子啊!往后你不能光会说人家那里的话,你还要会说咱们老家的话,小白庄是你的老家,你可记好了。”“小白庄是我老家?你不要开玩笑啦,我的老家在深圳,深圳那里才是我的家。”金锁的儿子理直气壮地反驳着白宇祺,弄得他很有些无奈也有些尴尬。

金锁一家人奔丧完毕就要回深圳去了,临走前,金锁特意去了趟玉刚家的饭场里。他端着他爹生前吃饭用的马勺子学着他爹的样子在那里吃了一顿饭,这是他此次回小白庄陪着老少爷们吃的最后一顿饭,所以他对这顿饭特别地留恋。吃饭时,他再也没有他闯深圳第一次回来时的兴奋与激动,也不再讲述他在深圳的见闻。相反,他一直沉浸在他在小白庄生活的岁月里。他跟大家讲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上学玩耍的快乐时光;他跟大家讲,过去在毒辣辣的阳光下,他和他父亲一起在打谷场里干活的情景;他跟大家讲他慈祥的奶奶如何疼他,他跟大家讲玉刚叔家枣树上的枣儿是多么的酸甜可口;他跟大家讲他在白老六的代销店里听呱嗒嘴老头讲古书睡着的往事......。讲到动情处,金锁哽咽着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金锁深情回忆的每一件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难忘的一幕幕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可惜的是,一晃几十多年过去了,他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成了一位饱经岁月沧桑的中年人。在外漂泊的风风雨雨,让他开始留恋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多年的在外漂泊生活使他深深地感到,脚下的这片故土才是他心灵的最后归宿地。可惜的是,为了生活,他又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昔日里朝夕相处的小白庄亲人,离开他梦萦魂牵的小白庄,飘泊到遥远的地方。如今,他人虽然即将离开小白庄,他的心却要永远与小白庄融合在一起。

白东海这次来是要把他母亲接到深圳去的。他母亲年纪大了,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两位老人还能相互有个照应,他还不怎么担心。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怎舍得把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老家里?他要把他娘接到深圳去,往后深圳就真的是他的家了,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啊!虽然白金锁有这份孝心,他老母亲却一百个不想走。她说人老了都是叶落归根,哪里有黄土埋到脖梗子的人还要到外面漂泊,难道做鬼也要做个异乡野鬼吗?她不愿意到外面生活去,她只想守着老院子,每天和村里的街坊邻居说说话拉拉呱,心里比什么都舒坦。况且眼下她的身体还硬朗,自个还能照顾自个,为啥非要逼着她到大城市里去呢?

尽管他娘心里一百个不想走,金锁最终还是把她老人家接走了,带她到那个距离小白庄很遥远的地方。据说,临走的时候,金锁的娘特意抓了一把院子里的黄土捂在怀里,还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她说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活着再进小白庄了,她要带上这把小白庄的黄土走。有了这把黄土,就等于小白庄时时刻刻都在她心里,无论走到哪里心都不孤单了......。

金锁一家人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小白庄的早饭点,两辆大轿车专门在玉刚家门口停下来,金锁一家人和饭场里人一一道别。饭场里人握着金锁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老太太的眼泪更是哗哗地往下掉。望着渐渐模糊的金锁家大轿车的背影,饭场里人再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说笑了,他们的那顿饭吃得是异常地寡淡无味。

香油匠走后的第二年冬天,二光棍的傻女人也走了。那是一个无风净火的冬日,傻女人在桌子旁吃着吃着饭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任凭二光棍怎么叫她喊她,都没有再醒过来。傻女人有傻福,村里人都这样讲。她虽然傻,二光棍却看她像个宝贝似的。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二光棍即使要一口饭也得先让她吃。后来,二光棍做炸油条的买卖,他炸出的油条都是等傻女人吃饱了,才推着车子溜乡去卖。那些年头,小白庄村里哪个人像她那样能逮住油条吃个够?再后来,她儿白根旺在省城里参加了工作,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傻女人在那里只住了几天就憋得嗷嗷叫,非要回家来不可,她儿子给买啥好吃的都不管用,害得根旺只好用一辆小轿车把她送回来。傻女人回到村里一见到二光棍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二光棍爷俩都很有些不好意思。

傻女人坐着小轿车回到小白庄的那一刻,整个小白庄的女人都眼热坏了,她们哪方面不比傻女人强,咋就没有傻女人有福呢?她可是小白庄里第一个在省城里住过的女人,也是小白庄里第一个坐着省城的小轿车回村的人。后来傻女人虽然不再去省城,根旺对她却孝顺得很,每个月都给她和二光棍邮寄钱来,还邮寄来很多东西。二光棍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从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可是傻女人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活了整整七十多个春秋。据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讲,像二光棍媳妇这样的傻女人,小白庄周围的十里八村里都找不到她那么长寿的。

傻女人走后,饭场里有人说这是傻女人自个修来的福份,有人说是二光棍上辈子欠她,这辈子是专门来还她的人情的。不管怎么说,傻女人摊上了一个好男人。尽管傻女人这辈子什么都不能给他,这个男人这辈子却无怨无悔地为她遮风挡雨,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全身心地呵护她,无论什么时候都对她不离不弃。这个男人此生并不富有甚至有些穷困潦倒,却把他拥有的全部都给了她,包括那颗最真诚炽热的心。这个男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完美诠释了什么是世间真情人间大爱。

傻女人走后,根旺要接他爹跟他回省城一块生活,说要好好孝敬他爹。二光棍却拒绝了儿子的好意,他说他在小白庄里生活惯了,离不开小白庄了。省城的生活好是好,但他在那里却不舒服不自在,还是在小白庄里好。省城里没有玉刚家里那样的饭场,离开了饭场,他吃再好的饭都感觉不香不舒坦。二光棍说他儿子,他住在小白庄里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出门都是街坊邻居,哪家有事了,谁不出手帮一把?二光棍还对他儿子说,他还要留下来继续陪着他母亲,她母亲本来就没个亲人,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小白庄里。根旺想想他爹的话也有道理,就随他去了。不过根旺对他爹还是有些不放心,只好每天一个电话地问候他爹,二光棍这回真的成了光棍。

(三)

二光棍的油条生意早不做了,傻女人去世后,为了打发时间,他每天除了在小白庄里溜溜转转,就是到小白庄周围的集市上赶闲集。小白庄的旮旯角落里他都了如指掌,每天却还要走上一遍,仿佛不走上一遍就不放心似的。赶闲集就不一样了,二光棍每次在集市上都能遇上稀罕物,一遇上稀罕物,他非得买回来一点。东西一买回来,二光棍家也不回就去了饭场里,让在那里唠嗑的白玉刚、白老六、白玉彬等一众人经经眼,帮他看看他买的东西值不值得。那些人为哄他高兴,自然会对他的东西很夸赞一番,夸得二光棍心里舒服了,二光棍就会让狗蛋送饭场里一盆大炖羊肉来,说是请大家伙搓一顿庆贺庆贺。每每这个时候,玉刚就会拿出他珍藏的酒来。于是几个老头就围着白玉刚家的小饭桌喝起来,喝高兴了,还会扯起各自年轻时的一些趣事来。

白老六最引以为豪的是他当年在部队上立功受奖的事。当年,他当工程兵在山里修铁路遇到了山体滑坡,幸亏他及时发现了苗头报告给上级,他们整个连队才都安全撤了出来,要不然他们都得报销在那里。为此,他所在的部队给他记了个三等功。班里的战友为了感谢他,特地请他吃了一顿手抓羊肉。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小盆,直到现在他还记着那顿手抓羊肉的味道呢!

二光棍最爱说的则在当年他巧遇傻女人的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在家饿得两眼放绿光的他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当盲流逃荒去了外地。那年春天,二光棍拄着一根棍子一路乞讨准备到河东省的省城里去,因为他听人说过,只要到了大城市里就有饭吃了,所以尽管饿得前心贴后心,他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那时的二光棍心里就一个念头,他爬也要爬到省城里去,免得饿死在家里。

在去省城的路上,二光棍好容易从一户人家里要来两个地瓜渣的窝窝头。地瓜渣窝窝攥在手里,他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一个。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甜可口的地瓜渣窝窝头。第一个地瓜渣窝窝头下肚后,他饥肠辘辘的肚里才感觉好受了些。当他拿起第二个窝窝头准备再吃掉时,忽然想到万一将来讨不到吃的,这个窝窝头可就是临时救命的了。于是咽了咽口水,他把那个地瓜渣窝窝头重新放回衣兜里,然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二光棍强打精神来又到一个村庄头上,准备进里面再讨些吃的去。当他满怀希望地进到村里时,里面的情况却让他失望了。村里虽不能说是家家出去讨饭,却也是十室九空,且都到了断炊的地步。留在村里的多是些小孩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身体有残疾的,这些人根本没有能力走出村子,一个个饿得皮包着骨头。二光棍在村里转了大半圈,不仅没找到一点儿吃的,还被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孩给纠缠住了。这个十八、九岁光景的女孩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除了用一只手指着她的嘴不停地对着他呜呜地乱叫外,别的就什么也不会了。二光棍看出来这个女孩精神有问题,也明白她那个手势的意思:她向他讨要吃的呢!二光棍正为他的肚子着急呢,哪里有心思搭理她?遂大声地呵斥她两句,好让她躲到一边去。看到二光棍板下脸来吼她,女孩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不再呜呜地朝他乱叫,却又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二光棍信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院子跟前。这家用棉花柴篱笆围起的院子里,除了两间低矮的堂屋和一间草棚子厨房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走路走累的他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便走进院子里。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女孩见他进到院子里,便并抢在他前头直接去了敞开着门的堂屋里。就在二光棍满脸疑惑的时候,女孩又在堂屋里呜呜地叫起来,好奇的二光棍就跟了进去。

简陋到寒酸的堂屋东间里,一张呀呀作响的板床上和衣躺着一位干瘦的老头,一床老旧的军用薄被子胡乱搭在他身上。大概是饥饿所致,老头干瘪的脸上两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见一个陌生男子突兀地进来,他本能地从床板上折了折身子想坐起来,却因身子太虚弱折了半截又无奈地躺了下去。老头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警惕。二光棍明白他的意思,赶忙朝他举了举手里讨饭的瓷碗,等于向人家解释一下他的来意。老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又用手指了指他旁边一个小饭桌。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二光棍看到小饭桌上高粱莛子馍筐里两个地瓜渣窝窝已经干得裂出了缝。看样子这两个有些时日的窝窝头就是他们俩的救命粮了。

看到这里,失望的二光棍摇了摇头,准备退出来。板床上的老头却示意他在他旁边坐下来。又饿又累的二光棍只好顺手拿了个板凳挨着板床坐下来,权当歇息一会儿。

老头简单问了一下二光棍的后情况,就主动跟他聊起了他的身世。

这位名叫解放的老人是一位老八路。他十多岁的时候家里穷得吃不上饭还受人欺负,恰逢八路军路过村里,为了活命他就跟着队伍离开了家乡。这个解放的名字还是部队领导给他起的呢!全国解放后,他由部队转业到河东省省城的一家工厂里当了一名工人。由于各种原因,他一直也没有成个家。恰逢有个老战友的女儿成了孤儿需要照顾,他就领过来当女儿抚养了,还给这个女孩起名叫新生。不知道什么原因,新生上高中时忽然患了神经病,他带着她四处求医,钱没少花,新生的病情却不见一点儿好转。没有办法,新生只好辍学呆在家里。“三年困难”期间,国家号召城里的工人下到农村去,以减轻政府的负担。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解放就带着新生用一辆板车拉着他的全部家当回到了农村的老家里。

解放老人回到老家后,起初老家的人还能吃上饭。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恶化,大家慢慢断了顿饿起了肚子。为了活命,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讨饭。解放老人年纪大了出不去,又不忍心饿着新生,就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饭食省下来留给新生吃。只是危机愈来愈烈,到最后他实在弄不到吃的东西,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新生饿着,只好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省给她,他自个则一天天地饿着肚子.......。二光棍进到他家里院子里时,解放老人已经连续几天一粒粮食未进了,正躺在床上为新生的将来发愁呢!他可以饿死,但绝不能让新生活活饿死。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实在对不住他那位死去的老战友了。

听解放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完,二光棍既为老人的无私情怀所感动,又为他的处境担忧难过。按理说,再怎么着他都应该伸手帮老人一把。无奈的是,此时的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思忖再三的二光棍狠了狠心,从衣兜里掏出来那个带着他体温的地瓜渣窝窝头放进小饭桌上的馍筐里——他能做到的只能是这些了,然后,扭头狠心迈出了堂屋门。他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的解放老人忽然叫住了他:“我给你商量个事,好吗?”等二光棍扭过身来时,老人已经累得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看得出来,为了喊住二光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二光棍一脸惶惑地再次来到老人跟前,见他双目紧闭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二光棍吓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时,老人的眼睛又微微地睁开了,示意二光棍朝他嘴边靠过来。二光棍只好俯下身子,仔细听他想说些什么:

“我、我看、看出来了,你、你是个好人,我托、托付你一件事,你把新生带、带上吧!别饿、饿着她就、就行了。”老人闭上眼,似乎在攒劲。停了一会,他又说话了:“你把、把馍筐子里的三、三个馍都、都带上。把那个、个、地排车也带上,就、就算新、新生的嫁妆了.......。她,她,今年已、已经,十九岁了,你千万、千万,不要亏、亏待她啊!”看得出来,此时的老人是在无奈地安排后事,也是郑重地将新生托付给他。此时的二光棍已不知道该对老人说些什么,只是泪流满面地使劲点头答应着他老人家。他呜咽着站起来,从馍筐里拿起那两个干裂的地瓜渣窝窝,一手拽着新生,一手拉起院子里的那辆地排车,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那个院门。

就这样,他用那辆地排车拉着新生到处讨饭,一直到后来他转悠着溜乡卖油条,他用的都是那辆地排车。

二光棍说到这里,那些人再也无心喝酒吃肉了,个个脸上都现出无比惊讶的神色来,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傻女人还有一段这样的来历。惊叹不已的玉刚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解放老人后来怎么样啦?”二光棍用手擦了擦他有些湿润的眼睛:“过了一个星期,我讨到饭再去他那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唯有那个地瓜渣窝窝头还在馍筐子里。”二光棍说完把杯里的酒猛地倒进嘴里又一口气咽下去,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通红的:“我一想起来这事儿,心里就难受,我不该把那两个地瓜渣窝窝头全拿走啊!”他竟然失声哭了起来。看得出来,对于解放老人的离世,二光棍心里是非常内疚的。看二光棍如此,白玉刚突然明白过来,二光棍为啥对傻女人一辈子不离不弃了。二光棍越说越伤感,他们几个赶忙安慰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并且他一辈子对待傻女人更是诚心诚意的,也算是完成老人的遗愿啦!在众人的竭力劝慰下,二光棍才慢慢平静下来。看到二光棍情绪稳定了,白老六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二弟,听说,你媳妇还会洋文,真有这回事?”听白老六问起这事儿,二光棍的脸上又变得阳光灿烂起来,还现出很骄傲的神色来:“对,俺媳妇会说洋文。”

原来,以前二光棍遇到难处被逼得无奈时也会对自个身边的傻女人骂上两句出出气——人家的媳妇都会为自个的男人分忧解愁,唯有他的女人整天只知道傻呵呵地在一旁站着,连句话也不会跟他说。哪知道,傻女人被他骂过后,嘴里有时会叽里呱啦地蹦出来句“阿尔侃”。起初,二光棍以为傻女人在胡言乱语,直到他儿子根旺上初中后,根旺才听出来他娘的那句“阿尔侃”的意思了:就是英语“I KAN”,翻译成汉语就是“我能”的意思。听儿子这么一解释,二光棍遂无可奈何地自嘲了一句:“奶奶的,弄了大半辈子,俺还娶了个会说洋文的媳妇。”只是隔墙有耳,他无意中的自嘲,被墙外的好事之人听得一清二楚。那人后来在饭场里说闲话时就拿这事儿当笑料说开了。彼时的二光棍正自感活得窝囊,面对人家的戏谑,哪里有半分反驳的资本?只好任由那人说去了。于是,傻女人会洋文这事儿就这样传开了。

如今,白老六旧事重提,此时的二光棍早不是彼时的二光棍,说话的底气早已今非昔比:“是啊,俺媳妇确实会洋文,听俺儿子说,他娘说的还是英文呢?你们看看,整个小白庄里谁家的媳妇会英文?”二光棍骄傲地反问了一句。彼时在场的人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白根旺能成为小白庄的第一个大学生,原来是受到他娘的遗传,他娘的学问大着呢!

(四)

玉刚媳妇刘大姐的年岁也大了,拐棍都不敢离手了。她的头发变得斑白,腰有些驼,眼神也没有以前好使了。以前她是从来不会认错人的,现在则不行了,常常张冠李戴地叫错村里人的名字,人家还不好意思给她纠正。事后玉刚就坏笑着揶揄她:“往后你见人别太热情了,看准了再给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不会怪你的。”刘大姐当然明白自个男人的意思,不过她还是有点不服气:“俺见人就是热情又咋啦?有人想叫俺天天对他热情,俺还不搭理他呢!”她:“哎哟哟!看来还没有老糊涂,还知道对谁热情对谁不热情呢!”白玉刚好像不想放过这个和老婆斗嘴的机会,遂又来了一句。他媳妇听着又不是什么好话,也不甘示弱起来:“你不就是嫌俺认不准人就乱打招呼吗?实话告诉你吧!俺认错哪一个都认不错你,你就是脱了三层皮俺也能认出来你。”玉刚看看周围没人,就嬉皮笑脸地和老婆又来了一句俏皮话:“你想认错俺来,可惜人家都不搭理你。”老太太听后脸色一红,又故意把脸一沉:“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两个人正斗着嘴,白鹦鹉一声不吭地进来了:“你们老两口子说啥呢?”玉刚媳妇脸上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忙抬起头来佯装看枣树上的枣儿,却不接白鹦鹉的话。白玉刚则有些慌乱地为自个打掩护:“说啥呢?说今年的枣子,长得歪歪扭扭的个个没个正形。”白鹦鹉见他们两口子给她装晕,索性也跟着装晕道:“唉!枣儿有没有正形都无所谓,人老了再没个正形就是老流氓了。”白玉刚当然明白白鹦鹉这句话的意思,又赶紧插科打诨道:“你说的可真对,你婶子说啦,今年的枣子可甜啦!明儿就给你送一筐去。”白鹦鹉把嘴一撇却不领他的情:“俺才不要你家的枣子呢!个个歪歪扭扭的没个正形。”这下白玉刚再不敢吱声了。

白老六的代销点开了近四十年,终于关了门。关门的那天,白老六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当初,他的代销点里是多么红火啊!整个小白庄的人都来他这里买东西,都来他这里玩耍,他的代销点里一天到晚都乱哄哄地不断人。到如今,他的代销点里一连几天都不来个买东西的人,小白庄的人对他代销点里的东西是越来越看不上眼。以前靠着代销点,他吃喝不愁;如今,若再依靠它生活,他非得喝西北风去不可。幸运的是,眼下他被野滩镇里认定为“五保户”。看病不要钱,吃穿政府管,一月还有几百元的零花钱,反正他能想到的政府都替他想到了。另外狗蛋夫妻俩也经常接济他一下,生怕他受半点儿的委屈。白老六没想到,以前他整日里担心的养老问题如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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