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省城。省委礼堂。全省农村工作会议已近尾声,领导在布置工作:我们这个会议已经开了五天,足见省委对这个会议的重视。今年全国、全省的农村和农业的发展形势都很好,我们要乘这个势头,把今年的农村工作做得更好。在坐的都是各市、各地区、各个县的农工部长,省委、省政府拜托各位,认真执行党的政策,把握好事物和事情的分寸,当好农村基层干部和农民的参谋。通知一个事情,临淮县的郑贽同志,散会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散会,祝大家一路顺风!
省政府办公室。郑贽走进来,一位工作人员招呼他:郑贽同志,您稍等,黄省长马上就到。说着去倒水。郑贽说,小同志,忙你的,我自己来。
郑贽刚刚坐下,省长和另一位干部带领柳荫梅走进来。郑贽站起来:黄省长……省长说,老郑,你看是谁,还认识不认识?郑贽一时回忆不起来:这是……柳荫梅一下子认出郑贽,走过去拉住郑贽的手:郑贽,我是柳荫梅。郑贽又惊又喜:荫梅,你?省长指着身旁的那位干部:老郑,这是我们刚成立的科技局单局长。你要先感谢他,是他给你发现了这个人才。怎么,不欢迎吗?郑贽说,欢迎,当然欢迎。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荫梅。省长对那个干部说:老单,你说说吧。干部说,柳荫梅同志是第二批从海外归来的爱国知识分子,强烈要求参加新中国建设。她是皖江人,刚到上海,就直接来咱们这儿报到了。谈话中,她从我办公室各县农工部长的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她说她认识你,我就让黄省长把你给叫来了。省长说,我们安排柳荫梅同志任省农工部科技局干部,你是农工部长,我想你一定有用得着她的时候。所以把她先介绍给你,就是因为她说你们过去有过一面之交。郑贽说,就是那次我跟着你从津浦路东突入到路西打游击,在一次与敌人的遭遇中认识她的。黄省长,荫梅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省长说,你呀,倒对我隐瞒了这么十几年,晚上,跟我好好交代交代。郑贽说,黄省长,这不是向您交代了吗?荫梅同志,你就留在省城工作吧。我就回去了。干部说,郑部长,她现在要跟你一起走。柳荫梅说,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实现我多年以前发展家乡农业经济的愿望,我觉得现在是一个好时候。干部说,我们已经同意柳荫梅同志的请求,把她下派到你们临淮县去,让她担任你们县农工部的科技干部。
一辆农公班车在简陋的公路上行进。车厢内,郑贽和柳荫梅坐在并联的两个座位上。柳荫梅问,老郑,成家了吗?郑贽说,一直忙,还没顾上。你呢?柳荫梅说,我呀?独身主义者。郑贽说,知识和技术,可以要一些西方的;思想和精神,还是要远离些吧。柳荫梅说,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我的思想和精神不会是西方的,因为我的根在中国。老郑,知道英兰和玉基的情况吗?郑贽说,解放后我一直在你的家乡工作,如果不了解他们,你一定说我太官僚主义。柳荫梅看看郑贽:那你说说。郑贽迟疑了一下:他俩刚举行完婚礼,玉基就出走了,柳英兰一个人在家里。土改的时候,有人坚持认为英兰是周宜仁家的儿媳妇,想要把她划为地主分子,我以她年龄刚刚十七岁、周玉基的身份不好确定为理由,没有认定,就拖下来了。可是,在对待你的家庭的问题上,我没能坚持住自己的意见,你的哥哥被定为地主分子,我始终觉得是欠妥当的。柳荫梅说,我以为哥哥应该被定为工商业资本家。这样,在现阶段,我们的家庭还应该是团结对象,这对英兰会好一些。郑贽说,可事实不是这样。你的哥哥不仅被定为地主分子,而且现在还关在县城的监狱里。荫梅,你是不是去看看你哥哥?柳荫梅问,可以吗?郑贽说,当然可以,回去我给你安排一下。柳荫梅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影响你?郑贽说,你又不是去给他通风报信,正常探望,怎么不可以?柳荫梅说,那就谢谢你了。
临淮县监狱。柳荫梅走进探监室。狱警带柳荫植走进来。柳荫梅走向前,抚摸着柳荫植的手:哥哥!柳荫植强忍要落下的泪水:荫梅,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柳荫梅说,我走这些年,你的这些遭遇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柳荫植说,都怪当初没有听你的劝告,带着英兰到国外去。柳荫梅说,哥哥,别这么说。你看,现在,我不是也回来了吗?我觉得,解放了,祖国会发展的。一些在旧时代不能做的事,在今天这个新时代很可能都是可以做的。因此,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回国参加建设来了。柳荫植说,荫梅,你的愿望非常好啊。我也期望能尽快给我一个结论,让我出狱,我也想参加新社会的建设呀!柳荫梅说,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早点儿出去。柳荫植满怀希望:好,我等着。荫梅,告诉英兰,让她好好做人,好好生活。
县委农工部。郑贽在办公桌前翻阅文件。柳荫梅非常高兴地从外面走进来,在郑贽对面坐下来:谢谢你,郑部长!郑贽说,见到你哥哥了,他情绪怎么样?柳荫梅说,还好。他说他很想出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郑贽说,难得柳先生这样一颗诚心。只是我郑贽没能保护好他,让他吃苦了,对不住他呀!柳荫梅说,郑部长,别再这样说了。社会,生活,都是复杂的,有时我们怎么也左右不了。我跟哥哥说,要想办法让他早点儿出来。郑贽说,我也在想,只是现在还没有一个适当的时机。柳荫梅换了一个话题:玉基的情况你是否了解一些?郑贽说,听说他在建国学院学习时随十八军南下,在外面入了党,参加了革命。柳荫梅说,如果真是这样,就能把英兰的地位提升起来了。郑贽说,英兰可没这样想。听张乡长说,英兰向他提了几次了,要求与玉基离婚。看来,英兰是怕连累玉基啊。柳荫梅说,英兰怎么能这样想?我马上回皇陵去,劝劝她。郑贽说,荫梅,先把你的办公室安排一下吧,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下午你到街上买几件日用品,把自己先安顿下来再说。柳荫梅说,老郑,我所以急着回皇陵去,一是想看看英兰;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是我想要找一个更具体的地方去工作。郑贽惊讶:你想回到农村去呀!柳荫梅说,我是研究农业经济的,住在城里怎么办?郑贽想了想:要去农村也可以。不过,得等我给你考虑一个合适的地方。皇陵,不能去。柳荫梅说,老郑,我知道你的担心。你是怕我回到皇陵,因为世仇的缘故,很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误会。但我对我的家乡没有任何成见,我是真心实意地热爱着家乡这片故土的。郑贽说,荫梅,你不了解情况。在我们党内,有一部分人是比较激进的,用一句术语来说,就是比较“左”,还不单单是,或者说不是世仇的问题。柳荫梅说,老郑,先让我回去看看吧。郑贽说,好吧,我送你回皇陵!
皇陵区公所。这里正在召开干部会议,张秋石和朱达在对待周玉基的问题上争执不下。朱达说,对周玉基最了解的当然是毗陵村的基层群众,比如魏一毛,当然也包括我。他是不是漏划地主,基层群众说了算。张秋石说,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来这儿工作,解放前后加起来也有四五年了。我觉得周玉基在解放前只能算是一个学生,一个读书人
一个干部从外面走到门口:报告,张乡长。张秋石说,进来,有事吗?干部递给张秋石一页纸:这是毗陵村的柳英兰要求与周玉基离婚的申诉。她看你在开会,让我转交给你。张秋石朝外面看着:她人呢?干部说,已经回去了。
朱达看着犹疑的张秋石:柳英兰和周玉基这两个人,无论怎么说,都存在问题。张秋石说,不管怎样,我们总得把问题给人家查清楚,让人家好好做人。张秋石说完要走出去,郑贽走进来:秋石同志,朱达同志,你们现在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经给周玉基定了学生成分,也只有暂时维持一个时期,待以后再商量分析。张秋石问,郑部长,散会了?郑贽说,散会了。张秋石又问,部里的事情安排好了,怎么先回咱皇陵来了?郑贽说,我给你们送来一位新同志,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她。柳荫梅,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柳荫梅走进会议室,向大家打招呼:各位好!郑贽介绍说:这位是咱们皇陵区副区长朱达同志,也是咱们皇陵乡党总支书记;这位是咱们皇陵乡乡长张秋石同志。柳荫梅说,朱区长好,张乡长好!我叫柳荫梅……郑贽说,荫梅同志,还是我来替你介绍。各位,我今天是当着皇陵区、乡两级单位和党委的主要同志,在这儿郑重介绍柳荫梅同志前来工作。柳荫梅同志的家乡就是毗陵村,跟咱们朱区长是同乡,又是邻居。他哥哥就是柳荫植,这是朱区长、张乡长和大多数同志都了解的。虽然柳荫植现在还在狱中,但柳荫梅同志并不因她的哥哥而成为我们的阶级敌人。她是作为爱国知识分子回到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我们每个同志都应当欢迎她!
大家都说:当然欢迎。朱达没说话。郑贽说,朱达同志,你呢?朱达支吾了一下:我……当然也欢迎。郑贽继续说:组织上本来是把荫梅同志安排在省农工部科技局工作的,但她惦念自己的家乡,要求回我们这儿来工作,我们非常感动。现在我以县委农工部长的身份宣布,柳荫梅同志以县委农工部科技干部的身份驻点皇陵区。朱达同志,秋石同志,以后要发展皇陵的农业生产,用得着这样的知识分子……
皇陵前的浩大原野。明王堆。朱清海父子三人领着几个人在田间劳动。周善人的坟就在他们的面前。朱清海指点着:英兰呀,你看看,这就是你爷爷周善人的坟,他过去欺负人,死了之后硬埋在我家这二亩明王堆上。不过那时你还小,不记事儿。现在,你是周家的儿媳妇,编在我这个组干活,只要好好干,我也不亏待你。守田说,爹,你跟英兰说那些干啥?她又不知道那些事儿。柳英兰说,老海叔,这次你能叫我加入你的互助组,我已经非常感谢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怕将来给你添麻烦。朱清海说,添麻烦不怕,只要你听话就好。
香云和香莲陪着柳荫梅赶过来。香云说,荫梅同志,你看那就是柳英兰。又看着田里:英兰姐,你看,谁回来了?
正在劳动的柳英兰看见了柳荫梅,一时怔住了。柳荫梅走过来,一把抓住柳英兰满是泥土的手:英兰,我是你荫梅姑啊。柳英兰惊诧十分:荫梅姑……柳荫梅说,孩子,你受苦了。柳英兰抱住柳荫梅,泪水满脸:姑姑!柳荫梅安慰说:孩子,别哭,别哭……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就是回来看你的。柳英兰说,来看我的?你还要走?香云说,是郑部长亲自送柳荫梅同志回来的,她就留在咱皇陵区工作了。柳荫梅说,香云,别称我同志了,咱们是乡亲,你以后就和英兰一样,叫我荫梅姑吧。柳英兰说,荫梅姑,香云是咱村的妇女队长,也是干部,就称你同志了。香云说,好,以后我就叫你荫梅姑。柳荫梅说,这多好,多亲切。守田走过去:我也叫你荫梅姑。柳荫梅一时没认出来:你是?守田说,我叫朱守田,我爹叫朱清江。柳荫梅突然想起往事:你是清江哥的儿子……守田说,是呀。荫梅姑,刚才香云说你留在咱皇陵工作,是真的?柳荫梅说,真的,乡亲们。走向朱清海:你是老海大哥吧?朱清海说,真是荫梅啊!你这一走,又是好几年了。柳荫梅说,是好几年了。那一次,我没能为清江大哥争出个公道……朱清海说,荫梅,别说那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不都解放了?你看这二亩明王堆,它不是还在俺老朱家名下?!柳荫梅说,是啊!海大哥,刚才香云、香莲都跟我说了,你刚刚成立个互助组,还把英兰也带了进来。这做的好啊!朱清海说,我这个组虽说成立得晚点儿,可我们的土地不少,大家也高兴,干得不错。荫梅呀,正好你回来了,这种地呀,我还真要你指导指导哩。柳荫梅说,海大哥,你是种地的老把式了,你该教教英兰才是。要是你不嫌弃,我就给你当个参谋吧。朱清海说,你过去那些想法还有没有?要不要还叫我联合经营呀?柳荫梅说,有啊!现在是新社会,要发展农业联合经营才更有基础呢。不过,现在刚解放没几年,地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等等再说吧。朱清海说,我看也是。刚分了地,还是等咱把地喂熟络了再向前走吧。香云说,爹,荫梅姑才刚回来,你又跟人家说远了。叫英兰姐陪荫梅姑回家吧。
柳英兰家。香云从自行车后架上解下行李,先放到柳英兰的床铺上。守田和保田抬着一张木床走进来,与柳英兰的床并排放下。柳荫梅说,守田,谢谢你们了。保田安排香云:帮荫梅姑收拾收拾吧,我们下田去了。香云说,哥,你们走吧。保田,跟咱爹说一声,我和英兰姐今天上午不去上工了。
柳荫梅看着守田和保田走出去,问香云:保田还没结婚吧?香云说,没有。柳荫梅又问,他是不是在等你?柳英兰说,荫梅姑,别跟香云说这个。柳荫梅问, 为什么?你们年轻人,还藏着什么秘密?香云自找台阶:来,荫梅姑,还是先安排睡的地方再说。哎呀,还差一条席子,我去拿。说完跑出去,柳英兰看着香云远去的身影,对柳荫梅说:姑妈,以后你别再说保田和香云的事儿。保田是一直等着她,可她就是不长不短。姑妈,跟你说吧,这事儿跟周玉基家有关系。柳荫梅不知就里,问:什么关系?柳英兰说,这事儿你不知道。周宜仁有一次糟蹋香云,被周玉基遇上了。周玉基出于一种同情,决心要娶香云。可是周宜仁不同意。柳荫梅说,后来的事我听说一些。你和玉基的婚姻是当年司空照促成的,或者说是他强制成婚的。不过,这些都过去了,香云跟保田结合不也是很合适吗?柳英兰说,只是香云自己觉得对不起保田。柳荫梅说,保田又不知道这件事。柳英兰说,姑妈,还有你不知道的。土改时,香云因为年轻,在斗争周宜仁的大会上,她被当时的情绪感染,当众揭发了周宜仁奸污她的事儿。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反觉得倒是自己像个罪人似的。柳荫梅说,以后劝劝她。她是受害者,我们应当同情她。不过,英兰,你也得跟我说说,张乡长对我说,你写了要求与玉基离婚的申诉给了他。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过去玉基和香云有过那样的话?柳英兰看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姑妈,你还不相信我吗?香云跟玉基之间的那段感情,玉基并没有瞒我,在我们举行婚礼之前,他就向我说过。我和玉基都是被逼迫结婚的人。现在提出跟他离婚,是听说他参加了共产党,当了干部,我是怕连累他。柳荫梅说,郑部长和张乡长都说了,虽然你爸爸被划成地主,关在监狱里,但你不是地主分子呀。柳英兰说,姑妈,你不知道,玉基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当天夜里就离开了,我们这能算夫妻一场?柳荫梅劝导说:张乡长说,他想办法和玉基联系,让他回来看看你,你们还是夫妻。柳英兰说,张乡长就是派你来做我的工作的?柳荫梅说,是呀。现在,你的离婚申诉就在我手里。住在你这儿也是我向张乡长要求的。我非住到周玉基回来看你才走不可。
柳英兰第一次有了笑声:姑妈,看你——!哎,香云拿席子来了。
傍晚。朱宗山推掉饭碗,坐在正房条几前上方的太师椅上吸水烟。四虎从外面跑回来,端起饭碗就往嘴里扒。朱宗山说,你做啥去了,恁晚才回来?四虎说,我通知人去开会了。朱宗山说,开啥会?八成是柳家那个闺女回来了,香云跟着跑,你也跟着跑。四虎听着朱宗山的话不对味儿:爹,你咋能这样说话?荫梅姑这次回来可是大受欢迎呢。是郑部长陪着她一块来的,人家是爱国知识分子。朱宗山说,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想起你死去的二叔。要不是她,你二叔也不会被周宜仁害死。四虎说,爹,你总把我二叔的死跟他柳家连在一块,这不对吧?朱宗山往桌子上磕了一下水烟袋:咋不对?他柳荫植到现在还关在监狱里,还不是在这件事儿上说不清?四虎说,不是人家说不清,是大哥认为人家没说清。朱宗山说,四虎,你这是啥话?一家人,跟你大哥不一致?四虎说,那倒不是。我是说,荫梅姑这次回来,咱可不能另眼相待。爹,你吃过饭了,大哥要开支委会,你先去吧。朱宗山问,又开啥支委会?批评我退出互助组?四虎说,那不一定。大哥说有重要事情。
朱宗山刚从正房走出来,香云领着柳荫梅正好走来。香云说,宗山叔,荫梅姑来看你了。朱宗山又愕然了:荫梅?柳荫梅说,宗山哥,我回来一天多了,才顾上来看你,对不起。朱宗山说,听说你回来了,回来好啊!不过,我要去开支委会了,改天再说吧。柳荫梅说,宗山哥,您先去开会,改天我再来看望您。香云,咱走吧。
香云和柳荫梅转身走出院子。四虎追出来:香云,你跟荫梅姑坐会儿再走呀!朱宗山嚷道:四虎,进屋去!
村部。初夜。两盏马灯照着亮,朱达在主持会议。魏一毛就坐在他身边。朱达正要开口讲话,朱宗山走进来。他走到魏一毛面前,把他拉到一边去,问:你咋来参加支委会,在这儿当面揭发我买了你的二亩地?魏一毛说,宗山叔,不是,是大哥叫我来的。朱达说,爹,坐下,开会了。朱宗山说,开啥会?是不是斗争我?我是买地了,还退出了互助组。我觉悟不高,我不干这个支委了。朱达说,爹,谁说你觉悟不高了?有思想问题,咱慢慢解决嘛。先坐下。朱清海也说,宗山哥,听大虎讲。朱宗山挨着魏一毛坐下来。
朱达开始讲话:咱们毗陵村的工作是出了一些问题。首先是我爹,他买了一毛的二亩地,我撕了他私下请人写的地契,他赌气退出互助组。今天就请大伙帮助帮助他。另一件事,是值得表扬的,一直坚持不参加互助组的老海叔,这次带头成立了一个互助组。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他学习。这才是一个党员、一个支委应该做的。爹,你应该向老海叔学习。朱宗山说,你还是想叫我回到互助组,那我再等等看吧。朱达说,等是不能再等的。我今天在这儿跟大家交个底。人家外地都在轰轰烈烈地进入初级社了,我们这儿由于前一阶段郑部长比较保守,以至我们建立互助组的扫尾工作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们已经落后于其他地区的发展形势了。现在我们要迎头赶上去。说到这儿,就说到今天要做的另一件重要事情了,就是要增强我们支部的力量,要发展新党员。大家都问:发展谁呀?朱达说,大家不是看到了吗?就是魏一毛,我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从现在起,大家开始对他进行考察。一个支委说,他能当共产党员?早着哩。朱清海说,眼下正在我那互助组里,嘴叼手懒,啥活都不干。朱达说,咱们不是培养他吗?从今天起,我就先给他点儿重任,让他担任咱毗陵村的民兵队长,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大家又疑问:他当民兵队长?朱达说,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最近,我们这儿情形发生了一些变化。朱清海问,啥变化?朱达说,柳荫梅不是回来了吗?朱清海说,可人家是个女干部呀!朱达说,可她是从美国回来的呀。还有大家不知道的,周玉基,漏划地主分子,在单位已经被清退,这两天就要被遣送回来了……
早晨。周玉基神情疲惫地出现在皇陵前的原野上。他望向皇陵,面对着过去自家的土地,面对着明王堆,泪水纵流。他向村口走去。柳英兰和香云抬着一捆柴草走来。香云先看见了周玉基:英兰姐,那怎么像是玉基?柳英兰既惊诧又慌张:他真的被人家清退回来了?香云说,一定是有人反映了他的什么情况。柳英兰说,香云,别埋怨人家了,咱只有认命。看见真的是周玉基,想转身走回去:香云,你叫住他,咱们一块回家去。香云叫了声“玉基哥!”周玉基却转过身,很快踏上了去皇陵集镇的大路。柳英兰也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玉基,你不跟我回家去?
皇陵集镇。区公所。朱达接完电话,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朱区长,被遣返回乡的周玉基现在门外,这是他的遣返信件。朱达接过信件:让他进来。工作人员走出去,让周玉基走进来。周玉基一见是朱达:你是……朱达说,我是朱大虎,还认识吧。你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周玉基说,朱……朱区长,我究竟是什么问题,你们作为地方基层政府,要对人负责。我从参加革命,跟家里一点儿联系也没有。朱达说,联系也可能没有,因为你的父亲周宜仁已经不在了。告诉你,周宜仁就是我亲手镇压的!
周玉基一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朱达说,不过,家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人,你的妻子柳英兰不是还在吗?周玉基很是犹疑:我跟她……朱达说,你跟她还是夫妻。你的问题的性质,我们已经作出决定,定性为漏划地主分子。现在你就回到毗陵村,老实接受改造。柳英兰已经参加了朱清海的互助组,你今后就跟柳英兰一起,在他组里劳动改造。周玉基不知所措:我?朱达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这么定了。对外面叫了声“魏一毛!”魏一毛背着一支长枪走进来:到!朱达说,魏一毛,这是刚从单位遣返回来的漏划地主分子周玉基,现在交给你带回村去,监督劳动。周玉基,这是你们村民兵队长魏一毛,以后,你的一举一动都要随时向他报告。魏一毛,带回去吧。魏一毛对着周玉基吼了一声:走!
县委农工部。柳荫梅在一张办公桌前整理一份材料。郑贽从外面走进来:荫梅,给你争取好了,这批优质种子拨给你们皇陵区一部分。你回去之后要组织好第一次试种。柳荫梅问,种子在哪儿?郑贽说,先到食堂吃饭吧,下午我带你去拿种子。他们正要走出去,电话铃声,郑贽拿起话筒,他听出是张秋石的声音:周玉基回来了,朱区长给他戴上了漏划地主分子帽子。郑贽说,这么快,这么果断?张秋石的声音:郑部长,你去找一下苏书记和李县长,看能不能改正一下,或者缓一些时间,等我们仔细调查调查再作决定。郑贽说我就去。放下话筒,看着柳荫梅:荫梅,你看看,这就是现实。柳荫梅问,郑部长,怎么回事?郑贽说,有人向周玉基的单位反映了他的家庭问题,他被清退回来了。柳荫梅也有点儿错愕:玉基本身该不会有问题吧?郑贽说,你等一下,我去找找书记和县长。柳荫梅说,好吧,你回来我就走。
郑贽很快走进县政府办公室:李县长,周玉基的事情你们是否知道一些?李县长说,知道。他们单位发来的函件我和苏书记都看了。是毗陵村、皇陵乡两级基层单位的反映材料,周玉基的单位也只能相信基层,我们也没有办法。看来周玉基参加革命之后表现还可以。这样吧,你通知张秋石安排周玉基好好接受改造,以后再处理他这种情况吧。
郑贽十分无奈,也有些怨恼地走回来。柳荫梅问,什么情况?郑贽说,一切都晚了。有些人的眼睛就是盯着解放前,盯着阶级成分。柳荫梅说,郑部长,我现在就回去,趁玉基还没到家,安慰一下英兰,也好接受这个现实。郑贽语气坚决:不行!荫梅,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不能再回皇陵!柳荫梅诧异:怎么不让我回去啦?郑贽说,我担心你会进入一个是非之地。到黄泥区去,我马上跟那儿的区长联系。说着就去拿话筒。柳荫梅走过去按住郑贽的手,她突然又觉得太冒失,松开了。郑贽在一刹那犹疑之后,也把手缩了回来。柳荫梅说,我坚决回家乡去。我不相信,他们也会给我戴上一顶漏划地主帽子!郑贽显然也改变态度了:我看他们戴不上,你是回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爱国人士!柳荫梅说,对,郑部长,只要你相信这一点,我就不怕了。郑贽说,走,我再送你回皇陵!
魏一毛背着长枪押着周玉基走进村街。他们走到柳英兰的那几间茅屋前。魏一毛高叫着:柳英兰,我把周玉基给你送回来了,出来,现在交给你!
柳英兰从一间草屋里走出来,走过去想拉住周玉基的手:玉基,回来好,进屋吧。周玉基站着没动。柳英兰又尴尬又迟疑,不知该怎么做。周玉基说,英兰,对不起。魏一毛训示:柳英兰,现在我是亲手把人交给你的。以后他要有什么事,你要向我报告。这可是朱书记安排的,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柳英兰说,进来吧,玉基。周玉基犹豫一下,却打开另一间草屋的门,走进去。
魏一毛幸灾乐祸:柳英兰,看到了吧,这可不是我不让周玉基跟你住在一起,这是他自己不进你的屋,不上你的床。柳英兰发怒了:你,无耻!魏一毛无赖十足:好,我无耻!那你们就关起门来那个吧,只要他愿意。
傍晚。朱宗山坐在饭桌前,三虎和四虎从灶房往正房里端着饭菜。朱宗山说,听说玉基回来没跟英兰住在一起。三虎说,我说玉基不该回来。四虎说,人家不该回来,是大哥硬把人家弄回来的。朱宗山说,回来咋不好?柳英兰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个帮手。四虎说,爹,你不知道,人家回来是接受改造,是受罪。漏划地主分子帽子都给人家戴上了。朱宗山幸灾乐祸:戴地主帽子咋又不好了?我想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没有戴上哩。哎,他家的人真好戴!四虎说,爹,笑话人家是不是?朱宗山说,你说他周玉基还戴亏了?四虎说,亏不亏,大哥知道。朱宗山说,四虎,我看你是忘了咱家跟他家的大仇了。四虎说,大仇,咱不已经报了吗?周宜仁不是我大哥亲手枪毙的?!三虎说,四虎,别跟爹争这个了。咱们商量商量,互助组咱家还干不干?
魏一毛从外面走进来,坐在饭桌旁就抓筷子。王凤霞才从灶房端来一碟菜,一把夺过魏一毛的筷子:去你的!魏一毛又抓过一双筷子:那不能去!我今天来,就是大哥派来的。我是传达大哥的指示,不是,就叫意思吧。宗山叔,实话跟你说,大哥对郑部长、张秋石在咱这儿的工作有意见,他想走快一点儿,早早在咱村咱乡成立初级社。朱宗山说,我知道,他又是想往上爬,想出成绩。魏一毛说,大哥想往上爬,还不是为了你家。四虎说,一毛,啥意思,你明说吧。三虎说,说了好吃饭。魏一毛说,大哥的意思,宗山叔要回到互助组里去,还要带头在咱村成立初级社,谁先成立,谁当社长……
柳英兰家。夜晚。几间草房躺在静静的黑暗中。没有灯光。隔着一面薄薄的泥涂的篱笆墙,柳英兰、周玉基各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柳英兰轻声说:玉基,明天你跟老海叔下田去吧。我跟香云一块去北地,我不跟你去一起。
原野。香云和柳英兰跟几个妇女在拔草。与这儿隔着几块田地,周玉基跟着朱清海和朱守田几个人在整地。
柳英兰说,香云,你帮我劝劝玉基,答应我跟他离婚吧。香云说,他现在这样的处境,你忍心跟他离婚?柳英兰说,这样,他也很痛苦啊!香云说,等等吧,看他是啥想法。英兰姐,你先回去做饭,一会儿,我喊玉基哥回去吃饭。
皇陵的另一侧。朱宗山家田里。朱宗山一家也在拾掇庄稼。郑贽和柳荫梅骑着自行车走过来,停在地头上。郑贽说,宗山哥,听说你又单干了,为啥呀?朱宗山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郑贽面前走:郑部长,你是来批评我的吧。郑贽说,加不加入互助组,要让群众自愿嘛。我今天是给你送宝贝来了。朱宗山问,啥宝贝?郑贽说,荫梅是不是宝贝呀?朱宗山说,农业科技干部,是宝贝是宝贝。郑贽说,宗山哥还是有见识的嘛。不过,荫梅今天带来的还有宝贝呐。柳荫梅接着说:宗山哥,这是上边新推荐的优质种子,我想请你先试种一下,带个头。朱宗山说,你就是这个脾气,爱出个鲜点子。不过,这个头我带不好,我都单干了。柳荫梅说,你还可以再回到互助组嘛。你是干部家属,应该带个头。朱宗山说,你还是找老海先试种吧。柳荫梅说,老海哥我当然也要找。咱村你们这两位庄稼把式,都该带这个头。
柳英兰已经做好了饭,她把一碗菜放到饭桌上,又拿一只大碗盖上,走出房门看了看,回到屋里,坐在那儿等周玉基。郑贽和柳荫梅走过来。一到门口,柳荫梅就叫:英兰,郑部长来了。柳英兰闻声跑出来:郑部长,你咋来了?郑贽说,该吃饭了,我不该来呀。看到桌上的菜:都做好了,是不是等玉基啊?柳英兰的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郑部长,你跟张乡长说说,批准我跟玉基离婚吧。郑贽问,你是不是怕他连累你?柳英兰说,不怕。郑贽说,不怕,离什么?过几年,玉基的帽子也许可以摘掉。你看,我就不怕,我不是到你家来了吗?
魏一毛从村街的一角溜过来:哟,郑部长,朱区长正找您,没想到您在这儿!
郑贽早觉出魏一毛话中的酸辣:这儿就不是我工作的地方?魏一毛说,是,是。我去跟朱区长说,让他等您。柳荫梅看着魏一毛隐没在村街里:老郑,英兰的痛苦不在这里。尽管玉基被戴上地主帽子,可只要他能和英兰生活在一起……郑贽不解:怎么?玉基他?柳英兰迟疑了一会儿:他从回来,还没进过我的屋……郑贽恍然大悟:荫梅,你马上搬回镇里去住,别影响他们。柳荫梅说,我知道。可是英兰不让我搬。郑贽说,这不行,下午就搬。我就去找张秋石,在集上给你安排一个住处。柳英兰说,姑妈,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更孤单。
朱清海父子三人相继从田里回到家。草豆和香莲忙着在小木桌上摆饭菜。保田向院门外的村街张望着。香莲喊了声:保田,吃饭了。保田说,我看香云咋没回来。守田说,是不是又到英兰家去了。朱清海说,保田,玉基又回来了,你要跟香云说,叫她以后少到英兰家去。走到正房坐下来:唉,这玉基呀,现在回来干啥?这土地都分了,还能有他的。守田说,爹,人家都说是朱大虎和魏一毛把他弄回来的,说他是漏网地主。朱清海说,恶是解放前他爹作下的,论说,他可没啥罪恶呀。
香云从外面跑回来。保田迎住她:香云,爹正找你哩。香云说,找我干啥?我这不是回来了。保田说,爹叫你以后跟英兰少来往些。香云问,为啥?保田说,玉基又回来了,你不知道是吧?香云说,知道呀。保田说,知道还去?!香云说,保田,你不知道英兰姐和玉基哥他们有多痛苦,他们都在想着离婚哩。
朱清海在正房里哼了一声:知道这样,你就更不能到她家去了!草豆从灶房里走出来,连忙说:快吃饭吧。香云知道了,以后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