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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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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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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春来归》连载

第七章

             七

区公所会议室。朱达在主持会议:今天召开这个会议,是专门为着我们皇陵区的反右斗争问题的。这个会议本来应该由郑贽同志来主持,但郑贽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认识不深刻,态度不明朗,思想远远跟不上形势。还有,现在在座的个别区委委员,比如张秋石同志,在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上也是远远跟不上形势的。张秋石说,我的认识可能存在问题,我在今后的工作中会端正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只是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们身边哪些是右派言论。朱达说,柳荫梅同志今天不是也通知到会了吗?那就让她谈谈吧。柳荫梅说,朱达同志,我说过西方土地私有的话,也说过我国的土地最终是要走向公有的话,但是现在还不能,这要有一个比较长的过渡时期。我还说过合作化是一种方向,但是在推进合作化的进程中,应该是有步骤分阶段的。因此,我也说过在有些地方,群众的觉悟还没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地方,生产力水平还没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地方,应该缓建高级社。朱达说,同志们听出来了吗?柳荫梅同志在对待合作化的问题上,确实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她想说什么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们党要推进合作化,她说要缓进,这是什么言论?张秋石说,柳荫梅同志这只是一种提议,她还不是我们党内的同志。她的意见如果提得不正确,我们可以不听不采纳;但不能因此就把她看成是右派。朱达说,右派分子大部分都出在党外。大家不知道,柳荫梅到现在还掩盖了一个错误,就是她想替她的地主哥哥柳荫植翻案。拿出一份文稿: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柳英兰递交给县公安政法部门要求给她的地主父亲柳荫植平反的申诉信。这个事情的幕后指挥者就是柳荫梅,还可能有更大的后台。柳荫梅说,朱区长,指挥者是我,后台也是我,我只想实事求是。朱达说,好了,现在你的发言权到此结束,请你离开会场,我们要开党内会议!

皇陵街道一角。乡卫生所。这里简陋至极。柳荫梅躺在一张病床上,柳英兰从一间低矮的小房里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医生就在热水里汤了汤针头,给柳荫梅打了针:打了这一针,再吃点儿药,躺一个下午,看看烧退不退。柳英兰说,医生,要紧不要紧?医生说那还要再看看。柳荫梅说,英兰,我不要紧。医生,你去忙吧 。

乡公所。张秋石在整理一份材料,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来:张乡长,朱区长叫你赶快把材料送过去。张秋石说,我整理好就送去。工作人员走出去,郑贽走过来:秋石,荫梅的情况怎么样?张秋石有点儿替郑贽担心:郑部长,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告诉你了?郑贽说,我来交代一下工作。李县长已经通知我到省城学习一个时期。顺便,也是来看看荫梅。你说她生病了,还在不在卫生所?张秋石说,你还是别去好,这个时候?郑贽说,这个时候又怎么啦?我是农工部长,这个职务还没有撤;她是我们下面农科所的干部,即使是右派,也还是可以改造的。室外。朱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儿。张秋石没看见,还在说:如果让朱区长知道了,这对你不好。郑贽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既是同志,也是朋友,认识十几年了。朱达走进室内:看来,咱们的农工部长对柳荫梅还真是有点儿意思。张秋石说,朱区长,我就去给你送材料。郑贽说,我和荫梅之间的意思早就有了,也不单是朱达同志一个人知道。朱达接过张秋石递来的材料:张秋石同志,如果郑部长真想去看她,我们也不必阻止他。每个人的路要靠自己走。既是同志和朋友,当然是可以看看的。只是在当前这个时候,“同志”和“朋友”会不会发生一些改变,能不能这样一直叫下去,这就要检验我们的政治嗅觉了。

卫生所。郑贽和张秋石走进小院里。张秋石说,荫梅,郑部长来看你了。医生走出来:哟,是郑部长、张乡长。郑贽说,柳荫梅呢,她不是在这儿住院吗?医生说,刚才柳英兰和周玉基把她接走了。郑贽问,是去了县城还是去了哪儿?医生说,不清楚,也可能先回毗陵村了。郑贽说,秋石,到英兰家看看吧。

两人走到院门外。张秋石说,郑部长,要到柳英兰家,还是我一个人去吧。郑贽说,是我去看柳荫梅,你怎么能代替我?张秋石说,这是个非常时期,到周玉基家?你还是不去的好。郑贽说,现在,我要外出学习,她打成右派生了病,我怕我们这一分别,很可能不会再相遇了。张秋石说,你考虑了很多。郑贽说,不怕丢官,不怕离婚。现在我们还没有结婚哩,我就更不怕。至于丢官,我觉得这次派我去学习,就是在撤我的农工部长。

周玉基和柳英兰已经收拾好一间小草房。柳荫梅躺在床上,柳英兰和周玉基坐在她身旁。周玉基说,还是到县城医院看看吧。柳荫梅说,那里花费很大,这个月的工资我还想留给你们。小彬也该增加一些营养了。下个月,发不发工资就不一定了。柳英兰说,姑妈,治病比啥都要紧。我们不要你的工资。柳荫梅说,郑部长可能会来看我。英兰,你现在就到乡里去,告诉张乡长,如果老郑来,就把他迎回去,不要让他来看我,我会连累他的。

村街上。郑贽和张秋石已经走来。柳英兰从草房的小窗户看到了他们:姑妈,郑部长来了。柳荫梅说,你赶快出去,就说送我上县城了。柳英兰放下门帘,急步走出去:郑部长,你又回皇陵了。郑贽问,荫梅呢,咋不在医院治病?柳英兰说,她还在发烧。玉基刚才送她去县城了。郑贽说,秋石,走,咱们还能赶上他们。

郑贽和张秋石骑上自行车,沿村街就往前赶。

草房内。柳荫梅强力支撑住身子,从窗口望着郑贽隐没在村街的拐角处。

柳英兰走回来,她看到柳荫梅已经不能支持住自己,连忙扶住她:姑妈,躺下吧。柳荫梅问,他们走了?柳英兰说走了。柳荫梅指着桌子上的许多书:玉基,英兰,你们把我的那些书,还有工厂我住的那个地方,也有几十本书,明天你们去拿回来,或许将来还有用得着的时候。周玉基说,我下午就去拿。柳荫梅说,英杰在国外读书,前些时候,我和他有过一次联系;但我没告诉你们。柳英兰问为什么?柳荫梅说,以后,我们这样的人家,可能要度过一个漫长的恐慌时代。因此,我告诉英杰,暂时不要回国内来。这两年的情况,跟我当初回国时的情况比,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玉基说我们知道。柳荫梅说,但不管怎样,作为人,你们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柳英兰快哭出来了:姑妈,您……柳荫梅说,只要疾病夺不走我的生命,我会坚强地活着。至少哥哥的冤屈还没有得到昭雪,我不能撒手不管。

皇陵前的大道上,有稀稀落落的人在行走。郑贽和张秋石骑着自行车向前赶着路,他们不时向路边田地里的人招呼询问。朱三喜子担着货郎担子迎面走来。郑贽和张秋石下了自行车。郑贽问,三喜子, 你这是从哪来?三喜子说,郑部长,我这可不是入社不积极。现在是单干不敢干,社又散着没人问,不知咋干好,我才担了货郎担子进城打点儿货。张秋石说,打点儿货做小买卖没啥错的,郑部长哪让你解说这些了。郑贽说,三喜子,你从县城来,遇上周玉基没有?三喜子说,哪能遇上他。他除了给老海叔帮工,三门不出,四门不迈。郑贽醒悟:秋石,英兰哄住咱俩了。柳荫梅还在她家里,走,回去吧。张秋石说,我心里早想到是这样。郑部长,荫梅是在保护你,避免跟你再见面,惹人家说闲话。郑贽说,秋石,我怕过说闲话?张秋石提醒他:郑部长,这可不是男女私情的闲话,这是政治闲话!郑贽说,政治闲话,那我更不怕。走,一定去看看柳荫梅。

郑贽掉转方向,头前驰去。

柳英兰家。柳荫梅咳嗽得很厉害。柳英兰扶她靠在墙壁上,轻拍着她的后背,对周玉基说:给姑妈烧碗开水吧。柳荫梅说,英兰,还是你去烧吧。

周玉基站起来去烧水,正遇上已经走到门口的郑贽和张秋石:郑部长?郑贽说,玉基,英兰刚才说你去送荫梅了,你在这儿?周玉基瞒不住了:这……郑部长,张乡长,进屋吧。三人一起走进草房。郑贽说,英兰,你一句话可害得我和秋石跑了一身汗啊。柳荫梅说,老郑,那是怪我。这个时候,你确实不应该来看我。郑贽说,为什么不应该?他有些激动,走到柳荫梅床前,一把抓住柳荫梅的手。柳荫梅说,现在,我的身份,你的身份,比过去更复杂。郑贽说,荫梅,我对不起你,没有能阻止他们把你打成右派。张秋石说,我和郑部长都做了许多工作……柳荫梅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不在乎把我打成右派,我只觉得我是忠于共产党、忠于新中国的就好了。我相信,有一天,会有人说我不是右派。郑贽说,荫梅,听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是读书人,遇事不要想不开,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消沉下去。柳荫梅说,老郑,其实我还为你担心呢。你的脾气,你的一些想法,在现实也是要碰壁的。张秋石说,郑部长的处境也不是很好。郑贽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见你一次的主要原因。县委已经决定让我到省城参加学习班,这得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这一段我要离开农工部长的位置了。至于还能不能回到这个位置,那就很难说了。柳荫梅说,也许这就是一种撤职的形式或托词。郑贽说,不管怎样,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荫梅,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看你。柳荫梅说,老郑,你也多保重。

魏一毛走到门前:都是谁在屋里呀,说话这么热闹!柳英兰慌忙迎出来。魏一毛把她又推进去,跟着走进来:哟,郑部长,张乡长,都在这儿啊,怪不得这么热闹!张秋石说,魏一毛,这是人家的住家,你怎么就这么一推门进来了?魏一毛说,你们不是也进来了吗?我是推门进来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看了一眼柳英兰和柳荫梅:人家拉进来的?周玉基听不下去:一毛,跟我到外间说话去!魏一毛说,周玉基,你敢命令我?周玉基说,我请你到外间去好不好?魏一毛说,不好!现在我就站在这儿传达命令!郑贽问,谁的命令?魏一毛说,郑部长,别见怪。朱区长的命令!柳英兰说快说吧。魏一毛说,柳荫梅定性为右派分子,已经上级批复认定。从今天起,柳荫梅安置在毗陵村接受劳动改造,停发一切工资待遇。此外,柳荫梅占用的原工厂办公室,立即退出来!柳英兰说,我们马上就去把姑妈的东西搬回来。

柳家原工厂。柳荫梅住的那个房间。魏一毛带着几个年轻人翻过大门,跑上二楼。魏一毛抓住门锁拽了几下子:狗巴,拿砖头来,砸!一个叫狗巴的年轻人跑到楼下拾了两块大砖头跑上来:一毛,你砸!魏一毛说,你还不敢砸?狗巴说,谁不敢砸?砸!

两人一起举起砖头猛砸门锁。门锁被砸开。几个人一拥进了房间,乱翻东西。案头的几十本书被扔得地下,窗台上,阳台上,到处都是。魏一毛说,别乱翻,别乱翻,仔细看看,在这里找到找不到郑部长的东西!狗巴说,一毛哥,你跑到床跟前找什么,找女人的裤头?

院门外。柳英兰和周玉基跟张秋石一起打开大门门锁,走进院子。柳英兰一见:他们把门砸开了。周玉基跑上二楼,捡起扔在地上的书。张秋石喝道:魏一毛,你们几个出来!魏一毛走出来。张秋石说,人家的门没开,你们怎么能砸门进去?魏一毛说,是我们来早了,你们来晚了。周玉基说简直是强盗!魏一毛说,什么?你敢骂我们是强盗!周玉基说,大天白日,打家劫舍,不是强盗是什么?柳英兰怕出事:玉基,别跟他们挣嘴。魏一毛说,好,你说是强盗,那就抢给你看看。狗巴,把屋里的东西统统扔出来!

更多的东西从房间里飞出来。张秋石跑上楼去:都给我出来!无法无天了!

区委会议室。又是区委扩大会议。朱达在主持:现在,清除了合作化道路上的绊脚石,打退了右派的进攻,社会主义改造事业可以大踏步前进了!今年上半年,我们皇陵区要把所有的初级社转升为高级社,提前进入社会主义!一个乡长说,我们乡保证没问题,只要两个月,完全进入社会主义。第二个乡长说,我们只要一个月,提前进入社会主义。朱达说,提前进入社会主义,关键是人的思想。只要思想提前进入了,其他一切都会跟着进入,都要跟着进入。各位乡长同志,我们都要拿出决心,拿出勇气,一鼓作气,跑步进入社会主义!

张秋石想说什么,又十分茫然地停下了。

村街。周玉基和柳英兰抬着柳荫梅的被褥、书籍和一些生活用品往家里走。香云赶了来:英兰姐,你们抬的是谁的东西?柳英兰说,我姑妈的。她搬我们这儿住了。香云问,工厂那个地方不让她住了?柳英兰说,姑妈不是打成右派了吗?她下放到咱毗陵村劳动改造。香云说,你没跟郑部长说?柳英兰说,郑部长知道。他现在也很困难,听说职务都撤了。

朱清海坐在自家院子里。他不像往常那样忙个不停,今天是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守田和保田从村街上走回来。保田说,爹,今天不下地了,您看太阳都转到哪里了?守田说,外面都在议论入高级社、人民公社,爹还没想好咋走这一步哩。朱清海说,守田,你刚才又说个啥新名词?守田说人民公社。朱清海说,啥是人民公社?这高级社我还没弄懂哩。魏一毛走进院子里:老海叔,我给你讲清楚。这人民公社是比高级社还高级的社。朱清海说,啥公社母社?它比高级社咋高级法?魏一毛说,咋高级法?让我想想。反正它比高级社大。朱清海问大到哪里去?魏一毛说,现在你这个社是二社,朱宗山那个社是一社,人民公社能管住你们这两个社,还要管住许多个一社二社。一句话,咱一个乡才是一个人民公社。朱清海问这一社二社是谁说的?魏一毛说,朱区长说的。宗山叔是一社社长,你是二社社长。朱清海说那我要是不参加哩?魏一毛说,不参加?你看现在谁不参加?朱宗山都走到前头了。朱清海说我不信!

村街上传来一阵锣鼓声。香云兴高采烈地跑进院子:爹,走,咱也报喜去!朱清海问报啥喜?香云说,宗山叔他们的初级社一下子跳过了高级社,直接升入了人民公社,正向区里去报喜哩。魏一毛说,老海叔,看看是不是?朱清海一惊愣:哟,他朱宗山还跟我来这一手,背着我跑前头去了!

三虎带着一群人打着“人民公社好”的横幅,敲锣打鼓地从院墙外走过去。四虎怀里抱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皇陵人民公社第一社”;朱宗山捋着胡子跟在牌子后面,随着队伍往前走。朱清海出了院门跑过去:宗山哥,不单干了?朱宗山说,还单干哩,都啥时代了?我是看透了,大趋势就是大趋势,香云没跟你说?朱清海说,你还是想给大虎争面子。朱宗山说,争面子?你看郑部长都犯错误了,荫梅那闺女也成了右派了,咱再不跟着走,跟谁走?老海,走吧,跟我一起报喜去。朱清海说,我还没招呼大伙在一块商量商量哩。朱宗山说,还商量啥?先报了喜,回来再把大伙招呼到一块儿,不就进入共产主义了。朱清海迷茫:共产主义?这就是共产主义?

区公所。皇陵区人民公社成立庆祝大会。区公所门前已经开辟了一个大广场。上十上百的报喜队伍,成千成万的群众拥到广场上来。人山人海中,到处高举着“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人民公社×××社”的牌子。

朱清海和朱宗山裹挟在情绪激昂的群众队伍里,朝着主席台上的朱达,不断地挥手喊着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三面红旗万岁!/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朱达在讲话:今天,我们皇陵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性革命,全区三万人民,在一夜之间,大部分由农业初级合作社未经过农业高级合作社,一步跨入了人民公社。这是我们的一个创举,我们在皇陵脚下,结束了几千年来的土地私有制,这是一个伟大的革命,一个伟大的胜利!前几天我还在说,我们要全区建成农业高级合作社,提前进入社会主义;可是,刚刚过了几天,我们竟然一下子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这多么让人高兴,多么令人鼓舞啊!

人群中。朱清海拉拉身旁的朱宗山:宗山哥,以后就过共产主义日子啦。洋犁子洋耙,电灯电话,咱啥都有了!

主席台上。朱达还在说:李县长很为我们的成就而感动而骄傲。今天特意从县里赶来,向我们皇陵人民贺喜。现在请李县长讲话 !李县长说,首先,请让我代表县委、县人委向伟大的皇陵人民致敬!皇陵人民是天子脚下的人民啊。历朝历代,皇权思想比较浓厚,小农封建意识比较浓厚;但是,在今天社会主义革命的滚滚大潮中,这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旧思想旧观念,这样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入了共产主义,这就是值得我们庆贺的!皇陵人民是党领导下的好人民,是毛主席的好农民!

张秋石在人群中寻找朱清海。朱达大声招呼:现在,请贫雇农代表、皇陵人民公社毗陵二社社长朱清海同志讲话!

人群中。张秋石拉着朱清海往主席台前走。朱清海向后退着:张乡长,我不会说。张秋石说,咋不会说?香云不是跟你说过了,就几句话。朱清海说,我拙嘴笨舌,不知道说啥?张秋石说就说几句也行。朱清海说几句我也不会说。张秋石说,就说“人民公社好”,喊几句口号也行。

朱清海被推上主席台。朱达和李县长慌忙迎接他。朱清海说话了:我是毗陵村的朱清海,大家都认识。前几天,我还退出了初级社,那是因为思想觉悟低。这几天,听说“人民公社好”是毛主席说的话,我是雇农,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我就说“人民公社好”。刚才,李县长和朱区长都说了,咱们就从脚下进入共产主义了。一说起共产主义,我就想起来了,当年郑部长在咱这块儿打游击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咱庄稼人,穷人,要打出一个共产主义社会。我问他共产主义社会是啥,他说到那时候,咱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我问他用啥,他说咱用洋犁子洋耙,电灯电话……

张秋石看朱清海要说到一边去,在一旁焦急地使眼色:老海叔,说完了,喊口号。朱清海说,我这就说完了。可是前些时候,有人说郑部长犯错误了,撤职了。我老海就有点儿不明白了,他那时候就说要建立共产主义,朱区长现在也是说建立共产主义,他咋会反对了?香云从人群中跑向主席台:爹,你说的啥?一把拉住朱清海:走!朱清海向后挣着:好,好!举手喊口号:人民公社好!洋犁子洋耙!毛主席万岁!……香云拉着朱清海走下主席台。

李县长和朱达显得有些尴尬。张秋石只好收场:各位父老乡亲,庆祝大会现在结束!今天晚上在皇陵街上举行花鼓灯会,大伙儿要做好准备!跳的,唱的,看的,都要来!

傍晚。柳英兰做好饭端在小桌上,周玉基把一勺水倒在脸盆里,端到柳荫梅面前。柳荫梅说,英兰,玉基,以后大公社了,都是集体劳动,你们两个都别在家里围着我转了。你们都去下田,我在家做家务。柳英兰说,姑妈,你身子还虚弱得很哩。我说给你再拾副药,你又怕花钱。柳荫梅说,钱也不多了,省着点儿吧。

香云走到房门前:英兰姐!柳英兰说进来吧。香云走进草房:晚上的花鼓灯大会,咱们让荫梅姑去看看吧。走向柳荫梅:荫梅姑,能不能走动走动?柳荫梅说,你跟英兰和玉基都去!不管怎样,人民公社总是个新生事物,咱也该高兴高兴。香云说,荫梅姑,真正让你高兴的事儿我还没说呢。柳荫梅问,啥事儿,能叫我高兴?香云说你猜。柳英兰说,香云,你叫姑妈猜啥?往哪猜?香云说,往哪猜?往郑部长那儿猜。柳荫梅有点儿惊喜:郑部长学习回来了?县里怎么安排他?香云说,郑部长学习还没结束,可是他的心回来了。柳荫梅深深地想了想:心回来了?心回来了?我相信,他的心离不开咱皇陵啊!香云说,真的,他的心真回来了!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汇款单,送到柳荫梅手中。柳荫梅又惊又喜:汇款单?香云说,郑部长从省城给你寄了四十元钱,上午就到区里了,朱区长叫人作了登记,才让张乡长叫我给你带回来。周玉基说,私人汇个款还要登记?柳荫梅说,看来,我和老郑真是另类的人了。

皇陵集镇街道。夜晚。大街上到处悬挂的都是庆祝人民公社成立的大幅标语,街道两旁挂满了汽灯和马灯。十几支大大小小的花鼓灯队伍拥满街道,到处锣鼓喧天。十字街口。四虎带领的花鼓灯队伍和朱守田、朱三喜子带领的花鼓灯队伍当着两条街道摆起了擂台赛。四虎一边是朱宗山在击鼓指挥,朱守田一边是朱清海在击鼓指挥,两个种田的老把式这时又成了艺术舞蹈的总导演。

一边是三虎和王凤霞在跳,一边是朱守田和香莲在跳。三喜子说,四虎,你们那边派出个女的跟我们跳一跳。四虎说,好,你们那边也派出一个女的来。三喜子看见刚刚挤过来的香云和柳英兰:香云,你俩谁先过去跟他们跳?香云说,英兰姐,你去吧。柳英兰说,我就是来看看,不跳不跳。香云,你过去吧,他们那边准是四虎。四虎那边的年轻人一起喊叫:香云,香云,四虎要的就是你!香云也顾不得羞怯了:那你们那边也得过来一个!四虎说,过去一个,快过去一个,过去两个也行!

四虎说着把两个女青年推向街口的另一边,伸手就把香云拽到自己那边去了。一时大家都停住了,只看四虎和香云在那儿跳。朱宗山和朱清海一看这阵势,心里不知各自想起了什么,击鼓的劲头慢慢减弱了。三喜子一看这势头,赶忙拉过香莲:来,给四虎香云助助兴。又朝着对方:三虎哥,你们那边也跳起来,让宗山叔和老海叔显显他们的锣鼓威风。

街口两边又都跳起来,比刚才跳得还热闹。朱达和张秋石在这时也走过来,朱宗山感到些许的自豪,锣鼓敲打得威风十足;朱清海也不甘示弱,锣鼓敲打得更起劲。香云一边和四虎跳,一边向张秋石打招呼:张乡长!朱达说,成立人民公社了,现在改叫张主任。香云就说:张主任,来,跳一个!张秋石说,我跳不好,谁来教教我?香云说朱区长也会跳呀。朱达连忙说:我不会,我不会。你们跳,我到那边看看。说着走向另一条街道。张秋石想跟着走过去,四虎叫住了他:张乡长!……香云说,刚才大哥不是让改叫张主任吗?四虎说,管他那些!还是叫张乡长觉着顺嘴、亲切。香云说也就是。四虎说,张乡长,叫英兰教教你吧。三喜子一听,丢下香莲,就去把柳英兰往张秋石面前推。柳英兰又羞又怯:我不行,我不行。还是叫守田哥教张乡长吧。张秋石也就势下台阶:守田,来,教教我!守田说,要是郑部长在这儿,还是叫他教,他比我跳得好。张秋石说,郑部长还是跟老海叔学的呢。哎,我提个建议,咱们让两个跳花鼓灯的老把式跳跳好不好?大家一起叫喊:好!宗山叔,老海叔,上场!

几个年轻人轰隆一声就把朱宗山和朱清海往人堆里拉。四虎和朱守田立即跑过去,分别接下朱宗山和朱清海手中的鼓棰,甩开臂膀,大敲起来。朱宗山和朱清海跳起来,周围的人不住地拍手叫好。满街的灯光映照着他们的脸,也映照着许多我们熟识的人们的脸。这脸一时是亢奋的,也是迷茫的。

从街道到村庄,墙壁上,道路旁,到处都是“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墙壁上还画着“大炼钢铁”、“钢铁元帅升帐”的大幅宣传画。在许多墙壁上,还可以看到农民写的诗歌:

三面红旗迎风飘/咱们农民志气豪/芝麻敢比西瓜大/玉米长得比天高

人民公社是金桥/社员桥上任逍遥/东约龙王呈甘露/西邀王母献蟠桃

街道口,村街口,到处支起了炼钢的小高炉。

县委会议室。李县长在给一批干部作指示,这其中有郑贽。李县长说,你们都是在前一阶段工作中犯过错误的同志。党对你们的态度、政策都是宽大的,并未对你们作出严肃的组织处理,让你们去省城学习了几个月,现在思想觉悟应该提高了。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能认真反省过去的错误,改正错误。郑贽疑问:现在恢复我们的工作?李县长说,现在还不行,还要再锻炼、观察一个时期。你们离开工作岗位的这几个月,全国的形势,全省的形势,全县的形势,都发展得很快,很好。现在我们可以说已经初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各地都建立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粮食产量放卫星,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像滚滚洪流,整个社会,整个农村,发生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因此,县委决定,把你们派下去,到基层去感受这个巨大的变化,接受教育,改造思想,端正认识,紧紧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现在请高部长宣布各位分配的地方和单位。

一个干部宣读:孙大正,黄泥区张洼人民公社;王树林,总铺区五星人民公社……等宣读完了,李县长说,郑贽同志,我还是想照顾你,让你回你的老根据地皇陵怎么样?

毗陵村。沿着一条长长的村街一溜是四个小高炉。四虎、香云和一群青年人在打打闹闹地炼钢铁。四虎说,香云,没干柴了咋办?火烧得不旺,咋炼成铁呀。香云想了想:哎,回去推大车,你家也有,我家也有。说完,就往家里跑。

小彬在门口拿着一根小铁棍,把周玉基刚找出来的一口小铁锅敲得咚咚响。柳英兰从草房里走出来,一把扯过小彬:别玩这个了,让爸爸拿去,支援钢铁建设。又朝向屋里:玉基,你把这个送去吧。周玉基在房间里说:我再找找,看还有没有能炼铁的东西。柳英兰指着铁锅:玉基,这些不炼就是铁呀。

朱清海在院子里掀开茅草遮盖着的那辆新大车的一角,抚摩着,端详着。香云从村街上跑回来,就去掀茅草:爹,把咱家这辆新大车推去大炼钢铁吧。你看,这上面还有木板,还有铁。朱清海说这可是辆新车呀!香云说,爹,现在是人民公社,洋犁子洋耙都有了,朱区长不是说,拖拉机就要开回来了,哪还用着这木大车!

朱宗山和三虎把那辆旧大车往院门口推了推。朱宗山交代三虎:把那辆新大车给我盖严实,先把这辆旧大车给我推去烧了。说着和三虎拉来席子,抱来茅草遮盖新大车。四虎跑进来,夺掉三虎抱着的茅草:爹,别盖了,把这辆新大车也推去。朱宗山说,我要先留一辆,看看再说。四虎说,还看啥,早晚也得烧!朱宗山说,先把那辆推去,我觉得就这我就走到老海前面了。

四虎和三虎推着旧大车走出院子,推向村街。

朱清海在香云的鼓动下已经把新大车上的茅草全部掀掉。朱清海爷儿三个抚摩着新大车,犹豫不决。守田问,爹,咱烧不烧?朱清海说,保田,你去朱宗山家看看,他烧咱就烧!朱宗山正走过来:老海,还不把这大车推去烧了!咱贫下中农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再说,咱都过上共产主义了,洋犁子洋耙,电灯电话,还要这些土玩意儿干啥?

村街口。土高炉前。郑贽和张秋石跟着朱达在察看炼铁情况。周玉基抱着几块木板,提着一口铁锅走了来。他看了看郑贽,郑贽也看了看他,谁也没说话。周玉基径直走向一座小高炉,把铁锅扔进燃着火的炉口中,又把抱来的木板加在火堆中,而后沿着村街走去。不断有人把铁锅、搪瓷碗扔到高炉中。郑贽走过去,用一根木棍拨了拨扔进去的铁锅:这样做合适吗?老百姓拿锅都炼了铁,还怎么做饭吃!朱达说,郑贽同志这就有点儿脱离现实,落后了。现在各队都吃大食堂,用大铁锅,这一家一户的小铁锅没地方用!

人们突然惊叫起来。郑贽朝村街上一望,朱宗山一家,朱清海一家,各自推着自己的大车向土高炉走来。朱三喜子跑向朱清海:老海叔,这新大车也推来烧呀?朱清海说,烧,烧!三喜子和许多人帮着朱清海推着崭新的大车往火堆上放,郑贽走过来:老海哥,你这是?朱清海说,咱过共产主义了!郑部长,你不是说过,洋犁子洋耙,电灯电话,咱这一步,就迈上共产主义了。这土玩意儿,用不着了!

柳荫梅躺在草房里,还在不住地咳嗽。柳英兰端着一碗开水走进来:姑妈,该吃药了。周玉基从村街上走回来,进了草房:姑妈,我看见郑部长了。柳荫梅疑惑:他真回来了?柳英兰说,要不要找找香云,让她叫郑部长来看看你。柳荫梅说,我还是怕连累他。柳英兰说,不知道郑部长的职务恢复了没有?

魏一毛从村街上一路喊叫着走过来:男女老少听着,一个生产队留下十个青壮年大炼钢铁,其余的人全部到明王堆去拉犁!他走到柳英兰家的小草房,踢了一脚房门,高声命令:柳英兰,周玉基,柳荫梅,你们一家都去拉犁,柳荫梅不去不行!

周玉基走出草房:她有病不能去!魏一毛说,不能去也得去!公社不能白养活她!

皇陵前的旷野。明王堆。一大群人紧紧拉着绳子,吃力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绳子牵引着一部双轮双铧犁,犁头深深陷在泥土里,移动艰难。魏一毛跳上双轮双铧犁,大声指挥喊叫:

鼓足干劲咳嘿/力争上游咳嘿/深翻土地咳嘿/大跃进那么咳嘿/电灯电话咳嘿/洋犁子洋耙咳嘿/社会主义好呀么咳嘿/公社化那么咳嘿……

犁子还是不能前进。魏一毛骂道:妈的,用劲拉!深翻土地,咱这是过共产主义啦!骂完,跳下来,解下裤腰上的皮带,挨个抽打拉犁的人。

现在他的面前是柳荫梅孱弱的脊背:这个小娘们儿用假劲!柳荫梅说,我没用假劲。我现在生病,是在坚持拉犁。魏一毛说,小右派,你还嘴硬!举起皮带,狠狠抽在柳荫梅的脊背上。柳荫梅跌倒在地上,柳英兰连忙跑过去。这时正拉到地头上,把坐在地头上的小彬也给吓哭了。柳英兰扶起柳荫梅:姑妈!……

周玉基走到魏一毛面前,愤怒地看着他。魏一毛喝问:你敢怎样?周玉基说,我不敢怎样!我问你,为什么打人?柳荫梅是人,乡亲们都是人,不是牛马!

郑贽和张秋石走过来。魏一毛高高举起皮带,对着周玉基狠狠抽下来:我就是要打你!柳英兰凄厉地叫了一声:玉基!郑贽和张秋石跑过来。郑贽走到魏一毛面前,厉声喝道:一毛,放下你的皮带!魏一毛阴声怪气:哟,原来是郑部长,你来的真巧,心疼柳荫梅了。张秋石说,谁让你打人了?魏一毛说,叫郑部长看看,我打的都是什么人!右派,地主……郑贽扶起柳荫梅:一毛,你是人,我们也是人,右派,地主,同样是人!我们党的政策是改造他们,不是惩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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