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皇陵公社会议室。朱达在召开会议:各个大队都要抓紧时间完成征购任务,任何人不得拖延!一个大队长说,朱区长,我们完成多少?朱达说你上报多少就完成多少。又一个大队长说我们上报的都是虚数呀。朱达说我又没叫你上报虚数。再一个大队长说不是你让……张秋石说,朱区长,我们是否有些责任……是不是让各队少缴一些,我们向上级说明情况。朱达说,上级根本就不相信!外地比我们上报的数字大得多,都完成了。我们必须深入挖潜,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
魏一毛跑进来:报告朱区长,周玉基跑了!朱达一拍桌子站起来:怎么搞的?这是现行反革命!马上报告公安局。张秋石犹豫了一下去抓话筒,朱达一把抢过来:县公安局,我是皇陵的朱达……王局长,向你报告一个案件……昨天我们逮捕的现行反革命犯周玉基已经潜逃……魏一毛说,是不是再找一找,我怀疑是有人放跑了他。朱达说,跑了还上哪去找!想了想:张秋石,你和魏一毛赶快回毗陵,排查嫌疑人!又抓起话筒:李县长,我是朱达……周玉基跑了……
大队部里已经召集来许多人。朱达问,当事人都找来了?魏一毛说,都来了。四个基干民兵,五六叔,四虎全都在这里。其他是支部和队委成员。张秋石说大家说说情况吧。朱达说,谁最后看见的周玉基?香云看了看四虎。四虎说,是我。周玉基逃跑时,是我值班,我有责任。朱达说,我现在没有叫你讲谁的责任,我叫你回忆当时的情况。香云又看了四虎一眼。四虎说,周玉基逃跑之前,是我最后看见他的。我到库房旁边去——看了香云一眼,正要往下说,朱达截住他的话:你去干什么?四虎说,我去小便。回来他就跑了。张秋石说,魏一毛,你当时在什么地方?魏一毛说,当时我发现和四虎同班的民兵三驴儿在食堂睡觉,就担心周玉基会逃跑,就问四虎周玉基还在不在,四虎说没事儿,我不放心,就从食堂往库房去查看。刚跑了几步,这边五六叔大喊食堂失火了。朱达警觉了:老五六?五六叔接上说:食堂失火是我的罪,我倒炉灰不小心倒在柴禾上了。朱达说不是叫你说这些!五六叔说,烧了牛棚,烧死了队里的一条牛,也是我的罪。朱达说,我现在还没问你的罪!我问你食堂失火时你看见了什么?五六叔说我看见了火。朱达说,混蛋!回去!朱达看着五六叔走出去:他的炊事员别干了。你们仔细回忆一下,周玉基逃跑,有没有可能是谁故意放走的?香云站起来刚想说话,四虎一个眼色。香云故意转移话题:张主任,是不是把队里的任务完成情况向朱区长汇报一下?张秋石说那你就说一说吧。朱达说,魏一毛,把柳英兰叫来!张秋石一怔。香云说,朱区长,柳英兰现在还不知道周玉基已经逃跑了。魏一毛说,香云,你这是啥意思?朱区长正怀疑是柳英兰放走了周玉基。四虎说,一毛,叫你去叫你就去叫!
柳英兰抱着小彬,缩在小草房里流眼泪。魏一毛走进来,伸手就拉柳英兰的衣襟,柳英兰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个狠心贼,我知道你为啥抓走他?魏一毛说,那是朱区长抓的。英兰,我来告诉你,玉基他逃跑了。柳英兰一惊:什么?他……魏一毛说,他逃跑了。是我放他跑的,你看我咋样,以后跟我过吧。柳英兰心定了:我跟你过?周玉基他不是反革命吗?你放跑了反革命,我要报告朱区长!柳英兰放下小彬,向外就走。魏一毛一把把她拉进屋里:我是想放走他。他走了,咱俩就可以……不过,他真的跑了,咱俩能在一起过了。柳英兰说,我是地主的老婆,反革命现行犯的老婆,你跟我过?魏一毛说,我是什么?革命干部!你跟我过,就是革命干部家属。指着正在哭泣的小彬:你不嫁给我,你这地主的种,反革命的种,会有好日子过?柳英兰说,我就带着孩子当一辈子地主,当一辈子反革命!魏一毛说,好吧,现在跟我走!柳英兰问到哪儿去?魏一毛说,先到大队部。再到嘛……柳英兰说,再到哪儿?送我跟父亲一起蹲大牢!魏一毛说,朱区长怀疑你放跑了周玉基……柳英兰说,就是我放跑的,带我走吧!柳英兰抱着小彬,出了草房门,向村街走去。
县委会议室。李县长宣布对郑贽和张秋石的处理意见:根据皇陵区委报告,郑贽、张秋石蹲点的皇陵公社毗陵大队最近出了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而且这些问题的发生与郑贽执行一条资产阶级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有着直接联系。张秋石作为公社主任,是郑贽的忠实追随者和执行者。现在,县委决定,撤消郑贽皇陵区区委书记、县委农工部部长职务,其问题交由司法公安部门查处!向公安局长:带走郑贽!
门外进来两个持枪的公安战士。王局长说,郑部长,对不起了。郑贽说,请同志们相信我,我郑贽没有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他们!他看了一眼李县长和朱达。李县长说带走!郑贽说,我有一个请求,让我去看看柳荫梅。张秋石看了一眼郑贽,示意他不要再提此事:郑部长?郑贽说,现在就去坐牢了,还怕什么!李县长说,老郑,不要多说了。看不看,你向王局长请示。王局长说,走吧,老郑!郑贽走出去。王局长带领两个公安战士跟着走出去。李县长看看张秋石:现在宣布对张秋石同志的处理决定……
医院病房。柳荫梅在吃药。护士说,郑部长有几天没来了,要不要托人打个电话?柳荫梅说,不用打,他是工作忙。护士说,出院之后,你嫁不嫁给郑部长?柳荫梅说,嫁给他是早该嫁了,只是我这身份。护士问,你因为什么打成右派的?柳荫梅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是热爱新中国的。
院门外。郑贽在王局长和两个公安战士的监押下走来。郑贽请求说,王局长,能不能给我打开手铐,我不想太刺激她。王局长握了一下郑贽的手:我们相信你,老郑!向一个战士:给郑部长打开手铐。战士给郑贽打开手铐。郑贽说,王局长,你跟我一块儿进去吧。王局长说,老郑,你是和荫梅告别呀。你一个人去,我相信你。郑贽说,谢谢你。请等我一会儿。
郑贽走到病房门口,护士迎住他:郑部长,你真来了!刚才荫梅姐正说着你呢。郑贽说,小张,谢谢你对荫梅同志的照顾。柳荫梅有些激动:老郑!……护士说,郑部长,我一会儿再过来。说了就走出去。郑贽走过去拉着柳荫梅的手,有些动情:荫梅!柳荫梅说,这几天是不是很忙,又下乡去了?郑贽说又到皇陵看了看。柳荫梅问见英兰和玉基了吗?郑贽说,玉基他……欲说又没说。柳荫梅有点儿不详的预感:玉基他怎么了,出事了?郑贽掩饰地:不,这次我是作为学习者派下去接受教育的。见了他们,但没有机会说话。柳荫梅说,他们没什么事就好。你的学习什么时候结束?郑贽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还要出去学习一个阶段,时间可能很长……柳荫梅心中再一次泛起不详的预感:老郑,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郑贽看了看窗外的王局长和两个公安战士来回走动的身影,再次掩饰:我能出啥事儿?顶多撤职,开除党籍。柳荫梅说,老郑,没其他事就好。我心里就想着你什么时候成为普通老百姓,那时候我嫁给你就没有任何顾虑了。郑贽说,要成为普通老百姓也难呀。
病房外。护士拿着一针药走来。王局长迎住她:小同志,请你通知郑部长,我们急着找他。护士愕然:你们?王局长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服装:进去吧,他知道。
护士走进病房,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郑部长,外面有人等你。他们……郑贽示意护士不要说下去:我知道,马上就走。柳荫梅问,老郑,谁在等你?还有和你同样外出学习的?郑贽说,他们……当然是。荫梅,你安心养病。从衣袋里掏出十几元钱:我去学习,用不着多少钱了。这十几元钱,让小张给你买些营养品补养补养身子。柳荫梅说,你去学习,身上也要带几个零花钱呀。我不要,你拿着。郑贽说我确实用不着。护士扭过脸去,偷偷地流着眼泪。柳荫梅说,老郑,你去吧,别让人家等你。郑贽叫过小张,嘱咐说:我跟我们单位的老会计说好了,每月工资一到,他就通知你们医院去结算荫梅的住院费。护士极力克制自己:郑部长,我知道。您再跟荫梅姐多说几句话吧。郑贽说,荫梅,一定好好治你的病,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柳荫梅说,我会好好养病,好好活着,养好了病,我还等着你接我回去呢。郑贽也在极力克制:我等着接你回去。荫梅,再见!……柳荫梅扬了一下手:老郑,你多保重!
郑贽走出病房,径直向院门外走去。王局长和两个公安战士跟过去。郑贽回过头去,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士:王局长,请走出大门,再给我戴上手铐。
郑贽刚跨出大门,两个公安战士急步跟上去。
护士转身回到病房,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荫梅姐……柳荫梅似乎判断出什么:怎么?小张,你看见什么了?那些等他的人,是些什么人?护士哽咽着:郑部长他……柳荫梅什么都明白了:老郑他……护士流着眼泪:荫梅姐,郑部长他……叫你……好好……养病……
县委农工部。方玲瑞在写一份材料,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来:小方,到办公室开会。方玲瑞说,我在给郑部长赶一份材料。工作人员说他用不着了。方玲瑞问什么意思?工作人员说郑部长被捕了。方玲瑞说,这也太突然了吧。说人家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还没戴稳,就抓人了。工作人员说,小方,小声点儿,这可是县委决定的。方玲瑞说我找苏书记去!工作人员说,小方,郑部长是县委委员,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我们问得了?方玲瑞又坐下来,把写好的材料摔在一边:谢谢你的劝告。高科长,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到。工作人员说,你可快点儿,是组织部长来给我们开会。
工作人员走出去。方玲瑞把摔在一边的材料又捡起来,装在抽屉里。她正要走出门口,张秋石又把她迎到房间里。方玲瑞问,秋石,郑部长真的被捕了?张秋石说,真的。玲瑞,我也降职了。方玲瑞很愕然:怎么,你们?张秋石说,有人认为我们是在执行一条右倾路线。方玲瑞说,是不是朱区长,他与郑部长有矛盾?张秋石说,不单单是矛盾,确实是思想路线问题。他的一些想法都是迎合上级的,而郑部长的想法总是带有自己的思考,在很多情况下,与上级的愿望不是十分一致。方玲瑞说,郑部长有些想法是合乎实际的,但他不合乎社会的现实形势。我早让你调离皇陵,来县委哪个部门不行?可你就是不愿意离开皇陵,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有什么让你如此留恋!张秋石说,玲瑞,别说这些了。我现在就是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认为我……方玲瑞说,我认为你什么?秋石,你不要太小看人,你出了问题,受了处分,就认为我瞧不起你了,要跟你离婚,分手?我方玲瑞还不是这样的人!再说,犯了错误,还可以改正错误。张秋石十分感动: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方玲瑞问,你现在降成什么职?张秋石说,撤消皇陵公社主任职务,保留公社委员,下放到毗陵村任大队支部书记。方玲瑞说,干了这么多年,人家都提升了,你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了。秋石,你太认真了,跟郑部长一样,吃亏的总是你们!不说了,走吧,我送你回皇陵。张秋石不相信:真的?方玲瑞很真诚:真的。我还送你回毗陵任职!
皇陵区区公所。一个工作人员引领朱达走进一间办公室:朱区长,这是您的办公室。您先坐,我去再搬两把椅子。这是放文件的地方。朱达说,不用,这足够了。工作人员说,这原来是郑部长的办公室,我们清理了一下。您看看,还缺什么?朱达说,我可以办公了,你出去吧。工作人员走出去。张秋石和方玲瑞走进来。张秋石说,朱区长,我来向你辞行。朱达说辞什么行?张秋石说,皇陵已经没有我的职务了,我搬到毗陵村,你的家乡去!朱达说,你仍然可以在这儿办公。我并没有赶你到乡下去。张秋石说,我既然是毗陵村的支部书记,我就应该住到那儿去。玲瑞也同意我搬过去。朱达这才看见了方玲瑞:小方同志,你来的正好,搬到毗陵以后,好好跟秋石谈一谈,以后在执行党的方针、路线和政策的问题上,不要再犯错误。方玲瑞说,我知道。秋石,以后要向朱区长多汇报思想,多请教。张秋石说我们走了。朱达说,要不要让我的公勤员去送一送?张秋石说,不用了,我们有自行车,就一铺被褥,没什么可送的。朱达着意说:你到了之后,尽快健全毗陵的支部班子。上次我说的魏一毛同志的入党问题,你现在总可以考虑了吧。
毗陵村大队部。四虎和香云在打扫一间房子。守田和三喜子抬着一张床走来。四虎招呼:来,来,放这屋。魏一毛从一个街角走过来:哟,一个撤了职的下放干部,这样受大家欢迎?四虎说,人家是咱村的支部书记,是咱的领导,为什么不欢迎?魏一毛说,好,欢迎欢迎。走进屋去:我检查检查,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秋石和方玲瑞用自行车推着被褥走过来。三喜子说,张乡长,四虎跟香云说您要搬来住,您真来了。看看方玲瑞:这是?香云走过去接过方玲瑞的自行车:这是咱张乡长的爱人。玲瑞嫂子,你送张乡长来了。方玲瑞说,你是香云吧。秋石现在不是乡长,也不是主任了,别这样称呼了。四虎说,张乡长还是我们的乡长。守田和三喜子说,对,张乡长就是撤了职,他还是我们的乡长。我们欢迎他住到我们村里来。方玲瑞说,感谢这么多好乡亲。以后,秋石要靠大家了,我在这儿给大家敬个礼。香云说,嫂子,都是一家人,哪用这个。
魏一毛从屋里走出来:哟,张支书还真的搬到俺村里来住了,这不委屈你了吗?还有方大嫂子,你是不是也发配到这儿来了?方玲瑞感到很生气,走到房间里。香云说,大队长,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人家还是县委的工作干部。魏一毛 走到门口:对不起,对不起。嫂子,看看我们给张支书准备得怎么样,我刚刚检查过?方玲瑞没说话。张秋石走到房间里看了看,跟方玲瑞又走出来。守田说,张乡长,凑合着能住吧。床是我跟三喜子刚腾下抬来的。张秋石说,我觉得这房子比我在公社院里的办公室还耐看。四虎说,食堂要开饭了,张乡长,玲瑞嫂子,咱们一块儿吃饭去。
毗陵村公共食堂。人们在排队打饭。柳英兰站在打饭队伍里。四虎领着张秋石、方玲瑞拿着饭缸走到食堂门口。大家看见张秋石。一个人说,张乡长真住到咱村来了!看,他还在食堂吃饭哩。另一个人说,听说张乡长撤职了,下放到咱村当支书。柳英兰看到张秋石和方玲瑞也来吃食堂,感到很惊讶。她悄悄走到香云身旁:香云,大家说的是真的,张乡长撤职了,住到咱村来了?香云说,是真的,连郑部长都法办了。柳英兰又问,郑部长?他犯法了,还是犯错了?香云说,我正要跟你说,郑部长临走时,叫张乡长告诉你,荫梅姑要靠你照顾了。
食堂门前。四虎走到正在给人盛饭的魏一毛身旁:是不是叫伙房加两个菜?魏一毛说,好,你去说一声,叫他们到街上打斤白酒,给张支书接接风。张秋石听到他们的话,走过来:不要加菜,也不要去打酒;我跟群众一样,食堂里做啥我就吃啥。玲瑞,我们也排队去。
张秋石和方玲瑞向长长的队伍末尾走去。张秋石不断地和群众打着招呼,后来停在香云和柳英兰身旁,方玲瑞拉了他一下:秋石,排队去。张秋石说我跟柳英兰说句话。方玲瑞声音极低:这个场合,不合适。张秋石说,怕什么?群众场合,是真正的光明正大。方玲瑞说,你说吧,我到后面排队去!方玲瑞向队伍末尾走去。柳英兰和香云都叫着“玲瑞嫂子!”……张秋石说,让她去排队吧。英兰,郑部长走的时候叮嘱我,要你照护好荫梅同志。柳英兰说,我想把姑妈接回家里来,住到医院里,总是花郑部长的钱……张秋石说,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办?香云说,荫梅姑还是俺毗陵村的一口人,她下放到俺村,俺村的食堂得管她吃饭。柳英兰说,能够有她的饭吃,这就解决了大事了。张秋石说,这也好,要接就接回来吧。治病的事,咱们再想想办法。
县医院病房。柳荫梅从昏迷中醒来:老郑,老郑!……护士跑过来:荫梅姐,你还是醒过来了。柳荫梅问,老郑呢,他刚才在这儿?护士说,荫梅姐,你做梦了,郑部长还没有回来。柳荫梅突然觉得很失态:对不起,小张,我发烧烧糊涂了。我要的针呢,打过了吗?护士说,荫梅姐,对不起。你的病很重,院长正在和几个医生商量治疗方案。柳荫梅说,我要的那种药只要能打上,对我的病就能生效。小张,我还懂得一点儿医学知识。护士很为难,又要流泪:可是,荫梅姐,我……院长走进来。柳荫梅问,院长,真的没有那种药了吗?院长说,那种药,确实很少了。柳荫梅说那就是还有。院长说,可是,荫梅,我们医院不能再让你在这儿住下去了,因为我们……柳荫梅说,没有救治我的能力?院长说,不。对不起,是我们没有这个权力。柳荫梅不解:医生救人需要权力?院长说,我们没有权力用药,我们没有钱。上级不批拨给我们钱给你治病。柳荫梅说,你们不是按月去结算老郑的工资吗?护士流泪:荫梅姐,你……院长说,小张,你跟荫梅说吧。护士哭着说:荫梅姐,郑部长他……被……逮捕了……柳荫梅心有准备,但还是十分愕然:他……院长说,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取到郑部长的工资了。柳荫梅強抑悲痛:院长,小张,谢谢你们,你们已经无偿救治我两个月了。我要出院,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护士说,荫梅姐,你怎么出院,路都不能走?柳荫梅说,请给皇陵公社打电话,让朱区长或者张乡长通知柳英兰,让她把我接回去。院长说我们只能报告县委会。
区公所。朱达在办公室刚接完一个电话,魏一毛跑进来:大哥,什么事儿这么重要?朱达说,县里来电话,要我们把柳荫梅从县医院接回来,在生产队监督治疗。魏一毛问派谁去接?朱达说,当然派柳英兰去接。接回后仍住在她家,你们要加强监管。魏一毛心怀鬼胎:路上要不要派民兵跟随?朱达说,当然要派,而且要派政治素质好的基干民兵。魏一毛说那我亲自去吧。朱达说,去是去,但路上要注意,不要再因为纠缠柳英兰而出了大事。娶老婆的事,我给你考虑。魏一毛说,我想娶朱三喜子的童养媳兰花,今年十七,不够政策,只要大哥你同意,民政就给办了。朱达说,好,完成了任务,我给你办。
村街。傍晚。柳英兰扯着小彬往家走,魏一毛从后面急步赶上来,拉着柳英兰往小草房走。柳英兰想站住不动:现在天黑了,你又惹人说闲话。魏一毛说,我有正经话跟你说。柳英兰说就在这儿说。魏一毛说,这儿说,不合适吧?柳英兰问什么正经话?魏一毛说进了屋我就跟你说。魏一毛推着柳英兰走进草房。柳英兰说,说吧。魏一毛还要推柳英兰往里间走。柳英兰说,小彬已经大了,他知道……魏一毛看了小彬一眼,小彬吓得藏在柳英兰身后。魏一毛说他怕我。柳英兰说,他听我的。我叫他喊人,他会听我的。魏一毛只好说:那……我现在是来通知你,县里打电话,叫你把柳荫梅从县医院里接回来监督改造。柳英兰说,她的病不是还没治好吗?魏一毛说,一边劳动改造,一边治病养病。你自己一个人去接也好,你请人跟你一起去也好,我都不管。但你走的时候,得先向我报告,我陪你一起去。柳英兰既惊疑又害怕:你陪我?魏一毛说,这么说是好听的。实话就是,朱区长叫我一路监督你和柳荫梅。
天就黑了。柳英兰拉着小彬走到朱清海家香云的小屋前,叫声香云。香云开了门,柳英兰拉着小彬走进去,香云问,英兰姐,你现在来,是有啥事儿?柳英兰说,我想叫你帮我带一天小彬,明天我去县里。香云问,去县里,啥事儿,看荫梅姑?柳英兰说我把姑妈接回来。香云疑问:接回来?荫梅姑的病好了?柳英兰说是县里通知把她接回来。香云说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柳英兰说,咱俩能有这个本事,姑妈又不能走。我想请守田哥和三喜哥帮帮忙,还用土牛把姑妈推回来。这来回百十里路,要一整天还不够哩。香云说咱进屋跟我哥说说吧。
柳英兰拉着小彬跟香云走进正房,见朱清海还在那儿吸着烟叶:老海叔,你还没歇着?朱清海说,英兰,你咋这时候来了?香云说,英兰姐要把荫梅姑从县里接回来,她想请我哥还推土牛去。朱清海说,英兰呀,不是我不同意,你一家成分不好,这一节子又总出事儿,我只怕会连累了香云跟守田。香云说,爹,哪能会呢。朱清海说,说实话,玉基逃跑那几天,我心里就觉着不安稳,老想着这事儿与俺家香云有关。香云心里一激灵:爹,您哪能那样想。保田说,爹,人家不那么说,咱自己总不能……您要是怕连累了俺哥,那我去把荫梅姑推回来吧。守田说还是我去吧。朱清海说,看在郑部长的面儿上,你就去吧。守田说,英兰,我找三喜子准备准备去。柳英兰说,我也得去,是我请人家。老海叔,我还想叫香云带小彬一天,这真给您添麻烦了。朱清海说,麻烦就麻烦,只要别有大麻烦就好。香云,你愿意带就带着吧。香云拉着小彬:走,跟姑姑睡觉去。柳英兰说,守田,咱们走吧。
柳英兰、守田和三喜子推着土牛停在县医院门前。魏一毛问着走进院长办公室:我是皇陵公社毗陵大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这是朱区长开的介绍信。院长接过介绍信看了看:你们是来接柳荫梅的。她的亲属柳英兰来没来?魏一毛说来了。院长说,你叫她到这儿来,我要单独跟她说明一些情况。魏一毛走过去:柳英兰,到这儿来!
柳英兰走进院长办公室。院长问你是柳英兰吧?柳英兰说是。院长又问,柳荫梅是你姑妈?柳英兰说,是。医生,接回去之后,我该给姑妈怎样调养身子呀?院长说,对不起,你不需要注意这些了。一阵不祥袭上柳英兰的心头:怎么?姑妈她……院长说,她昨天夜里去世了。柳英兰流下泪来:姑妈!……正要大声哭出来,院长拉她走到一角,放低声音:别哭。你姑妈临去世前两天给你留下一封信,你赶快藏起来,别让那个扛枪的民兵队长看见了。柳英兰止住眼泪,藏好遗书:谢谢您,院长……院长说,我很同情你姑妈,也很敬重郑部长,但我们无能为力。请谅解。
黄昏之后。原野空旷,土路漫长。一切都裸露着原始的野性和一场灾难就要到来的凄凉和阴森。守田推着土牛,三喜子在前面用一跟绳子拉着。车子上用被子遮着柳荫梅的尸体。柳英兰流着眼泪,不时地紧走几步赶上车子,掖好被风卷起的被角,把柳荫梅遮严实:姑妈,回家了,回家了……守田和三喜子停下来。守田安慰说:英兰,别哭了。三喜子也安慰说:常言说,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再哭还有啥用?魏一毛催促说:走,走,快走!眼看天就黑了,咱推着个死人,想靠着哪个庄头歇歇人家就不让。咱总不能赶一夜夜路啊。柳英兰说,守田哥,三喜哥,走吧,辛苦你俩了。守田和三喜子又推起车子朝前走。
天渐渐暗下来,刚才那轮浑浊的落日已被什么吞没了。守田和三喜子推着车子在前面走,柳英兰、魏一毛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后面跟着。柳英兰总是想摆脱魏一毛走到前面去,魏一毛一步一步地紧跟着,企图与柳英兰并排走。他们走进一片芦苇地。芦苇迷茫无边。有什么声音从芦苇上浮过来,阴阴的。柳英兰有些害怕,想紧跟上守田和三喜子。魏一毛心怀歹意,连着催促:你们两个在前面走快些!推着个死人,怪吓人的。守田和三喜子紧走几步赶到前面去,隐没在一片苍茫的芦苇之中。柳英兰说,我不害怕,我不害怕!紧着向前追去,魏一毛一把拉住柳英兰:英兰,咱俩一块儿走。
柳英兰挣扎着朝前走。苇丛里传来野狗争夺食物的撕咬声,有点儿像狼嚎。柳英兰差点儿停住了脚步,用手抚了一下胸口,壮着胆子朝前走。她觉得苇丛里有野兽,后面跟着的也是野兽。一只野狗从苇丛里窜出来,张着血口站在他们面前的路上,对着柳英兰瞪着绿森森的眼睛。魏一毛拉了一下枪栓,野狗掉转头,夹着尾巴又窜入苇丛中。他们继续朝前走。又一只野狗窜出来,它嘴里叼着一支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几只野狗一起窜出来,扑上去撕咬争夺。柳英兰骤然一阵惊吓,后退一步,正倒在魏一毛的怀里,他一下子抱紧了她。柳英兰挣扎着:不,我们走,我们走!魏一毛抱着她往苇丛里走。柳英兰继续挣扎:不!守田、三喜子他们在前面……魏一毛说他们早走远了。一把把柳英兰放倒在苇丛里,伸手撕掉了她的衣裤。柳英兰挣扎着:守田,三喜子!……
茫茫苇丛漫无边际,掩蔽着一条曲折绵延的土路。守田和三喜子仍然飞快地向前走着,他们的衣服有些汗湿了。又走了很长时间,守田先停下来。三喜子觉着车子重了,也停下来回头看看:守田,咋不走了?守田说英兰还没赶上来。三喜子说,别出啥事儿了,一毛那东西。守田说,我也有点儿担心,回去看看吧。三喜子说,你去吧,我看着荫梅,野狗这么多。守田有些犹豫:三喜哥,你去吧。三喜子说,我……好,那我去了。你可要看好荫梅,别让野狗……
夜深沉。柳英兰从地上坐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魏一毛躺在她身旁,似乎睡着了。苇丛里响着风声。他的长枪就滚落在他的身边。柳英兰爬过去,抓起长枪。她跪起来,枪口对着他的头。她抠不动扳机。她站起来,用明晃晃的刺刀对着他的胸口。魏一毛翻身坐起来,一把抓住长枪:你!……柳英兰撕他,捶打他。魏一毛说,我以后就是你男人了。柳英兰说,你是我们家的仇人,你冤枉他,你害得我们一家好苦啊。魏一毛说,只要你跟我过,我还叫你享清福。柳英兰说,我是他女人,我等他……
道路上传来三喜子的呼喊声、寻找声:英兰,大队长,你们在哪儿?
柳英兰家的小草房前聚了很多人。守田和三喜子已经把柳荫梅的尸体移到草房内,放在当门的一张席子上。柳英兰伏地痛哭。香云扯着小彬走进来。小彬伏在柳英兰身上,哭喊着:妈,妈……香云劝慰说,英兰姐,别哭坏了身子……
魏一毛背着长枪站在草房门口:柳英兰,赶快把柳荫梅埋掉!张秋石和四虎走过来。四虎说,一毛,去你的吧。下面的事儿你不要问。魏一毛说要赶紧埋了。背着长枪走去。张秋石说,把荫梅葬在哪儿,问问英兰吧。
四虎叫出香云:你问问英兰,把荫梅姑葬在哪儿。香云说,她现在还能当了家!你让大伙商量商量吧。张秋石说,四虎,找人叫宗山叔和老海叔来,主要听听他们俩的意见。四虎说,守田,你去叫老海叔来。三喜子,你去叫我爹来。柳英兰走出来,跪在地上给张秋石和四虎磕了几个头。张秋石慌忙扶起柳英兰。柳英兰泪眼望着张秋石:张乡长……张秋石安慰说:英兰,别哭了。四虎说,英兰姐,你看用啥安葬荫梅姑。柳英兰说,我家啥也没有了,只有一只柜子,你找人把它劈开,给姑妈用吧。三喜子跑了回来:四虎,宗山叔来了。
草房屋山一头。张秋石、四虎、朱宗山和朱清海商量柳荫梅的安葬地点。朱清海一直没说话。朱宗山说,明珠湾岸边的荒地上,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好了。四虎说,爹,那是一块洼地啊。我看埋在皇陵右侧柳家原来土地边上吧。朱宗山说,那不行,那块地现在是我们一社的地。四虎说你说埋在哪里?朱宗山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张秋石说听老海叔说说吧。朱清海这才说话:不管咋说,荫梅对俺老朱家还是有恩,当年是她为俺哥朱清江打赢了一场官司,争回了一回明王堆。再说,看在郑部长的面儿上,咱也不能太凉了荫梅。朱宗山说那你说葬在哪儿?朱清海说,就葬在我家明王堆的地角上吧。朱宗山一蹦跳起来:那明王堆可是咱朱家祖传的风水宝地,周、柳两家好几辈子就想占有它,这你就忘了?过去让周善人强占了,现在他的坟还在那儿埋着;你现在又想叫柳荫梅占。那咱朱家不是真败在周、柳两家手里了吗?四虎说,爹,现在是新社会,还讲那些。张秋石说,宗山叔,四虎说得对。朱宗山说对也不行!朱清海说,咋不行?明王堆那地过去是俺家的,土改又是俺家的,入了合作化,人民公社,它是俺二社的。它啥时候都属我朱清海管着……
明王堆。安葬柳荫梅的人陆续回去了。旷大的原野上新增了一座小小的坟头。祭纸还在燃烧,纸灰飞扬。柳英兰伏在坟前,还在哭泣。香云扯着小彬站在她身旁。柳英兰从怀中掏出柳荫梅的遗信,她展开遗信,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天外似乎传来柳荫梅的声音:兰儿,姑妈等不到再见你们了,我要走了。有些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说明白,现在就只能在这张废纸上给你写下一定要让你知道的几句话了。一、我没有认真考虑我们家庭的历史背景,我只是抱着对祖国的一腔赤诚之心回到祖国的;我的这颗心老郑知道,张乡长知道,老海叔虽说不怎么理解,但他也知道。二、我的哥哥,你的爸爸,他已经在白湖劳改农场去世了,出于多种考虑,我没有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你不要因此过多悲伤,什么也不要想。我们已经承受不了太多的悲伤了。三、你的弟弟柳英杰现在还在美国,你现在只想着有一个哥哥在国外就好了,其他的不要去想。四、我的那些书籍以后对你和小彬或许还有用处,我的农业经营的思想有一部分源自这些书籍。我的农业经营的思想,如果有可能,你可以思考下去。带好小彬,玉基可能有一天会回来;我期待你们团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