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柳英兰扯着小彬向自家的草房走。小彬问,妈,跟四虎叔一起磕头的那个花婶子是谁?柳英兰说,那是你四虎叔给你娶的花婶子。小彬说,我要四虎叔娶香云姑做花婶子。柳英兰说,小彬,傻了吧,你香云姑是你保田叔娶的花婶子。小彬说,我就要香云姑当四虎叔的花婶子。柳英兰说又是傻话!
香云从后面跑上来:谁说傻话?小彬说,香云姑,我就叫你当四虎叔的花婶子。香云抱起小彬:小彬,你可真是说傻话了。柳英兰说,香云,我看四虎娶的那人不错。叫啥名字?香云说,听说叫高玉秀。我看人也挺好。柳英兰口气郑重了:香云,你成家了,四虎也成家了。以后,你们可要各自守着自己的心,想着自己的男人和女人,为着自己的家。香云说,英兰姐,我跟四虎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别的事儿,俺不会想,四虎他也不会想。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说,我想把俺哥从县里弄回来,咱知道他也没犯啥法。柳英兰说,从张乡长去县里学习这几天,我也在考虑这个事儿。看来形势是有点儿变化,说不定郑部长和张乡长都会复职。你打算到县里咋办?香云说,我想还是得跟四虎说说,让他到县里去打听打听。
她们正要走进草房,四虎从村街上走来。香云叫了声“四虎!”四虎走过来。柳英兰说,你刚把人家娶回家没两天,不在家里陪着人家,还朝外跑。四虎说,俩人老是在屋里也憋得慌,我跑出来走走。柳英兰说,香云正想叫你跑个远的哩。四虎问啥事儿?香云说,我想请你到县里去一趟,看看张乡长,顺便打听打听,看能不能让俺哥回来。四虎说,我也正想着,你们也这样想。我马上就去。柳英兰说,走的时候可要安慰人家两句,不要怠慢了。
县委党校。张秋石提着饭缸去打饭,四虎找了来:张乡长!张秋石伸手给四虎一个饭碗,拉着四虎朝食堂走。四虎说,张乡长,我找你不是跟你要饭吃,我有其他事儿。张秋石说,我知道你找我有事儿。有事儿咱也得先吃了饭再说。
两人走到食堂窗口。张秋石说,炊事员同志,今天给我打两份。
张秋石和四虎端着菜,拿着馒头,走到一边的一堆砖头旁,坐在上面吃起来。四虎说,张乡长,今天你多打了一份给我吃,明天上午你吃啥?张秋石说,你不是跟我说事情吗?说呀。四虎说,守田哥现在是啥情况,我们想把他弄回去。张秋石说,守田没啥事儿了,再有几天,就能回去。听说郑部长也从狱中出来了,他可能还要担任农工部长。四虎又问,你啥时候结束学习?张秋石说,我也就是这几天。马上要组织工作队下乡,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我派到皇陵?四虎说,你可以向县里要求一下,柳英兰和香云她们都等着你回去哩。
方玲瑞骑着自行车找到他们面前:秋石,苏书记答应我,让我参加工作队下乡。张秋石说,你们农工部的人才真应该下乡呢。四虎说,张乡长,玲瑞嫂子积极要求下乡,你应该欢迎人家,表扬人家。你刚才那话,倒有点儿责备人家了。张秋石说,没有责备的意思。玲瑞,去哪个地方,定下来了吗?方玲瑞说,我去哪个地方,还不是你说了算呐。四虎说,嫂子是愿意跟你在一起,你还不拍手欢迎!
县看守所。王局长陪同郑贽走进所长办公室。所长问,王局长,您这是……王局长说,还认识吧,上次就是咱们把郑部长抓起来送走的。所长赶忙道歉:郑部长,对不起!郑贽说,哪儿该你道歉?我们都是为党为人民工作,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抓我抓错了,现在放出来,说不上对起对不起。王局长说,朱守田呢,他准备好了吗?郑部长要看看他。所长说,他也是抓错了,我们已经接到指示,今天就让他回去。
一个公安战士送朱守田走过来。郑贽慌忙迎上去,抓住朱守田的手:守田,你受苦了。朱守田也高兴:郑部长,你也出来了!郑贽说,出来了,咱们都出来了,我今天就是接你回家的!守田说,回家,我马上就回家。家里的人都等着我哩,那几亩地等着我哩。我就说,我咋想着把地种好,打的有粮食吃,就没有犯错。郑贽说,没犯错,没犯错。守田说,郑部长,咱们走吧。郑贽说,走,咱们走!
两人向前走了两步,郑贽又站下来:守田,今天你先回去……守田问,你不跟我回去?郑贽说,我还不知道我的工作怎么安排,能不能再回皇陵,我要等着县委的决定。守田说,你能回皇陵,你咋不能回皇陵?郑部长,荫梅的坟还在皇陵,在俺毗陵村的地里埋着哩。你说啥都该去看看啊。郑贽说,去看看,去看看……
村街。四虎和一群年轻人把朱守田抬起来,说着笑着往家里走。香云、高玉秀、柳英兰和一群妇女跟在后面,一个年轻人把扎好的一朵大红花戴在朱守田的胸前。四虎一边走一边高喊:守田是咱们的大英雄,欢迎大英雄胜利回村!香云紧跑几步赶上朱保田:保田,到集上买点儿菜,哥回来了,咱要庆祝庆祝!四虎朝香云喊着:香云,叫保田再打一瓶酒,算是咱大队部的开支。守田说,四虎,不能用公家的钱,用我们自家的。柳英兰和高玉秀赶上来。柳英兰说,保田,快去吧。香云说,英兰姐,上午你也别回家了,就到我家给我帮个忙。柳英兰说有玉秀在这儿呢。
朱清海打扫好院子,乐哈哈地看着人们把朱守田抬进了家门:守田,你真回来了。守田说,爹,回来了。我走这一年多,叫您操心受累了。朱清海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啥都别说了。守田,你没事儿了吧?四虎说,老海叔,有事儿还能叫守田回来?再说,当初守田哥被抓走的时候,咱都知道抓得没道理,迟早要回来。守田说,乡亲们,我告诉大家,我真的没事儿了。再有几天,整风工作队就要来了,我分地可能分对了。还有更让人高兴的,郑部长跟我一样,也从狱中出来了,他可能再到咱们皇陵来!
县委会议室。室内的墙壁上高挂着一条横幅:
临淮县开展农村整风运动动员大会
苏书记在作报告:今天选派到各区、各公社的工作队,肩负着整顿农村秩序的重要责任。各个带队的负责同志和每一个参加这次整风运动的同志,一定要努力宣传、认真落实党的政策,认真清除近几年的共产风、浮夸风给农村工作带来的危害……我在这里代表县委、县人委着意宣布一个决定:撤消过去对郑贽同志的一切处理决定,为郑贽同志恢复名誉……
苏书记带郑贽和方玲瑞回到办公室:老郑,请坐请坐。郑贽说,跟我客气什么,还是请小方坐。苏书记说,小方是常客。老郑,你到我办公室来的可是不多啊。咱们之间意见交换太少,因此,前一段在对你的问题处理上,我是负有责任的。以后我们要多交流交流。郑贽说,这个提示好。苏书记,你答应小方的请求了,让她参加整风工作队?苏书记说,这是支持你的工作,也是支持张秋石同志的工作。再说,你的部下,跟着你,我是放心的。小方,你说是不是?方玲瑞说,谢谢苏书记的信任和关照。苏书记说,下去以后,要照顾好秋石的生活,他现在担子重了。在工作上,听郑部长的就行了。
大队部。夜。张秋石主持召开毗陵村干部党员大会。朱清海和朱宗山都参加了会议。郑贽作为列席代表就坐在他们身旁。张秋石说,根据大家的提议和讨论,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对毗陵村领导班子的调整作出如下决定:朱四虎同志任毗陵大队支部书记,朱守田同志任毗陵大队大队长兼贫协主席;撤消魏一毛同志的毗陵大队大队长和贫协主席职务。魏一毛同志还要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作公开检讨。现在请郑部长作指示。郑贽说,我不是作指示。看着身旁的方玲瑞:现在,我先给乡亲们介绍一位新同志,当然,咱们村有的人已经和她认识了,她叫方玲瑞,是咱们县委农工部的干部,这次是作为整风工作队队员派到咱们皇陵来的。她同时还是咱们张乡长的爱人、家属。她负责的工作点就是咱们毗陵村。大家一起喊:张乡长的家属,欢迎欢迎!郑贽说现在请玲瑞同志讲几句话。方玲瑞说,郑部长,这么多的群众,是正式会议,我会讲什么呀?还是你讲吧。张秋石说,玲瑞,就是跟乡亲们见见面,有啥说啥。方玲瑞说,好。乡亲们,我没什么工作经验,以后多帮助我。明天咱们召开群众大会,不是让魏一毛同志检查吗?咱可要注意政策,不能打人家,不能骂人家。一个干部说,他打骂群众是常事儿,群众骂他咋不行!四虎说,他打骂群众做得不对,可是咱得讲政策。
大队部门前。方玲瑞主持群众大会。郑贽和张秋石在一旁坐着。魏一毛低着头站在那儿,群众很愤怒,指着他纷纷提意见。方玲瑞说,现在先让魏一毛检查他自己的错误。然后大家按次序一个一个地提意见。魏一毛,你先检查。群众说,魏一毛,快检查!魏一毛说,好,快检查,快检查……我检查啥?群众说,检查你打人骂人!检查你……魏一毛说,好,我打人了,骂人了。我做得不对,好不好?群众说,要一件一件地说。打的是谁,骂的是谁,一个一个地说,向人家赔罪。魏一毛说,我打的也多,骂的也多,我先说谁?群众说,你把二大娘逼得上了吊,你骂五六叔,你打柳荫梅和周玉基……魏一毛说他们是地主。群众说,右派地主也是群众!你让咱村饿死了几十口子,光老海叔一家就饿死了两口人!香云说,魏一毛,你回答乡亲们,你说清楚!高玉秀和柳英兰站在香云身旁。高玉秀说,香云,你别急,让他自己说。有人看见香云身旁的柳英兰。群众说,你还侮辱人家柳英兰。方玲瑞看了柳英兰一眼。柳英兰觉得很难为情,坐下了。
许多人举起手中的小东西,一起掷向魏一毛;还有人抬手要打他。方玲瑞说,大家别激动!要注意政策!愤怒的人们还是往魏一毛跟前挤,伸着手要打他。方玲瑞有些阻止不住了。郑贽和张秋石站起来,劝说群众坐下去。张秋石说,大家坐下提意见,不要打他。郑贽说,先听他自己讲,说说自己错在哪里。群众纷纷嚷嚷:“不叫他检查了,法办他!捆走他!”“对,郑部长,张乡长,应该法办魏一毛!把他捆走!”“捆走他!捆走他!”张秋石说,法办不法办,我们会请示上级。咱们的大会还要继续开,要有秩序地开,请大家坐好!
郑贽、张秋石和方玲瑞骑着自行车走在皇陵前的大道上。他们经过明王堆,再往前走,柳荫梅的坟出现在原野上。张秋石停下车子:郑部长,你该抽空去看看荫梅了。郑贽和方玲瑞也停下车子。郑贽说,是该去看看了。我觉得我一直对不起荫梅,现在去看她,该对她说些啥。秋石,玲瑞,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看她。张秋石说,郑部长,我们陪你一起去。郑贽说,到一座孤坟前,我担心玲瑞害怕。张秋石说,她怕什么?荫梅以前是她的同事,她也不是不认识。方玲瑞说,郑部长,我不怕。我和秋石陪你一起去。
旷野。一座孤坟。坟前有燃烧过的纸的痕迹。郑贽、张秋石和方玲瑞走到坟前。方玲瑞说,还有人来烧纸?张秋石说,荫梅是好人,乡亲们忘不了她。郑贽说,荫梅,我替你感谢乡亲们了。荫梅,我对不起你,没能保住你,也没能治好你的病,还是我连累了你!荫梅,现在我来告诉你,你也该高兴高兴,我从狱中出来了,问题也搞清楚了,我没犯啥错误,我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为了党,为了咱农民群众啊……
朱清海、朱守田、朱保田、四虎、香云、柳英兰和一大群乡亲静悄悄地走过来,站在郑贽、张秋石、方玲瑞的身后。郑贽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们:乡亲们,感谢你们了,我替荫梅感谢你们了!我知道乡亲们忘不了荫梅,荫梅也忘不了乡亲们啊!
香云、高玉秀拿着一刀纸,和柳英兰走到坟前,一起跪在地上,点燃了纸。柳英兰说,姑妈,郑部长回来了,他来看你来了。你要是有灵,就起来看看吧。郑部长来了,张乡长来了,玲瑞也来了,还有老海叔,还有……乡亲们都来了……
朱达坐在县委农工部办公室里,信手翻了两份文件,气恼地推到一边去。魏一毛走进来:大哥,朱部长!朱达问你怎么来了?魏一毛说,我来祝贺大哥调到县里,高升了。朱达说,什么高升了?我这个部长还是个副的。魏一毛问那正的哩?朱达说,现在还没定。如果再让郑贽任正部长,我就辞职回咱皇陵。魏一毛说,大哥你不能辞职。你辞了职,我还靠谁呀?这回方玲瑞开我的斗争会……朱达说,她在那儿开你的斗争会?魏一毛说,还有郑贽和张秋石在那儿呢。群众看有人撑腰,都要法办我,捆走我。朱达说,他们这回是又得势了。一毛呀,要不是我,你早就捆到白湖去了。魏一毛说,大哥,可我那也是为公啊,不是党叫大跃进、放卫星吗?朱达站起来:以后再说吧。到底谁对谁错,还要走着瞧。听说又要分地了,咱们那儿有没有动静?魏一毛说,我就是来向你报告的。郑部长一回到皇陵,就去柳荫梅的坟上磕头烧纸了。朱达说,他这个人,我实在不理解。分地他准赞成;反正,我是反对的!魏一毛说,你反对,我也反对!朱达看不起他:你反对?我反对跟你反对不一样!魏一毛不知所以。朱达说,你那是懒惰,怕种地!我是……
县委会议室。苏书记在主持会议。李县长和郑贽都在坐,朱达也在一旁坐着。苏书记说,今天这个会议讨论土地承包到户的问题。土地联产承包是农民群众在生产经营中的一种创造,最先就是由皇陵公社毗陵村的农民提出来的。我们现在必须在这一点上统一认识,认识清楚这种做法的性质,它不像李县长和朱达同志等人认识的那样,是分田单干,是走资本主义的回头路……李县长说,我在这个问题上保留自己的意见。朱达说,我觉悟低,认识水平也不高,我坚持认为土地承包到户就是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回头路。苏书记说,你们有不同意见是可以保留的,但是县委的决定还是要执行下去。现在,县委决定:仍由郑贽同志兼任县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李县长这一段时间可以去省里参加学习班,朱达同志仍回皇陵任副区长;张秋石同志任皇陵公社党委书记。土地承包到户政策的制订和推行,由农工部统一安排。希望郑贽同志把这个责任负起来,而且要负好这个责任……
初夜。朱宗山一家人吃完了晚饭,王凤霞和高玉秀在收拾东西。朱宗山看着四虎:明天要分地了,那几亩明王堆,你还打算分给朱老海?四虎说,那是老海叔他们生产队的事儿,咱管不着。朱宗山说,啥?刮五风都刮到一块儿了,哪还分这队那队的?你是大队书记,不能把明王堆分到咱家?四虎说不能。朱宗山说咋不能?高玉秀问,四虎,啥明王堆不明王堆的?四虎说你不懂。王凤霞说,老四家,你不知道,那明王堆是咱毗陵村的一块风水宝地……
朱清海家门前。仍旧是半颓的院墙。许多人围聚在这里,朱守田在主持分地承包:咱队把土地按好中差分三等,然后哪一块地都编上号。分的时候,好中差尽量均匀搭配。捏号定地块。大伙说好不好?大家都拥护:好,这公平。朱清海说我不同意。守田说,爹,你咋不同意?朱清海说,我还想要咱家的明王堆。守田说,明王堆也是咱生产队的一块地,也搭配着分,咋能单分给咱家?朱清海说,只要先把明王堆分给咱家,剩下的搭配啥地我都同意。守田说那也不行。歪叔出来解劝:守田,就听你老叔的吧。你带头分地有功,就算大伙感谢你,感谢你家。反正这明王堆过去也是你家的。又问大家:大伙说好不好?大家一起说:好!就把明王堆分给老海家!
朱清海领着一家人来到明王堆,又心生豪气:这回咱还要跟他朱宗山比比,看谁能先富起来!香云说,爹,你就一直想发财。朱清海说,不想发财的农民就不是好农民!以前咱是没时机,现在啊,我看时机是真到了!
朱宗山和四虎从田里回到家。高玉秀慌忙摆好吃饭的桌椅,王凤霞端来饭菜放在桌子上:爹,快洗手吃饭吧。朱宗山在高玉秀倒好水的脸盆里洗了一下手,先走到饭桌的正位上坐下来:来来,都坐这儿。今个儿我要给咱家再筹划筹划。四虎坐下来,端起饭碗就吃。朱宗山说,听我说说再吃。看见大家都端起了饭碗:好,好,一边吃,一边听。高玉秀说,爹,你说吧。朱宗山说,眼下咱家的劳力说起来也不比他老海家差。他是仨男劳力,一个女劳力;咱家是俩男劳力,俩女劳力。人数是一样多,就是……看了看王凤霞:好了,我不说这了。我听说他老海一把明王堆分到手就放出话来,要跟我朱宗山比试比试 ,看看谁能先富起来。四虎说,爹,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咋没听说?朱宗山说你没听说就没有这回事儿了?四虎说香云她就没跟我说。朱宗山说,别提她香云,她又不是咱家的人。王凤霞看了一眼高玉秀:爹,你咋说这话?朱宗山说,我是说她香云总是他老海家的人,会跟你四虎说实话。人家是暗地里跟咱较劲儿。我今个儿在这儿说,解放前咱家可比他家富得多,现在咱还要比他家富。四虎说,爹,你咋啥时候都一心想着要冒富?朱宗山说,我啥时候真正富过?过去富,没富过周宜仁他爹周善人;解放了,共产党还没有给过我这时机,土改分了地那一阵子,我刚要富,富路就断了。现在又分了地,我得抓住这个能富起来的时机。四虎说,爹,现在不是分了地,是土地承包到户。朱宗山说,我不管是啥,反正地是又由我安排着种了。你赶快去给我找你大哥,人家城里的干部都下乡参加劳动,他咋不回来!四虎说,我不去找他!他不回来就不回来!朱宗山说,非找他不行!叫他把三虎从淮南矿上给我弄回来,现在是种地发家,多一个劳力就多一份财富。
原野。皇陵一侧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尽头,可以看到皇陵大院奇崛翘起的房檐。柳英兰在自己的田里除着草。小彬也拿着个小铲子,模仿着柳英兰:妈,这棵是草吧?柳英兰说,是。你看,这样的都是草。小彬说,是草,我就除掉它。一棵,两棵……
临近的一块田里长满了野草,把几棵庄稼差不多都吃掉了。小彬跑过去:妈,这儿都是那样的草,我在这儿除吧。柳英兰说,过来,那不是咱家的田。你咋跑人家地里去了?小彬说,妈,这是谁家的田?这草是他种的吧?柳英兰说,那是你一毛叔的田,他看见了会打你。
村街。魏一毛披着汗褂子,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专找村街房檐下的阴凉处坐。朱守田拉着一架车刚除的青草汗流满面地走回来。魏一毛说大队长辛苦了。朱守田没理他,还是拉着满满的一车青草朝前走。魏一毛又说,大队长还这样掏苦力,太傻了,太傻了。朱守田停下车子,顺手抹了一把汗:一毛,现在正是除草的大忙季节,你摇着把扇子在村里游逛,像话吗?你看村子里有一个闲人没有?你也到地里看看,你那地跟英兰的地挨边,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地种的是啥样,你的地种的又是啥样?魏一毛说,好,大队长,我听你的,我回去就叫上兰花,下田去!朱守田说,还要叫人家,你自己不能干?
柳英兰还在自己田里除着草。四虎从自家田里回来,没跟柳英兰打招呼,就在地的另一头帮她除起草来。魏一毛拉着兰花走到自家的地头上。兰花问,哪是咱家的田?魏一毛说,你看哪里草多哪里就是咱家的田。兰花说,好呀,你这个二流子懒汉,光吃不做的家伙!你天天跟我说,地种好了,草除完了,谁知道,你连一棵草也没拔?魏一毛一脸无赖:我拔了,你还拔啥?拔吧,现在你就拔。兰花问你咋不拔?魏一毛说我看着你拔。兰花大哭起来。魏一毛说,别哭,别哭。你看那头,是谁在帮柳英兰除草哩。我过去看看。兰花说,你不要再去招惹人家柳英兰。魏一毛说,那里有个男人,你放心。兰花说,那是四虎书记,你去吧,不怕他批评你?魏一毛说,我怕他?我还要批评他哩。
魏一毛朝着地的另一头走去。柳英兰和四虎各自除着草。魏一毛走到近旁:哟,大书记还同情反革命地主的老婆哩,干活这么卖力气,柳英兰给你啥好处了?四虎停下来,提着农具走向魏一毛:你胡吣个啥!柳英兰这才发现四虎在帮自己除草,走过来:他四叔,多谢你了。魏一毛说要是我帮你除草哩?柳英兰说,那我也感谢你。你干吧。四虎说,一毛,看看你那地里长满了啥东西?兰花嫁给你,也是跟着你挨饿。拉着魏一毛:走,我把你交给兰花,叫她看着你干活!
皇陵外墙的一侧。朱三喜子拉着辆架子车,车上坐着香莲和社会。香莲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香莲说,三喜子,等天黑了再进村吧。三喜子说,怕啥?就算我偷了守田哥的人,任他打,任他罚。香莲说,可我这脸面上过不去呀。我一个妇女,跟着人家男人跑了,这算啥?三喜子说,这又有啥?是饿死人逼的,总比做贼好吧。三喜子停下来,香莲下了车子:你看,这可是你的孩子,村里人见了,该咋说?三喜子说,咱就在这儿等一等。这天也就要黑了。
三喜子在路边拾了一把晒干的野草,让香莲坐下来。社会问,娘,咱咋不走了?你不是说我家里还有个爹吗,他咋不来接咱回去?香莲说,社会,别乱跑,听你三喜爹的话。三喜子说,来来来,这还有晌午买的油馍没吃完。社会该饿了吧,吃点儿东西,咱再进村回家。三喜子一块一块地掰着油馍吃,一递一块地送到香莲和社会嘴里。香莲说,三喜子,别光顾吃,你得想想,就是天晚了进村,我也总得见人吧。三喜子说天晚了哪能碰上人。香莲说,就是今晚上碰不上人,那明天哩,后天哩,我总得出来见人吧。你还是想想,回去咋安置我,咋安置这孩子?三喜子说,那就随你的意吧。你要还想跟守田哥过,我也没啥意见。香莲说,这孩子哩,还吃着奶哩,交给你,你能带?三喜子说那就给守田带回去。香莲说,亏你有脸这么说。他老朱家,我爹他会要?这可是你三喜子的种。就是守田同意要,我爹也不会同意。三喜子说那我想想该咋办。香莲说,别瞎想了。你从这小路上到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咱村的人在地里。要是有能给咱说话的,先问问乡亲们对咱俩是啥看法,或是叫他先去跟我爹和守田说一声。
已近黄昏。柳英兰还在专心地拔着草。朱三喜子从小树林里慢慢走近柳英兰,学了一声鸟叫。小彬说,妈,树林里有一只大鸟。柳英兰说,啥大鸟?看看天晚了:小彬,咱走吧。柳英兰收拾好农具,拉着小彬往回家的路上走。朱三喜子叫着“英兰,英兰!”柳英兰先是吓了一跳,急步朝前走,继而又站下来:谁在树林里叫,别吓我。三喜子又向树林边走近了些:英兰,是我,三喜子。柳英兰惊而又喜:三喜哥,真是你?三喜子从小树林里走出来。柳英兰说,真是三喜哥。你回来了,香莲姐哩?三喜子指了指皇陵:她在那边。就是叫我来找你哩,她要先见见你。
皇陵外墙边。黄昏。朱三喜子领着柳英兰和小彬走了来。柳英兰说,香莲姐,你们都回来了。香莲说,都回来了。听说分了地,三喜子要回来,我不也得跟着回来。英兰,你笑话不笑话我?柳英兰说,香莲姐,笑话你啥?三喜子说,香莲是跟我跑走的。她回村来,觉得没脸见人。柳英兰说,香莲姐,啥叫有脸没脸?那是灾年,为了活命,没啥丢人的。你要是不跟三喜哥走,你没命,连社会也没命。现在活着回来比啥都好。三喜子说,英兰,你看,我们又多了一个哩。柳英兰抱起香莲怀中的孩子:这是你俩的孩子?叫啥名字?香莲说,叫绿竹。是在山里生的。柳英兰说,绿竹,这名字好。香莲姐,咱们回去吧。香莲说,我正愁着咋进村哩。进了村,是到三喜子家,还是到守田家,我咋想都想不好。三喜子说,英兰,你给拿个主意吧。柳英兰说,这样行不行?今晚叫香莲姐、社会和绿竹都先住到我家。晚上,我把香云叫过去,让她跟她家里的人,主要是老海叔、守田哥说说,看看他们的态度,再叫香莲姐下决心回谁家过日子。三喜子一听:好。我是咋着都行。跟我过,不跟我过,都听香莲的。
初夜。朱清海爷儿仨吃完饭,坐在饭桌旁商量家事。朱清海说,咱家现在人手是多了,就是还缺两条大牲口。老龙尾那地,收了秋非得深翻个透,来年才能长出好麦子。这地可不比那明王堆。保田说,爹,我去界沟集买牲口去。朱清海说,你不中。你没跑过这行生意,不熟悉。守田说要是三喜子在家就好了。朱清海说,咋又提他了?别提他,一提我就想起咱家的香莲,想起咱家香莲,我就生气。
门外。香云端着刷锅水往猪栏去喂猪。柳英兰从村街上走过来,趴在半颓的墙头上,轻轻喊了声“香云!”香云说,英兰姐,你进来呀。柳英兰朝香云摆了摆手:轻声点儿,你过来。香云走近柳英兰:英兰姐,啥事儿?柳英兰说,香莲姐回来了,都在我那儿。她要先见见你。
柳英兰和香云急匆匆隐没在村街里。
柳英兰家。初夜。社会和小彬还趴在桌子上吃着饭,香莲在奶着绿竹,朱三喜子忙着给香莲支床铺。香莲说,三喜子,一会儿见了香云,你就回家吧。三喜子说,现在,我真有点儿怕见老海叔了。香莲说,现在怕了,谁叫你当初领我跑的?柳英兰和香云走进来。姐妹俩一见,互相抱着,都流下泪来。香云哭着:姐,你可回来了……柳英兰说,你俩别光哭呀。咱不是来商量事情的吗?香莲说,香云,别哭了。你看,我跟社会不都好好的吗?你再看,我跟你三喜哥还又添了一个。柳英兰抱过绿竹,递到香云怀里:这女孩叫绿竹,你抱抱吧。香云抱着绿竹,亲了亲:姐,你要还想回咱家,带着这个小女孩,就是哥同意,咱爹那脾气,能同意?香莲说,我也不知道咋着好。三喜子叫你来,就是先让你知道我们回来了,事情就是这样了,让你回去跟爹和守田说说,看看他们啥意见。三喜子说,香云,老海叔他咋说都行,就是打我,骂我,我都担着。柳英兰说,香云,你回去就跟老海叔、守田哥说说吧。都听老海叔、守田哥的。他们咋说都行,你千万不要跟老海叔顶嘴。三喜子说,香云,你就说我朱三喜子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朱三喜子的错。
朱清海爷儿仨还在屋里议着事儿。门外。一头母猪拱破猪栏,哼叫着跑到正房门口。朱清海说,这猪咋跑出来了?香云哩,没喂饱咋着?朱保田走出去跑到猪栏旁:这香云哪去了,刷锅的盆还放在猪栏里?朱清海说这倒奇怪了。香云从村街上跑回来:爹,我在这儿。保田问,你慌慌张张地,从哪里跑回来?香云说,进屋去,进屋去。我跟爹说,跟哥说。
朱保田和朱守田往猪栏里赶着猪,香云走进正房:哥,你也过来。保田说,哥,你去吧,看香云跟你说啥。朱守田走进正房。朱清海说,香云,你急急慌慌地,到底做啥去了?香云说,爹,哥,你们都别惊奇,也别生气,听我说。朱守田问说啥?香云说俺姐回来了。朱守田一惊喜:香莲回来了……朱清海哼了一声,瞪了守田一眼。沉默了一阵,朱清海问,是她自己回来的,还是跟三喜子一块儿回来的?香云说,跟三喜哥一块儿回来的。他们听说咱这儿分了地,就回来了。朱清海又问社会哩?香云说,社会也回来了,长得胖胖的。朱清海说,这还好。她要是把我这个孙子给丢了,我叫她一辈子回不了咱毗陵村。香云趁势说,俺姐把社会领回来了,你还叫不叫她进这个家?朱清海说,进家?没那么容易。守田替香莲担心:爹……朱清海问,他们现在都在哪儿?香云说,爹,俺姐现在也没想好该咋办。她是三喜哥家也不敢进,咱家也不敢回。今晚就住在英兰姐家了。
保田走进屋里:香云,咱姐既是回来了,你就叫她回咱家吧。朱清海说,保田,你说啥?她跟三喜子跑了一年多,现在回来还进我这个家,你不替你哥嫌丢人,也得替咱老朱家嫌丢人!守田说,爹,这有啥丢人的!香莲她是饿急了。再说,她也是为了社会能逃出一条活命才走的呀。朱清海说,守田,你也这样说……香云说,哥,你要是叫俺姐回来,那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你不嫌恶?守田没想到这一层:我?朱清海一听,又加了一层气:啥?一拍烟袋锅:跟三喜子又生了一个?守田,你不嫌恶我嫌恶!她丢我老朱家的脸 !守田说,爹,香莲回不回来,还是由她自己拿主意吧。朱清海说,她拿主意?这个家得我拿主意!守田说,爹,叫三喜子给你陪个不是,认个错好不好?朱清海说那也不行!香云说,哥,别跟咱爹说了,让爹好好想想。又小声地:哥,你不跟我去看看俺姐?香云走出去,朱守田就想跟着走。朱清海叫住:守田,你不能去!这个事情没有个结局,你就不能跟香莲说一句话。守田说我想去看看社会。朱清海说叫香云把社会给我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