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明王堆。深夜。旷野更深沉,更黑暗。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朱保田的新坟。新坟上,是“四眼”在那儿伏卧着。
几声凄厉幽怨的狗吠声。
香云的草房里。深夜。听到狗叫声,桃红和香云停止了哭泣。桃红说,妈,是“四眼”在叫吧?香云仔细听了听:它是在你爸坟上叫哩。
四虎和高玉秀的房间。深夜。四虎从睡梦中惊醒:玉秀,“四眼”在叫哩!高玉秀问在哪儿叫?四虎说,明王堆,保田坟上。
小青从另一个房间裹着条被单跑过来:妈,爸,我害怕!
一大早,魏一毛就在办公室打电话:是,是,人,就是死了。我当然要处理好这件事。电话里传来朱达的声音:要想办法平息这个事件的影响,严防阶级敌人借这个事件制造谣言,影响皇陵大渠工程的进展。原来不就有“明王堆有鬼,谁挖了谁毁”的谣言吗?不要让它跟这件事联系了起来。魏一毛说,现在就有人这么说。朱清海第一锨动了明王堆的土,扒了周善人的坟,朱保田不是毁了吗?知道,知道,我会安排,坚决打退,是,坚决粉碎……
朱宗山走到门旁,狠劲拍了一下门框。魏一毛说,是,朱主任……有人来了,你爹,不,是宗山叔,好,好。挂断电话,对朱宗山:这么早,你老怎么自己来了,有事儿叫狗巴跑一趟就是了。朱宗山走进来,坐到魏一毛的椅子上:老海把朱保田埋在了明王堆,你知道不知道?魏一毛说,我只顾处理张秋石和柳英兰的问题去了。埋恁快,真埋在了明王堆?朱宗山说,我还能来说假话。坟现在就在明王堆立着。魏一毛说,那不行,绝对不行!朱保田是破坏农业学大寨,现行反革命,他是自取灭亡。我已经向上级、向朱主任汇报了,朱保田必须火化!
狗巴大呼小叫地跑进门:魏主任,不好了,出怪事儿了!魏一毛问,啥怪事儿,看你个紧张样儿!狗巴说,保田家的“四眼”在保田坟上给他鸣冤叫屈哩!魏一毛惊疑:真的?朱宗山说,这事儿也就是怪了,我昨个儿夜里也听到了。狗巴说,宗山叔也在这儿,是真的吧。魏一毛说,走,把那狗给我打死,把朱保田扒出来,火化!
明王堆。“四眼”仍然在朱保田的新坟上卧着,隔一会儿就对着上天长啸两声。魏一毛带着狗巴几个人扛着铁锹等工具跑了来。“四眼”看见来了人,叫得更凶。魏一毛说,狗巴,把这条狗先给我处理掉!狗巴说,老海叔要是不愿意哩?魏一毛说,保田不是也整死了吗,他老海敢说啥了?咱这是干革命,革命就得有牺牲,再牺牲条狗又有什么了不起!给我打!
狗巴几个人围到坟前就去打狗。“四眼”大叫一声,窜过田野,沿着皇陵前的大道向村子跑去。魏一毛说,狗跑了,扒坟,把朱保田扒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很快铲平了坟头。魏一毛说往下挖!几个人又往下铲了铲。狗巴说,魏主任,棺材露出来了。魏一毛还说,扒,往下扒!
皇陵前的大道上,香云、朱清海、朱守田、四虎、朱三喜子一群人哭着叫着朝明王堆跑来。“四眼”跑在最前面。魏一毛催促:赶快揭开棺材板,把朱保田抬出来 !狗巴几个人就去敲打棺材板。香云和朱清海一群人已经跑过来。香云哭喊着:魏主任,你这是伤天害理呀,你不得好死!魏一毛说,好,香云,反正你觉得你不是共产党员了,我管不住你了,就任你骂吧!狗巴,赶快把朱保田给我拉出来!四虎说,魏一毛,你是公社书记,你看看你今天做的是什么事!朱清海说,一毛,你就这样逼你老海叔?非得把你老海叔逼到死路上去?魏一毛说,老海叔,我好话跟你说,朱保田的死,我已经向上级作了汇报,他现在是阶级斗争的典型,是反革命,因此,他必须火化,不能埋在明王堆!
朱清海扑通跪在地上:魏一毛,我老海人虽然穷,可一辈子穷得有骨气,打从来就没在别人面前跪过。今个儿这次,我是为着我冤死的儿子朱保田跪的。我儿子死得亏啊,他一辈子过得苦啊!现在他死了,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就这一个心愿,就让我把他埋在明王堆吧。魏一毛厉声说:起来!他是反革命,必须火化!朱清海说,过去我家是雇农,受他周善人、周宜仁的害。他周善人死了,强逼着我们一家硬埋在俺的明王堆上。现在是新社会,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我都听你的,也是听共产党的,把他周善人从明王堆刨出来了。现在,就该让俺保田埋在这儿了。魏一毛说,不行,坚决不行!香云说,魏主任,这人都死了,你还能咋着俺?魏一毛说,谁说也不行。我已经给县里打电话了,县里的汽车马上就来。
一辆汽车开过来,车上下来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七手八脚就去抬朱保田。“四眼”围在他们周围“汪汪”大叫着。魏一毛说,狗巴,快,把这个“四眼”给我打死!桃红跑过去抱住“四眼”:打吧,连我也一起打死!狗巴悻悻地走了回来。
香云和朱清海还跪在地上哀求着魏一毛。四虎说,香云,老海叔,别求他了。上车,去送保田!朱清海和朱守田就往汽车上爬,四虎一把把香云拽上汽车。汽车在哭喊声中开离明王堆。桃红向开走的汽车扬着手:爸爸!爸爸!香莲紧紧搂着桃红:桃红,别哭了,回家去!回家去!
夜。香云搂着桃红在自己房间里痛哭着。四虎抱着朱保田的骨灰盒站在香云面前。“四眼”站在他身旁。
朱清海和朱守田都悲痛地蹲在房门口。
四虎抱着骨灰盒往外走,香云拉了他一把没拉住:四虎!你——
朱清海拦住四虎:四虎,往哪去?四虎说,我心里难过。我没有保住保田哥,也没有救活保田哥,我也对不住他呀。我要把他的骨灰埋在明王堆,也算是对魏一毛的一个反抗。香云说,要是叫狗巴看见了,他不又抓住咱的罪了?四虎说有罪我顶着。
四虎抱着骨灰盒走进黑夜里。“四眼”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明王堆。夜黑如漆,风声阴沉。四虎一个人走到明王堆原来埋过朱保田的墓穴旁,“四眼”在后面跟着。四虎跪在地上,打开骨灰盒,取出一撮骨灰埋在墓穴里。他像拼命一样用双手把墓穴填平,又在一旁作了一个标记。四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保田哥,我还是把你送到明王堆来了。你放心走吧,老海叔有我照护着,桃红,我把她当成我的女儿,香云,我这一辈子都好好护着她……
四虎又磕了三个头,在衣服的每个口袋里装满泥土,这才捧起骨灰盒站起来。
夜更深。香云还在那儿抽泣。四虎抱回来的骨灰盒放在她面前,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四虎跪在地上,从衣带里掏出明王堆的土,一点一点撒在骨灰盒上。他的手突然碰到香云的手,香云似乎突然感觉出什么,差点儿倾倒身子抱住四虎。桃红惊醒过来,香云抽回了自己的手。桃红哭喊着:妈!四虎叔——
朱清海听到桃红的哭声又走进来:香云,你娘俩别难过了,睡吧。保田走了就走了,他是不能再回来了。四虎,你也该回去了。四虎说,老海叔,我从明王堆抱回来一捧土,撒在保田的骨灰盒上,也算把保田埋在明王堆,天天和明王堆作伴了。朱清海说,还是四虎想得周到。香云,你看把保田的骨灰盒放哪儿?香云说,爹,我把它放在您那屋吧。您想儿子,就看看骨灰盒。
香云抱着骨灰盒走到朱清海住的屋子里。四虎和朱清海跟着走出去。四虎说,等有一天还能分田到户,我一定还要把明王堆分给你老海叔家!
王凤霞和小青跑了来。小青说,妈妈发烧,都说胡话了。香云一惊,连忙放好骨灰盒走向院子:这是下水救保田浸病了。四虎,你快回去照顾玉秀吧。王凤霞说,她本来就有个病根,这一吓,一泡水……香云说,都是俺家带来的灾啊!朱清海说,四虎,傻了不是?回去呀!
四虎拉着小青跑出院子。香云停了停,拉着王凤霞:三嫂,我也去看看。
香云和王凤霞跟着跑向村街。
四虎和小青先跑进院子,香云跟着跑进来。朱宗山看见香云一身孝跑进自家的院子,大为恼怒:香云,你看你身上!——
香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退到院门外,叫着“玉秀!”王凤霞说,香云,你这一身,还是回去吧。香云突然把浑身的孝从头到脚全部撕掉,扔在村街上。王凤霞惊异:香云!……
香云又跑进院子,跑向高玉秀的房间:玉秀!四虎一看香云身上没有了孝,猛一诧异,刚想说话,他看到站在院子里铁青着脸看着香云的朱宗山。香云拉着高玉秀的手:玉秀,你醒醒,你醒醒!高玉秀仍在昏迷中:香云,快救保田!快救保田!香云眼里流着泪,要哭出声来,又掩住了嘴:四虎,快把玉秀送卫生院吧。
院子里。朱宗山正吵着三虎:谁叫你跟着老海先刨明王堆,扒周善人的坟!招灾惹祸呀!
临淮县城。到处是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彩车、标语和游行的人群,鼓乐声和鞭炮声响成一片。魏一毛推着自行车从游行欢庆的人群的边上走过去,他显得很狼狈,也显得不知所措。
朱达坐在客厅里翻看着报纸。朱小丹举着一面小旗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向院门跑去。朱达叫住:丹丹,出去干什么?朱小丹说,游行去。“四人帮”打倒了,大快人心,学校里下午组织游行,我得去领队,喊口号。朱达说,已经欢庆几天了,还游什么行!白茵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老朱,孩子参加学校的活动,有什么不好。丹丹,快去吧。
朱小丹唱着“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跑出院子。
朱达说,几个月前,我叫大龙参加路线教育工作队,你不是反对孩子参与政治斗争吗?现在怎么又支持丹丹了?白茵说,自发的群众游行反映了群众的真实心声。丹丹这次参与的是群众活动,反映的是民心所向,不能叫做政治斗争。大龙大学毕业之后,我希望他去做一名普通的工作者。朱达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干预他走自己的路。白茵说,“四人帮”打倒了,以后可能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你的工作思路也该调整一下吧。朱达说,怎么调整?我也只能靠学习中央文件了。
魏一毛把车子停在院子旁,走进来:大嫂,你也在家,机关的同志都上街游行了?白茵没说话。魏一毛又说: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都有点儿晕头转向了。白茵说,每个人只要认真回忆一下过去几年的言行作为,自然可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变。一毛,我也得上街游行了。
白茵走出去。魏一毛说,大哥,你怎么判断目前的形势?朱达说,我的估计,“四人帮”被打倒,与林彪集团被揪出一样,都只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展的一个阶段而已。魏一毛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到底?朱达说,我觉得会继续进行下去。因此,我们必须顺应形势,调整自己的工作思路。一毛呀,我不知道你想过这些没有?魏一毛说,我想过,但不知道往哪个方面想。我的经验,也是比较稳妥的办法,就是一切都按中央的文件去办。朱达说,这当然可以算是一个经验。不过,我们自己在看清形势的情况下,不妨把有些工作做到前头,以免落后于形势。魏一毛说,大哥,现在,你看我应该……朱达说,皇陵的工作历来在全县都是备受关注的。前一段工作中出现的朱保田事件,当时虽然是一个典型,但现在看来,在对朱保田问题的处理上,我们还是有若干责任的。魏一毛说,大哥,你让我现在检讨?朱达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公开检讨,也不能公开承认有什么错误。我们从别的事情上弥补一下,群众也可能会理解。魏一毛问怎么做?朱达说,狗巴在毗陵群众威信不好,他的前一段工作,在我们看来当然是很有成绩的,但群众不是很愿意接受他。我想,你是不是主持改选一下大队支部,以此变被动为主动。
皇陵公社。街道上和公社大院门口,与县城一样,到处是庆祝打倒“四人帮”的人群。几支花鼓队在表演新编的打倒“四人帮”的小节目。
村街口。四虎、守田、三喜子和一群年轻人正在组织花鼓队,准备到公社表演。有几个节目已经在练习。朱清海不管这些,背着粪箕子,想从这个热闹的地方走过去。一个正在打花鼓的年轻人一把拽下他肩上的粪箕子:老海爷,“四人帮”打倒了,全国都在庆贺,你不高兴,不庆贺?朱清海问我庆贺啥?年轻人说,保田哥就是“四人帮”迫害而死的。现在“四人帮”打倒了,你不高兴,不庆贺?朱清海说,想起保田,我就伤心,还庆贺个啥?要是早打倒,保田也不至于死。年轻人说,老海爷,你说对了,这就该庆贺庆贺。来,加入咱的队伍,打花鼓!四虎走过来:老海叔,真的,“四人帮”打倒了,以后咱的日子就好过了。朱清海说,我都不敢相信了,以后日子真会变好?我怕它还是和原来一样,你看那魏一毛不是还当着公社主任。四虎说,他当他的,我量他以后也不敢和过去一样了。递给朱清海一件道具:老海叔,来吧,皇陵街上花鼓队都挤满了,再去晚了,就没有咱的地方了。
魏一毛又在大队部召开干部会议:今天,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一件事情。鉴于狗巴同志在前一段工作中有打人骂人现象,严重影响了党的形象,公社党委决定撤消狗巴同志的支部书记职务,以观后效。一个支委说早该把他撤了。朱宗山说,狗巴撤职了,谁当支部书记?魏一毛说,下面,就讨论建立新的领导班子。一个支委说,我推举老海叔担任大队支部书记,四虎担任大队长。朱清海说,当大队书记我不行,我不敢领着大伙干。还是让四虎当。另一个支委说,老海叔,你就当大队长吧。朱清海说,大队长我也不行。我当惯了生产队长,还是当生产队长吧。一个支委说,那就让守田担任大队长吧。朱守田说,我……过去担任过,都撤掉了。一个支委说,那时撤得不对。守田,你还干吧。魏一毛说,好了,现在经过大家讨论和推荐,我们就决定四虎担任毗陵大队支部书记,朱守田担任毗陵大队大队长。四虎说,好,要我干我就干。现在,我在这里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把咱的大生产队划成小生产队,人多了,不好组织生产。朱清海说,我同意,四虎这建议提得对。还划成原来的生产队,一分为二。
朱宗山气得一拍大腿站起来:哼,我就不信啥都变了!
朱宗山回到家刚刚走进正房,魏一毛就跟到院子里:宗山叔,改选大队支部是大哥的意见,让你们家里的人出来干,也是在我的掌握之中的。可四虎还是那个脾气,一上任就分生产队,有些倒退呀。朱宗山说,他那意见就像跟朱老海商量好的一样。我就看他回来咋跟我说。
高玉秀躺在里间的床上,听到外面说话,就说:魏书记,你别再让四虎当书记当大队长的了。我这病一年半载也好不了,他得照护我。魏一毛走到里间门口:玉秀,救保田图个啥,就落这一身病。高玉秀说,魏书记,身上有病不怕,就怕心里不舒畅。你把四虎给我找回来,我让他守在我身边,不想让他当干部。魏一毛说,好,我就给你找。
魏一毛走出院子,四虎从村街上走回来。魏一毛回头说:玉秀,我把四虎给你找回来了。说了走向村街。四虎说,你咋来了就走了,有啥话说呀。魏一毛说宗山叔要跟你说呢。
魏一毛沿村街走去。四虎回到院子里:爹,你咋会没开完就回来了?朱宗山说,你要把大生产队划小,事先总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四虎说,爹,我知道你还惦记着老海叔家那二亩明王堆。朱宗山说,那当然。这明王堆在大生产队里,我朱宗山还能当几分家。现在一分,还是老海那队的,就是朱清海当家了。四虎说,还是跟过去一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的土地,也不能说就是老海叔家的。朱宗山说,魏一毛刚才说这是倒退,你咋说?四虎说,他不就是在讲“法权法权”的时候合并的大生产队吗?“法权”就是“四人帮”提出来的,现在“四人帮”垮台了。爹,现在你就别听他的了。我看“左”的东西长不了,过不了多少时候,还是要分田到户。高玉秀在里间说:四虎,你看着小青俺娘俩,也别带那个头了。四虎说,玉秀,别怕。朱宗山说,你真打算再把明王堆分给朱清海?四虎说,爹,老海叔哪像你这样,只怕我分给他,他还不同意要哩。朱宗山说,不同意,就分给咱家。四虎说,爹,咱爷儿俩别一句一句往下顶了。刚才我跟老海叔说了,晚上开个生产队队委会,商量着把队分开。
夜晚。四虎在生产队牛屋召开队委会:队咱是分定了。至于如何分,我先提出几条意见,然后大家讨论讨论。大多数人同意的,咱就照着办。一队委说,四虎,你就说吧。四虎说,分队无外乎三个方面,人,财物,土地。我一条一条地说。第一条,原来是哪个小队的人,还分到哪队去。第二条,账面上的现金……一个队委说,都穷这个样子了,哪还有现金?会计说还有一块八毛五分钱。四虎说有一分也得分啊。朱清海说听四虎说完。四虎说,现金,实物,都一分为二。实物不好分开的,就折合折合,用其他东西互相抵补。第三,最麻烦的是土地,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有的地种得肥一些,但大部分种薄了,还弄得不成样子。为了避免有意见,我看还是原来属于哪队的还是哪队的,弄得不成样子的,就算天灾吧。就这几条,大伙合计合计,要分也快,分了咱就按小队组织生产了。朱清海说我同意四虎的三条意见。又一个队委说我也同意。朱守田说也只有这样合理了。朱宗山开始发话:那不行。前面两条我还勉强同意,这后一条,我不同意。土地这几年变化太大,不能再看成谁是谁的,哪队是哪队的了。刚才那第二个队委问,宗山叔,你说咋分?朱宗山说,合大生产队也有两年了,原来的地块也都混了,地边也找不请了,到时候分不清又抬杠。我看就按直对着皇陵前的那一条南北路分,以西的归西队,以东的归东队。哪个队少一点儿,就从明珠湾集体荒地里再划一部分补上。一个队委小声跟朱清海说:这样一分,不是把你的明王堆划到他朱宗山队里了吗?朱清海说,宗山哥,你这分法不中。还是按照四虎的意见,原来是哪队的还是哪队的。大家都说:算了,算了,就按四虎和老海的意见办。都是爷儿几个,有啥争头。四虎说,爹,就这样吧。朱宗山气得只是抽水烟,不吭声。四虎又往下安排:现在,我把生产队长再明确一下。原来大生产队的正副队长是我爹和老海叔,他们俩领导生产都是老把式,分了队,让他们每人担任一个小队的生产队长。今后,咱毗陵村的这两个生产队,可以比试比试了,看谁生产抓得好,看谁能让乡亲们富起来。守田,你说这样中不中?守田说,中!就照四虎说的,小队就算成立了,从明天起,各队该干啥干啥。“四人帮”打倒了,咱该奔好日子了!朱清海说,这话说得还太早。往前走走,看看再说吧。
全县三级干部会议在县委党校礼堂召开。会标上写着:动员起来,掀起第二次农业学大寨新高潮!朱达也在主席台上坐着。县委书记在讲话:我们要借助揭批“四人帮”的强劲东风,紧跟英明领袖华主席,以农业学大寨的新成就推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继续向纵深发展……
会场下。四虎在低声和别人议论。四虎说,看来政策没有啥变化啊,还要学大寨……身旁的人说,看,那不是你们皇陵的书记吗?
四虎一看,魏一毛正走上主席台。朱达说,现在请魏红兵同志代表皇陵公社在这儿表个态,大家欢迎!魏一毛说,我们今年遇到了几十年未遇的大旱,但是,有党中央和华主席的英明领导,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困难,战胜干旱。我代表皇陵公社两万多名革命群众在这里向县委、县革委立誓表态:我们力争在十天之内完成抗旱秋种任务……
朱清海在明王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抓起一把泥土,土块硬得怎么也捏不碎:真是旱透了,黏土都干成石头了。四虎骑着自行车沿着大道来到明王堆。他下了车子,走到朱清海身旁,和朱清海一起蹲在地边上。四虎说,老海叔,怪不得那天叫你打花鼓庆祝打倒“四人帮”,咋叫你都不打,还是您老看得准,看得透啊。朱清海说,你去县里开了会,咋说啊?四虎说,政策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高喊学大寨的口号。朱清海说,又咋学?地旱这么很,连麦子都种不上。四虎说,还不是空喊口号,大旱大干促大变!朱清海抓起一把土塞到四虎手里:捏捏,看看有多结实。这样的土,这样的地,我老海是没办法让麦子下地发芽!
旷野上突然出现一只狗,朱清海和四虎都感到很惊愕。他们站起来仔细看看,认出像是“四眼”。四虎说,老海叔,可是有神了,那是“四眼”呀,它站的那个地方是我埋保田骨灰的地方啊!朱清海说,是保田显灵了,还是“四眼”还活着哩?四虎唤了一声“四眼”,那只狗突然在旷野上消失了。
大队部。队委会议正在进行。四虎说,上级的会议精神我也不传达了,咱只商量一个事情,就是咋能把麦子种下地,让它发芽?朱守田说那只有抗旱种麦了。四虎说,咋抗?魏一毛昨天一回到公社,就给我们这几个临近明珠湾的大队的支部书记开了个会,还是要搞大工程,就是已经下马的皇陵大渠工程还要开挖,还要引明珠湾的水浇地种麦。一个队委说,那大渠挖不成,上次挖着挖着不是出事儿了……看了朱清海一眼,不说了。四虎说,我让柳林用他学的高中知识测量过,大渠就是挖成了,这边地势高,那边地势低,没有动力机械,还是浇不上水。朱清海说,入高级社那一年,荫梅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又一个队委说那不是白费工夫吗?朱守田说,我看还是在地里打井浇吧。朱宗山问,魏一毛来检查咋办?四虎说,那就先应付一下。打井的事儿,各队要抓紧安排。除了打井,谁再有好办法,也赶快提出来,种麦子是咱自己的事儿,咱得抓紧!
清晨。朱清海在村头那株老槐树下敲着破钟:西队的劳力都听着,都扛着挖土工具,到明珠湾挖大渠去。不去的,要扣分了!
朱清海喊了半天,身边也才只站了一两个人。
魏一毛骑着自行车走过来:我从公社都来到这儿了,老海,你是怎么搞的,水渠工地上咋一个人也没有?朱清海说,我不是正吆喊人吗?他们不来,我有啥办法!
高玉秀躺在里间屋里。小青端着一碗稀饭走进去。四虎还在灶房里忙着。高玉秀说,小青,快找桃红去上学吧,别晚了。小青说,爸爸上午一上工,家里的人都走了,谁照护你?妈,我不去上学了。高玉秀说,听妈的话。妈的病一时半时不要紧。四虎走进来:小青,去吧,别让桃红等急了。上午我不去工地了,我得给你妈去拾药。
小青背着书包走出院子,魏一毛推着自行车正站在院门外:西队没人上工,你这东队的人哩?四虎走到院子里:我爹一大早就催人上明珠湾了。魏一毛说,那才几个人,能干什么工程?四虎说,我也帮着催了,人家不去谁也没办法。魏一毛说,你是大队书记,要带好头,也要管好人。现在怎么还在家里磨蹭着?四虎说,玉秀还躺在家里呢。一会儿,我还得去给她抓副药。魏一毛说,走吧,你把人给我催到工地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