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魏一毛站在村街路口检查着每一个下工回来的人。一个青年战战兢兢地往后退。魏一毛走过去,一只手插到他的裤腰里:站好!我把蛋籽子给你挤掉!柳英兰扯着小彬站在人群里,小彬吓得把头藏在她的衣衫下面。一块小山芋头儿从青年的裤腰里搜出来。魏一毛抓起山芋头儿砸在青年脸上,又迸落在小彬面前,小彬看了看山芋头儿。魏一毛喝道:看谁敢拾?我法办谁!小彬吓哭了。
魏一毛一把拉过柳英兰,伸手想往她衣服底下摸。大娘眼看魏一毛要当众侮辱柳英兰,连忙走过去:该检查我了。魏一毛恶声恶气:你这个老不死的,又偷拿东西没有?大娘说,我连锅都没有了,还偷东西做啥?魏一毛吓唬说,都给我听着,以后看见谁家再冒烟,我就把他的锅碗瓢盆都砸了!人民公社,有大食堂!
朱清海躺在正房前墙边的地铺上,他已经浑身没有了力气。草豆坐在地铺旁,怀里搂着朱守田的小儿子社会。社会不住地哭喊着……草豆说,香莲,这孩子撑不住了,食堂该打饭不该?香莲也是没一点儿力气,抱着大娃子从里间扶着墙慢慢走出来:娘,这才半晌午,离打饭的时间还早着哩。草豆说,守田跟保田哩?他俩去拾烂红薯也该回来了?朱清海说,香莲,你把孩子放家里,去地里看看,他俩别是饿晕在地里回不来了。香莲把孩子放在朱清海的旁边。朱清海说,你把那个盛红薯叶子的盒子拿来,我装一袋红薯叶抽两口,充充饿瘪的肚子。香莲端过一个纸盒:爹,让您受委屈了。朱清海说,别这样说。稀饭都喝不上,哪还吸烟叶?你快去吧,找见他俩就回来。
香莲走出去。她也饿极了,可以看出她的脚步走得很艰难。
初夜。朱宗山仍旧端坐在太师椅上,他还能吸上烟叶。四虎说,爹,烟叶你就别吸了。老海叔他现在吸的都是红芋叶。朱宗山说,老海是老海,我是我,他能跟我比?好长时间不见他出门了,八成是饿得走不动了。四虎说,爹,别笑话老海叔。咱家要不是有大哥和三哥接济点儿,凭咱在食堂吃饭,跟老海叔一个样。朱宗山说,你大哥这一阵咋又不回来了?四虎说,我看他是没脸回来。咱村饿成这个样,他有责任。朱宗山说,咋是他的责任?他不过是共产党的一个干部,他是跟党走。
魏一毛提着一只小布口袋走进来。四虎说,你咋这时候来了,拎的啥?魏一毛把口袋放在朱宗山面前的桌子上:大哥让我给你捎点儿面粉来。朱宗山问,他咋不回来?魏一毛说,这几天,上级一直在检查,他太忙,没空。四虎说,你这东西真是我大哥让你捎来的,你别是克扣大伙的口粮拿来巴结我大哥?魏一毛说你还不相信我?朱宗山说,一毛,四虎说得对,我朱宗山虽然这个时候比别人过得强些,可我也不想占乡亲们的便宜,偷吃乡亲们的口粮,那都是乡亲们的命。你说实话,要是你偷拿食堂的面粉,有意巴结大虎,你就赶快给我拎出去。魏一毛说,大哥没让我这样做,我能敢做。四虎说,听说外村都死人了,你知道不知道?魏一毛说听说了。四虎说,既然听说了,那你在食堂里就不要再克扣人那么狠了。魏一毛说,我哪是克扣,咱的粮食快吃完了。
村头野树林。傍晚。几棵榆树露出白色的树干。一个老人在刮树皮。朱清海挪了进来。老人吓了一跳:啊!——是老海呀……我可不是来破坏呀,我是饿得没办法。朱清海说,是老歪呀,你还活着?歪叔说,我……朱清海说,听说老五六和三喜子他爹都死了两天了。都是野菜吃不下去,一闻到青稞子就想吐……
初夜。朱清海在灶房前的一张瓦片上烘烤着榆树皮。
正房里。草豆躺在地铺上,已经奄奄一息。守田和保田守在她身边。保田说,哥,咱得想办法呀,眼看全家都要……守田说,我想把咱家的院墙扒掉卖了,问问咱爹同意不同意?朱清海拿着一块烤焦的榆树皮挪到正房里来:保田,嚼一口喂喂你娘吧,能把这个春天撑过去就好。保田接过榆树皮:爹,哥说把咱的墙头扒卖了……朱清海说,这不是败家吗?你俩不怕人家说,我怕人家说。这院墙可是土改时咱从周家手里分来的,人家垒得铁打铜铸的院墙,到咱手里就扒了卖了,人家不说咱是生就的穷命、败家子吗?守田和保田不再说话。保田嚼了一口榆树皮,往草豆嘴边抹了一点儿:娘,能吃不能吃?草豆有气无力:我也吃不下,跟你哥你俩吃了吧。
坟地。黄昏。灰黑的黄土中,还零星地长着些野菜或野草。柳英兰挎着个竹篮,慌慌恐恐地挖着野菜。魏一毛出现在她背后,突然抱住了她。柳英兰一个寒噤:啊!魏一毛说,别害怕,是我!柳英兰奋力挣脱他,抬手想给他一个耳光。但她又停下了:你……不是人,狗,恶狗!
魏一毛一下子被骂呆了。柳英兰爬起来,跑出坟地。
公共食堂。傍晚。柳英兰站在长长的领饭队伍里。朱三喜子在领饭:一毛哥,你给俺少打了一勺。魏一毛瞪瞪眼:你爹早死了几天了。你还瞒着,骗食堂的饭吃。滚过去!
朱三喜子端着饭盆走回去,他看见香莲端着饭盆向这儿走来。香莲看见朱三喜子,就在街角站住了。
又一个人领了饭走过去。现在轮到柳英兰。她把饭盆伸到魏一毛面前。魏一毛打了一勺饭隔着她的饭盆倒在下一个人的饭盆里,又对下一个人:过来,打你的。等那个人走过去,柳英兰又把饭盆伸到魏一毛面前。魏一毛又打了一勺饭,隔着她的饭盆倒在另一个人饭盆里。柳英兰又气又恼:你!香云走过来:魏大队长,为什么不给人家打饭?魏一毛阴鼻子阴脸:现在贫下中农还没吃的哩,哪还有东西喂反革命,喂地主!滚回去!
村街一角。朱三喜子走到香莲面前。香莲说,三喜子,听说三爹死了几天了。三喜子说,香莲,饿很了吧。伸过饭盆:来,先喝一口。香莲也顾不得脸面了,趴到朱三喜子端着的饭盆上,喝了一口。三喜子说,香莲,听说大娃子也没有了,社会哩?香莲说,这老二也难保命。我要你守田哥跟我去出外,他还没想好哩。三喜子说,香莲,咱俩一块出去好不好?香莲一惊:咱俩?三喜子说,我到外边把货郎担子担起来,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香莲犹豫:那咱俩成了啥了?三喜子说,总比守在家里强呀。
初夜。柳英兰坐在床边发着呆。小彬躺在她身边的破被里:妈,我饿,我饿……柳英兰给小彬掖了掖被子,哄他睡觉:
宝宝睡吧/宝宝睡吧/月牙儿升高了/星星儿闭眼了/爸爸就该回来了
小彬说,妈,都怨俺爸。要不是俺爸,一毛叔就打饭给咱吃了。不要爸了,爸死了就好了。柳英兰说,傻孩子,你说个啥?你爸就回来,你爸就回来!小彬说,有爸咱就吃不上饭。柳英兰说,都怨那个孬种,狠心的孬种!柳英兰狠劲儿把饭盆摔出去,砸在门槛上。魏一毛正好走进来,饭盆碎在他的脚下:孬种不孬。柳英兰一惊:你又来干啥?!魏一毛说给你送吃的。说着从怀中掏出几个白面大馍馍。柳英兰说,你给我拿出去!我是反革命,地主,你是共产党,大队长……
柳英兰抓起馒头往外扔,魏一毛上前按住她的手,拦腰把她抱住了。小彬吓得哭起来。香云打开房门走进来:魏一毛,你干什么!魏一毛松开柳英兰就往外走。香云厉声:把这几个馍拿走!拾起馒头塞到魏一毛的怀里: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快出去!魏一毛说,好,香云,这次我怕你……
魏一毛走出去。小彬扯着香云:姑姑,我饿,我饿……香云说姑姑这儿有。香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饼子,正要递给小彬。魏一毛又走回来,伸手夺过饼子:香云,你是来干什么,接济地主婆,反革命!魏一毛拿着黑饼子走出去。小彬又哭了:姑姑,我饿,馍馍没有了……香云又从衣袋里掏出半块黑饼子:姑姑这里还有。柳英兰说,听说大娃子都没有了,你咋还省下饼子给俺娘俩吃?香云说,我们好歹还敢去刮个树皮,挖点儿野菜,比你总好些。
魏一毛一大早就跑进区公所朱达的办公室:大哥,向你报告件事儿。朱达说,你说。魏一毛说,香云跟柳英兰老是割不断关系,在各种场合维护柳英兰。昨天,我亲眼看见她拿黑饼子送给柳英兰。朱达说,这个问题的性质还是相当严重的,影响也很不好。魏一毛说,我想开除她的党籍,撤消她的职务。朱达说,对,就要这样处理。今天上午,我就在全区支部书记大会上讲讲这件事。
区委会议室。朱达召开全区支部书记以上党员会议:今天,我在这里宣布一个事情,希望大家都要从这个事情中吸取教训:毗陵村有一个大队支部委员,又是大队妇女队长,可是她竟然公开接济一个反革命地主分子的家属,这个事情的性质是十分严重的,这是阶级路线不明、阶级立场不稳嘛!因此,区委建议毗陵村支部,把这个支委开除党籍,同时撤消她的妇女大队长职务。我告诉同志们,这个被开除党籍、撤消职务的党员,就是毗陵村的朱香云。会场下起了议论声。张秋石举手站起来:报告朱区长,我觉得朱香云这位女同志各方面的素质还是不错的,而且她还是毗陵村最苦大仇深的老雇农朱清海家的人,这样处理是不是太过严重了。朱达说,你作为毗陵村的支部书记,你手下的党员干部出了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你是负有很大的责任的,我现在提醒你,一定要站稳你的阶级立场!朱达又提高声音:同志们也都要警醒啊。另据反映,最近皇陵公社出现了不少外出讨饭的现象,这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人民公社抹黑。为此,区委决定:严禁外出;凡是党员、团员外出的,一律开除党籍、团籍!
张秋石回到大队部,因为对朱达对香云的处理有抵触,晚上的支部、党员会议,就交由魏一毛主持了。魏一毛说,今天晚上的会议,按照区委的指示,主要解决香云的问题。香云说,我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拿了自己省下的一块馍头接济了柳英兰母子。魏一毛说,全村这么多贫下中农,你怎么只接济一个地主分子,反革命的老婆和孩子?香云说,大队长,我接济了柳英兰,我承认。可是,你不是也去柳英兰家了吗?我问你,你拿那几个白面馍馍是干什么去了?魏一毛说,香云,你不要反咬一口。我那是去敬老院,顺路去她家察看察看,恐怕她有其他活动。四虎说,魏一毛,不要再多说了。你说对香云怎么处理?魏一毛说,区里已经决定了,开除党籍,撤消职务。四虎说这处理也太严重了吧。魏一毛说,你去找大哥,朱区长……四虎说我这就去!香云叫住四虎:不要再找了,开除就开除,撤职就撤职,我啥也不想再当了!
院墙已经扒了一半,可是砖头并没有卖出去。草豆依然躺在地铺上,奄奄一息。朱清海坐在旁边拉着她的手:他娘,你命苦啊!你被周宜仁强纳做小妾的那些年,受尽了侮辱,挨尽了打,快要死的时候他把你卖给了我跟俺哥。你跟着俺哥熬了两年苦日子,俺哥又被周宜仁害死了,你带着一个苦孩子守田,没办法,又跟了我朱清海,可跟着我老海,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呀。这一次,我也是救不了你了。香云端着一碗野菜汤走到草豆面前,夹起一点儿野菜放在她嘴边。草豆闻了闻,呕吐起来。香云叫声爹:娘也不能吃野菜了。朱清海说看来你娘活不了几天了。香莲抱着社会从里屋走出来:娘,你就忍着吃一点儿吧。朱清海看看香云:为着柳英兰,你这职也撤了,后悔不后悔?香云说,爹,后悔个啥?不当干部了,我今后就待在娘跟前伺候娘。朱清海说,只怕是伺候不长了。
村街上。朱三喜子一闪身,朝香莲打了个手势。香莲看看朱清海没在意,抱着社会走了出去。
村街一角。朱三喜子等来香莲。香莲说,三喜子,你咋恁胆大,跑到家门前找我了?要是俺爹他们看见了……三喜子说,跟守田商量了没有?他愿不愿意走?香莲说,朱区长不是有命令,党团员一个也不准去外出?他说他是党员,他不敢走。三喜子说,守田也是傻,眼下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那个党员干啥?他要真不走,你就跟我走吧。香莲问这孩子咋办?三喜子说,丢在家里吧。你有娘和香云哩。香莲说,丢在家里也是个死。我要带着这个孩子,你要是嫌弃,我就不跟你走。三喜子说,我不嫌弃,他长大了叫不叫我爹?香莲说,你跟守田是好哥俩。他的孩子,叫你不叫你爹又咋着!三喜子说,好,那说定了,今天夜里鸡叫两遍,我在村西地桥口那儿树行子里等你。香莲说我害怕。三喜子说,怕啥?我先去,记住了。
初夜。柳英兰在煮一把野菜哄小彬。香云推门走进来。柳英兰说,香云,你咋又来了。我们娘俩把你连累得够多了。香云说,现在我不怕了。党籍开除了,妇女大队长也撤了,我是普通老百姓。柳英兰说,香云,你跟四虎结婚吧。朱区长是他哥,他还能对你怎样?香云说,他很早就不喜欢我,他不会同意我跟四虎结婚的。再说,还有保田哩,他是个老实人,等了我这么多年,我总不能……柳英兰说,我是说,不管是四虎也好,保田也好,干部不当了,结了婚,心里总有个安慰。香云说,英兰姐,让我好好想想吧。魏一毛那个人,你千万要注意,别让他占了便宜。以后我不当妇女大队长了,恐怕他……
夜。朱清海和草豆都躺在当门的地铺上。东间屋子里,香莲听着朱守田睡熟了,悄悄起了身,抱起社会,蹑手蹑脚从半塌的院墙处隐入村街。
草豆发出几声非常微弱的声音。朱清海醒来:保田,你娘是不中了。保田一边穿衣服,一边从西边屋里走出来,伏在草豆脸上:娘,娘……保田站起来,走到门口:香云,起来,咱娘不中了。
香云从院子西边一间小屋穿衣起来,连忙走进正房。保田已经点上灯。香云 向东间叫了声:哥,姐,起来吧,咱娘病重了。
东间里。朱守田起身穿衣服:香莲,香莲……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连忙摸出火柴点上灯,看见床上空空的:香云,你姐没有了。
香云说,她是不是出去了?向门外喊了两声:姐,姐!又向东间:社会还在吧?朱守田在床上摸了摸:社会也没有了。保田说,嫂子是不是饿跑了?这几天,不断听说有妇女饿得跟人家男人跑了。朱清海说快找找吧。
朱守田从东间跑出来。保田说,哥,走,找她去!守田说,那咱娘咋办?朱清海说,有香云在这儿哩,快去找吧。
守田和保田跑向村街。
村外野树林。深夜。朱三喜子藏在树林边上,焦急地向村口张望着。
香莲抱着社会慌慌张张地走了来。快到树林边上的时候,她连饥饿带紧张,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朱三喜子慌忙从林子里跑出来,接过社会,扶起香莲:香莲,快走吧,天快亮了。香莲说,三喜子,我走不动啊。三喜子说,先撑着走一段,天明走到大路上,过了皇陵,我这儿还有俩钱,找朋友雇个车子,让他送咱们一程。香莲问现在往哪走?三喜子说,先沿着这个林子走一段,要是碰上人,咱也好躲一躲。走吧。香莲看看社会:这孩子……三喜子说,我抱着。你放心跟我走吧。两人向林子深处走去。
守田和保田找出村街,在村外和林子间的大路上寻找着。保田说,哥,回去叫三喜哥,咱分路找找吧。
夜是灰暗的。朱三喜子家的房门紧紧关闭着。守田和保田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守田叫着:三喜子,三喜子……摸摸房门,摸到一把锁。守田说三喜子咋也不在家?保田说,哥,嫂子别是跟三喜子一块儿走了?守田不愿相信:走,咱再找找。
张秋石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在这个艰难非常时期,他也真是与毗陵百姓同苦共难了。公共食堂也快揭不开锅,他想说服魏一毛:听说别的村子有把食堂解散的了。我们向朱区长反映一下,看能不能解散咱村的食堂。魏一毛说,昨天的会议上,不是有人提出这个事情,让朱区长批评了一顿。张秋石问,咱的粮食还能坚持几天?魏一毛说,粮食是坚持不了几天了。我叫狗巴把全村的树林子都管起来,连树叶子也属于食堂。朱守田将哭未哭地走进来:张乡长,大队长,我老婆香莲跑了。魏一毛一跳:怎么跑了?注意开除你的党籍!张秋石问社会带着没有?守田说带着了。张秋石说,这证明她是带着社会逃活命去了。守田,别太难过,说不定他娘俩躲过灾荒能再回来。清楚不清楚,跟谁跑的?守田说,三喜子今天一大早也不在家,是不是跟他跑了?魏一毛说,这个三喜子,我非把他抓回来,打个反革命的典型不可!又对朱守田说:走吧,跟朱区长汇报汇报,看能不能保住你的党籍。张秋石说我跟守田一块去。
村街。朱守田跟着张秋石一起往前走。朱保田跑过来:哥,咱娘断气了。守田说,真的?张乡长,我不去向朱区长汇报了。你看看,俺娘没有了,俺的大儿子没有了,俺老婆也跟人家跑了,俺啥都没有了……俺还要这个党籍干啥?张秋石说,守田,先回家去。
朱保田和张秋石拉着朱守田往家里走。
草豆躺在地铺上,香云伏在地铺上放声痛哭。朱清海坐在旁边,眼里流着泪。香云哭着:爹,咱家这几天一连去了四口人啊。逃的逃,死的死,这日子咋该恁苦啊!朱清海说,香云,别哭了。走的,不受罪了;死的,罪也受完了。咱还得活下去。眼看着麦子就要熟了,这苦日子快过完了。
张秋石和守田、保田一起走进来。守田和保田跪在草豆面前,给她磕了几个头。守田哭着说,娘,你命苦啊。解放前你过尽了苦日子,就说解放了,叫你多过几年好日子哩,谁能想又遇到这样的年景?娘,我对不起你啊!张秋石说,老海叔,家里一连出了这许多事,您可要挺住,您是全家的主心骨啊。朱清海说,张乡长,我知道。守田,保田,把咱家那只老柜子拆了,把你娘送地里去吧。
守田和保田到里间把柜子抬出来。朱清海说,张乡长,你知不知道郑部长现在在哪儿,要是他在,咱这食堂早解散了。张秋石说,我马上去找朱区长,要求解散食堂。朱清海说,又叫你担风险了。张乡长,咱村几百口子,要是再吃一阵子食堂……张秋石说我知道。朱清海说别怕大虎再把你降级。张秋石说,还咋降法?我现在就是咱村里的一个普通群众。
皇陵前的大道。张秋石骑着自行车往前走,迎面碰上骑自行车走来的方玲瑞。玲瑞叫声“秋石!”他们一起下了车子。张秋石问,玲瑞,你怎么来了,孩子呢?方玲瑞说,我妈带着呢。秋石,我调县委办公室了,任秘书。张秋石说,祝贺你高升了。你看,我是一步一步往下降,咱俩都有些不相称了。方玲瑞说,别瞎说了。我向苏书记反映你的情况了,今天来,就是为这个事儿,他想把你的工作调一调,叫我问你同意不同意。张秋石问往哪调?方玲瑞说,调县委机关去,哪怕先安排个一般工作,以后有升职的机会。朱区长这边,苏书记打个招呼就行了。张秋石想了想:玲瑞,我还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虽然现在我的公社主任的职务停了,下派到毗陵村任支部书记,可我觉得跟这儿的老百姓离得更近了。方玲瑞说,现在是啥时候,还待在这个地方?张秋石说,老百姓正处在苦难之中,我才不能离开呀。方玲瑞说,你真是郑部长的老部下,跟他一个脾气;他吃亏,你也跟着吃亏。张秋石说,那倒不一定。朱区长也是他的老部下,可是我们的认识就不一致。方玲瑞说,看看,这次你自己说出来了是吧。既然跟朱区长的认识不一致,那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工作?张秋石说,我对我熟识的老百姓负责任。方玲瑞说,秋石,你知道不知道,你负责任如果不识时机,还会给老百姓带来灾难。张秋石说,玲瑞,咱们在一起生活得还太少。如果有时间在一起生活得长一些,你会了解我的。你就没跟苏书记说说,干脆调我这儿来。方玲瑞迟疑了一下:你说得也对,但现在还不能过来。张秋石说,我理解你,我随时欢迎你调到我这儿来!方玲瑞说,你现在去哪儿?我来了,总得留我吃顿饭吧。张秋石说,那就还跟我回去吃毗陵村的公共食堂。不过,我这就是去找朱区长,向他提议解散公共食堂的。方玲瑞说,你们还在吃公共食堂?南边几个区早解散了。张秋石说,这不证明郑部长当时提出的意见完全是正确的吗?玲瑞,我看你还是回原单位去,说不定郑部长马上就要恢复职务。
夜。四虎在安慰朱清海一家人:守田哥,保田哥,还有香云,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草豆大婶走了,你们就是再难过她也不能再回来。咱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啊。朱清海说,四虎,我这一阵子过得可真有些丢人了。你爹他肯定笑话我,你看,我孙子、老婆死了,我儿媳妇跟人家跑了。四虎说,我爹他笑话啥?要不是我大哥……说起来,我真不想提到我大哥。朱清海说,你大哥他也是没办法,党的人,不由己。四虎说,我爹也是这句话,我看都是为他开脱。那郑部长哩,人家任着犯错误,也没跟他一样吧。朱清海说,郑部长跟你大哥是不一样。不过,这次你大哥也做了一件好事儿。张乡长跟他说解散公共食堂,他总是同意了。四虎说,外地早都解散了,他还坚持着,他是嫌乡亲们死得还不够多!守田说,爹,就是解散了公共食堂,也挡不住要饿人啊。香云说,就是的。四虎,现在各家各户连一粒粮食也没有,野菜,树叶,也都让食堂吃光了,剩下的老树叶子人也不能吃了。朱清海说,四虎,要是想叫人活命,我倒有一个办法。四虎说,老海叔,你说出来。朱清海说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香云走出去,向村街上望了望,又走回来关上房门:爹,你说吧。朱清海说,眼看麦子就要熟了,吃麦子,能吃就吃。四虎说,这可是犯法的,能扣上一个破坏青苗的罪。守田说,四虎,那咱就分地。分了地,各家吃各家的。如果不分,人到饿急了,肯定会偷着吃,偷着吃被抓住就是犯法了。要是分了,他吃他自家的,那就不算犯法了。四虎说,可这分地也是要犯大法的啊。守田说,这分地犯法,有咱当干部的担着。我是党员,是队长,你也是党员,是队长。为了救大伙的命,咱犯法值得!四虎突然猛醒:守田哥,你说得对!老海叔,你看……朱清海说,也只有按守田说的这办法做了。除了这,哪还有活路?四虎说,这事儿一定不能让魏一毛知道,他知道了准去报告我大哥。张乡长那里,咱们是不是说一说,他是咱村的支部书记。朱清海说,我看还是不说了,一说,张乡长准支持。要是出了事儿,责任又是他的。咱就自己办,万一出了事儿,也没张乡长的责任。四虎,你是支部副书记,你要是害怕,就叫守田在我们小队先分,你在后面跟着。四虎说,就这样吧。一定要秘密点儿。
四虎走出去。守田说,保田,香云,你们去叫几个队委来开会。保田和香云走出去。朱清海说,守田,你还得想仔细些。守田说,等大伙来了,再商量商量吧。
保田、香云、歪叔和几个队委先后走进来。香云又关紧了房门。歪叔说,老海,黑更半夜喊俺几个过来干啥?朱清海说叫守田跟大伙说吧。守田说,现在公共食堂散了,允许咱各家自己做饭了。歪叔说,那还做啥,啥东西没叫食堂煮吃完?守田说,现在叫大家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儿。要是没东西吃,散了食堂,咱爷几个还是空等着。一个队委问,守田,你说咋办?守田说,你看,地里的麦子都灌浆了,快能吃了。到时候人饿急了,保不住要去偷,因为这又不知要法办多少人。我想着,咱把地分一点儿给大家,到时候各家吃各家的,也就免去了偷的罪名。歪叔问地咋个分法?守田说,咱现在只分麦地,一人一二分,先保住命再说。歪叔说,我看还是多分点儿。人吃了庄稼,有了劲儿,还要跟着种些别的庄稼,不能让地荒着。朱清海说,你歪叔说得也对。那就多分点儿,一边吃,一边种。要是这办法上边没人说,等收了麦,咱再分一些。香云说,都分了集体咋办?爹,你是不是还想走回头路?朱清海说,咱现在肚子还没填饱哩,我咋又想走回头路?我是说要是这个办法好,咱就这样把地种下去。香云说,那集体的公积金、公益金从哪里来?朱清海说,那就按人头或是按地亩收一点儿。歪叔说,这是个办法。守田,你看收多少?守田说,要是把麦地都分了,今年午季收成后,就一亩交一百斤麦子吧。大家说,这个数目差不多。守田说,好了,咱就这样说定了,就这么办。明天咱几个就到地里去,不声不响把地块划划,然后通知到各家各户。注意,一定不要让人家知道了,也不能让家里的不懂事儿的小孩知道了。
柳英兰躺在床上,小彬伏在她身边:妈,我去挖野菜吧,你都走不动了。柳英兰说,孩子,听话,千万别出去!
小彬看着门后边那个破篮子。
原野。皇陵前无边无际的麦田开始泛出了淡黄色。小彬挎个篮子偷偷溜进麦田里。他拔了几束野草,又慌慌张张地摘了几根麦穗藏在篮子的最底下,上面盖好野草。小彬和两个孩子溜出麦田。
村头路口。一群孩子挎着篮子从野外归来。他们看见站在路口的魏一毛,吓得赶紧去躲藏。魏一毛叫喊着:那几个野小子,过来,检查检查!孩子们吓呆了,搂着自己的小篮子不敢往前走。小彬缩在他们中间,吓得两腿打颤。魏一毛走过来,几个孩子吓得缩做一团。突然,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朝伙伴们使个眼色,孩子们分向两边拔腿跑去。小彬不知道该向哪一边跑,稍一迟疑,魏一毛伸手抓住了篮子,几根麦穗撒了出来:小反革命羔子,这是庄稼,你破坏生产!伸手打了小彬一耳光:等着,看老子捆了你!别跑,那几个小杂种!
临近傍晚。香云挑着一担水往家里走。刚拐过一个街角,看见小彬提着空篮子哭着往家走。香云担着水走过去:小彬,咋哭了,谁惹的?小彬说,我怕,他打我……香云问,谁?谁打的?告诉我!小彬说,一毛叔……大队长……香云一手扯着小彬:小彬饿了,先上姑姑家去,姑姑给你拿吃的。
朱清海正在灶房烧火。香云担着水扯着小彬走回来。香云放下水桶:爹,水担回来了。看见朱清海在烧火:爹,我不是不叫你动吗?等吃几天东西,你有了劲儿,想做啥我也不拦你。朱清海说,就这两天麦仁吃的,我觉悟着浑身的劲儿又回来了。香云说,爹,这样大声,不怕别人听见了。朱清海说,你看,我一高兴,就忘了这事儿了。看见小彬:你咋把这孩子扯回来了?香云说,他在村口让魏一毛吓哭了。我就送他回去。
香云到屋里抓了小半篮麦仁,用一条毛巾遮住,又走出来:爹,我把他送回去了。小彬,姑姑送你回去。
傍晚。柳英兰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她向门后边看了看,不见了那只破篮子,叫了几声“小彬!”不见应声,下了床,扶着门框,想出去找孩子。魏一毛走进来,一把把她推回里间。柳英兰恨极了他,但已经没有力气喝斥他了:你……魏一毛说我来找小彬。柳英兰一惊:小彬?找孩子做啥?魏一毛说,他偷队里的麦子,这可是犯罪。我要捆走他!柳英兰说你真狠心!魏一毛说,只要你跟我过,我一句话就能救了他。柳英兰说,他还是个孩子……你捆走他吧。魏一毛问他在哪里?柳英兰说,他人在哪里?你还我孩子!魏一毛说,你把他藏起来,还跟我要!魏一毛借故往床上找,顺势把柳英兰按倒在床上,就去解她的衣服:在哪里?在这里是不是?柳英兰骂道:下流无耻的东西!
香云扯着小彬走到房门前。小彬叫着:妈!妈!柳英兰提高了声音:小彬,你可回来了!魏一毛说,别开门,一会儿再让他进来。香云已经听见他的声音了,大声喝道:魏一毛,你给我出来!魏一毛放开柳英兰,慌忙跑出来,伸手就去抓小彬:我正在找小彬,正巧你把他送回来了。香云把小彬拦在自己身后:抓一个孩子干什么?魏一毛说,他偷队里的麦子,我法办他。伸手又去抓小彬。香云一挡,魏一毛一把抓住她手中的篮子,麦仁露了出来:香云,这是咋回事?!这么多的麦仁是从哪儿来的?!香云说是我偷的!柳英兰一惊:香云!……香云说,英兰姐,别怕。就是我偷的。现在我是一个普通群众,该咋处理就咋处理!魏一毛说,走,上大队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