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王堆。朱清海抽着旱烟,满腹心事地走到地头上。他狠狠抽了几口烟,大吐了几口气,然后把烟袋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几下,又慢慢把烟袋别在腰背上。跪下来,抓起一把泥土:明王堆呀明王堆,从今儿起,你就又归公了。以后,俺老海可没法儿亲乎你了。
朱清海趴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柳荫梅把自行车停在地头上,看着朱清海做完这一切,才走到他身旁:老海叔,你又跟明王堆告别个啥?朱清海好像清醒过来,也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站起来,又摘下烟袋,装着烟叶:是荫梅呀。刚才我说的话,你又听见了?柳荫梅说听见了。朱清海说,我们家两辈人,我爹几次跟明王堆告别,我和我哥几次跟明王堆告别,你都遇到了,也都看见了。荫梅,你说,咱们这样跟土地分分合合,咋总离不开这茬事儿哩?柳荫梅说,老海叔,咱农民就是靠土地养咱的命。你把土地看得重,这我明白。可是,这一次跟解放前可不一样啊。解放前,那是人硬生生把土地从你手里夺走,可是这一次,虽说土地在一块种了,可土地还是你的呀。朱清海问咋还是我的?柳荫梅说,现在土地还没有完全归公,还要按土地分红呀。朱清海说,那我也觉着跟我自个儿种着不一样。柳荫梅问咋不一样了?朱清海说,荫梅,现在地搁在一块种不假吧?柳荫梅说不假。朱清海说,既是在一块种,那我咋能跟过去一样一天往明王堆跑几趟,给它背筐粪,担桶尿水,一天格外亲乎它几次?柳荫梅说,那该亲乎不是还照样亲乎吗?你一天想多来几次,也没谁不让你来呀。朱清海说,可这土地上打的粮食要跟大伙合在一起分……柳荫梅笑了:老海叔呀,原来你是有点儿小私心。朱清海说,不是我有私心,说来说去,我还是舍不得这二亩明王堆啊。柳荫梅说,将来要是真进入共产主义哩?朱清海说,就像郑部长说的那些,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洋犁子洋耙,电灯电话呀。我看那还早哩。
柳英兰奶好孩子,又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周玉基说,英兰,老海叔说今天要把土地、农具都归公。你看,咱该拿哪些东西去?柳英兰说,你就把能做农活的都拿去吧。凭老海叔说,算啥价,咱都同意。
周玉基开始找东西,柳英兰也忙着帮他找。柳荫梅骑着自行车走过来:这是打算作价入社的吧?柳英兰说,正找着呢。咱家也没啥农具。姑妈,你又回县城了?柳荫梅从车兜里往外掏着一袋奶粉:我没回去,是郑部长回去了,我让他捎带了一袋奶粉,给这孩子补养补养。柳英兰接过奶粉:姑妈,郑部长可是个好人啊。柳荫梅说,我也知道呀。英兰,你这意思我明白。可是,人家是党的大干部……柳英兰说,姑妈,您等着郑部长?
香云从外面气呼呼地跑回来:娘,保田去哪儿了?整个一天不见他的人影。草豆从屋里走出来:香云,过来,你爹不让说。香云说,咋不让说,到底去干啥了?我爹哩?草豆说,我也没见你爹回来。香云说,大会没结束,就不见他的人影了。说着跑到西屋里,发现槽上空空的,两头骡子没有了:娘,咱那两头骡子哪去了?草豆说找你爹去问吧。香云说我就找他问。朱清海正好走回来:找谁去?你把你哥守田给我找回来,咱合计合计哪些东西、农具拿到合作社作价合适。香云说,你还说拿东西农具去作价哩。爹,我问你,咱家那两头骡子哪去了?朱清海说,你问那两头骡子干啥?香云说,你八成是叫保田把那两头骡子牵走卖了。朱清海说,卖了又咋着?那还是咱家的私有财产。香云说,爹呀爹,你看你做的是啥事儿?当面答应入初级社,背地里却把咱家最值钱的也最能干的骡子牵去卖了。你咋领导大伙?
周玉基抱着一捆小农具走进院子:老海叔,我家就这些农具,你看着作价吧。香云说,玉基哥,就你积极!你不知道……我爹要是能跟你这样就好了。朱清海制止香云说下去:还不快去找你哥!一会儿大伙都来了,快去!
朱宗山家。原来扛到区公所的大标语被四虎扛了回来,现在就树在院门的外边。院子里,许多人在把实物作价,人们来来往往,吵吵嚷嚷。朱宗山捋着胡须,给每一样东西定着价格,魏一毛在记账,四虎指挥人把作过价的农具按顺序放在院墙边:大伙不要慌,一户一户地来。朱宗山指着一架耧:五杏家的这架耩子,还有五成新,就作一万五吧。一个农民说,我这还有一架,趁着作了吧。朱宗山说,搬过来,搬过来。三虎跑进院子:爹,朱清海那社,人家都说他把他那两头骡子又拉到集上卖了。朱宗山说,这老海还真有心计。比我还……来吧,来吧,接着来。
朱清海家门前的村街。全社的劳力扛着农具、牵着牲口聚集在一起,朱清海正在分派农活。他走到牵一头驴的一个农民面前:大丁哥,套上你家这条驴,再套上二孩家的那头牛,去犁西洼子那块板茬子地。那农民说,老海,这不行,那地板结得很,我这条驴加上一头牛犁不动。朱清海说,犁不动咋办?那也不能丢在那儿不犁呀。再给你配上两个人,一起拉。那农民说,配上人拉也不行,那还是要累我的驴。要是你那两头骡子不卖,去犁那地正好。朱清海说,我的骡子卖了,又没在咱社作价,就等于没有它。你的毛驴虽说没卖,不是给你作的有价吗?那农民说有价也吃亏。朱清海说,那你的毛驴吃亏,我的新大车也吃亏。那农民说,好了,咱都吃亏,那咱就都不用了。我也不用你家的新大车,你也别指派我的驴。朱清海说,你说这是散伙咋着?
朱守田走过来:大丁叔,走,我跟你去拉犁。看着一群青年人:来,再跟我去两个。周玉基说,守田哥,我也去。那农民说,不行,人去再多也不行。今儿上午我这驴就是不让用了。朱清海说,这驴已经作价是咱社的了,咋还是你的?那农民说,你那两头大骡子咋不留在社里?朱清海说,你真存心散伙咋着?那农民说,散伙就散伙!牵着毛驴就走:大伙看着,我今儿退出合作社。有愿意跟我学的,拿着东西走!真有两个人搬着东西就跟着走。朱清海也不怕散伙:你还真走哇。大伙看着,这可不是我朱清海宣布散伙的!既然大家要走,那咱就散伙。守田,保田,走,上咱的明王堆!
香云从一群青年妇女中跑过来:爹,怎么能解散合作社?朱清海说,谁说解散了,是他们自己要走!
一群人见活儿做不成了,各自搬着农具犹犹豫豫地离开了。香云来往想拦住几个人,可谁也没拦住。只有周玉基犹犹豫豫地还站在那儿。香云走到周玉基面前,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周玉基扛着一把农具走回家。柳英兰正在奶孩子,抬头看见走回来的周玉基,感到有些愕然:玉基,你咋回来了?周玉基说合作社解散了。柳英兰诧异:解散了?玉基,咱可不能说这话。周玉基说,这又不是我造谣。真的,老海叔没能拢住,大伙儿一争吵就都走了。柳英兰说,那咱也别说。等等看吧。
皇陵区区公所。朱达在给县委打电话:……李县长……你问农业初级社的情况啊,情况很好,现在巩固率很高,我刚从乡下回来,群众热情很高嘛。田野里到处都是大队大队的农民在劳动,场面很壮观……郑部长反映的情况?恐怕他有些跟不上形势,他的思想落后于形势……好,行,我当然要切合实际,李县长,你放心,我会把握好这个发展形势……
一个乡长走进来:报告朱区长……朱达摆了摆手,继续接电话。又一个乡长走进来:报告……朱达这才放下电话:什么事?一个乡长说,我们那儿发生了退社的事。朱达惊问,几个社?一个乡长算了算:十六个。朱达说,你们乡六十九个初级社,十六个,还不到四分之一嘛。又问另一个乡长:你是什么事?另一个乡长说,我们那儿退了三十个。朱达声音高了:你是怎么搞的?人家十六个,你三十个!张秋石走进来。朱达说,这是皇陵乡乡长张秋石,你们也都认识。皇陵乡是我的家乡,成立了七十一个初级农业社,到现在连一个退社的也没有。你们应该向张秋石同志学习。
香云出现在门前,向张秋石招了招手。张秋石走出去,香云轻声说:张乡长,我们的农业社散了。张秋石非常惊讶:怎么散了?走,看看去。
明王堆。朱清海在自家地里料理着庄稼,守田和保田跟在他身后。爷儿仨谁也不说话。朱清海干了一阵子,停下来,回头看着守田:守田,生我的气是不是?你也跟香云一样,认为我丢了你们的脸。守田说,我倒不是觉得丢了脸。我是觉得咱们都是党员,走合作化道路,可是党的号召,咱不能三天答应走,两天又改道了。朱清海说,守田,那你说咋走?他们要散伙,我能拉住哪个!守田说,爹,咱还是得找找咱的毛病。
张秋石骑着自行车,后架上坐着香云,一直来到地头上才下了车子。香云说,爹,别忙了。保田,你跟哥也过来,咱跟张乡长好好说说。朱清海爷儿仨停下手中的活计,都围到地头上来。张秋石说,老海叔,你的社咋了?朱清海褪下一只鞋,垫在地上,慢慢坐下,又摸出自己的烟袋。香云说,爹,说呀,张乡长又不是外人。朱清海说,说啥哩,都怪我没领导好。张秋石说,咱这是第一次搞农业社,谁也没经验,没领导好也没什么。不过,咱得找找原因。老海叔,你说说吧。
四虎气喘吁吁地从野地里跑了来。香云迎住他:四虎,你跑这么急干什么?四虎急速停住脚步:我找张乡长。香云说,张乡长刚到这儿。有啥事儿?张秋石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四虎,别慌,慢慢说。四虎说,我们那社里,有人要退社,正在跟我爹吵着哩。朱清海说,张乡长,你看看……
朱宗山家院子前。一群人在争吵。朱宗山说,好了,别吵了。我家的骡马作价不公,现在,我家的骡马先退出农业社,我让三虎拉集上去卖了,原来的作价取消。三虎,把咱的骡子牵走!三虎牵着骡子就走,一群人上去拦住不让走。五六叔说,你家的要牵走俺家的也要牵走。大家说,对,牵走,咱也牵走。朱宗山说,不能都牵走。听我说说道理。你们家的驴呀,牛呀,作价的时候都没提出啥问题,证明那个价作得合适。我们家的这两匹马,作价的时候那是四虎一个人当家,我当时就不太同意。张秋石、四虎和香云一起赶了来。五六叔说,你咋是个不同意,当初你不是也答应了?朱宗山说,现在我咋算着都觉得吃亏。五六叔说,你吃啥亏了?朱宗山说,我的骡马总比你的牛驴出的力气大。四虎阻止朱宗山: 爹!……张秋石没让四虎说下去,继续听。五六叔说,你的骡马作价高,当然要出的力气大。我们的牛驴也比别家的人出的力气大,又咋算?四虎怎么也忍不住:都说的是啥道理?人跟人也不一样,大个子跟小个子出的力气也不一样,都怎么算,把人也作价算钱?各位乡亲,都别争了,俺爹他要是不想参加合作社,咱让他走,让他牵着他那两头骡子再去单干。这个社,我参加,咱要坚持下去,不能散!朱宗山说,你说的算个屁!这个社我说的算,解散!大伙各自牵着牲口哄哄着要走。四虎着急了:张乡长,你看……张秋石说,乡亲们,等一等。有人开始站下来。张秋石又说,今天这个活就不再集体出工了,在这儿光争吵也没用,先散了。不过,不能说是咱的合作社散了。咱们这儿是朱区长的家乡,这个社又是朱区长的父亲宗山叔领头成立的。我想,刚才宗山叔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朱宗山说我那不是气话!四虎说,爹,听张乡长说完。张秋石说,大伙儿先回去静下心来想一想,往社会主义道路上走,往好日子上过,咱该不该……朱宗山说,我要气就气我自己,没有跟朱老海一样想到头里去,早把骡马牵到界沟集卖成票子揣到怀里。四虎说,爹,你咋越说越多!张秋石说,咱们往社会主义道路上才刚走了这半步,不能就这样停下来。我马上就回区里,向朱区长汇报。大伙儿要有思想准备,明天咱还集体上工。
皇陵区区公所。张秋石在向郑贽和朱达汇报情况:皇陵乡已经有八个社发生动摇。像宗山叔、老海叔的社这样情况严重的,也有几个。郑贽说,朱达同志,看来,退社的事是确确实实发生了,我们必须正确对待这个实际问题。朱达说,我总认为这不是群众的觉悟问题,而是我们的工作态度问题。是我们在这一问题上制止不力。郑贽说,问题可能比较复杂,不单是某一个方面的问题。因为不是我们一个地区发生这样的情况,全国都有这样的情况。据说浙江省最近停办了为数不少的合作社。我们是不是也冷静冷静,该整顿的整顿一下。朱达问怎么整顿?郑贽说,秋石同志,你比我们更深入基层,先听听你的意见。张秋石说,一个合作社能不能坚持下去,关键在一个基础。郑贽问,这个基础是什么?张秋石说,我认为这个基础有两个方面。一是有几个作为中坚力量的贫雇农能坚持下去,一是要让农民这样做的道理是叫他们看到合作社的优越性。朱达说,像毗陵村的朱清海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老雇农,一家三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坚持不住?再比如,我的父亲就不能坚持住?他也是共产党员,难道我们能怀疑他们的觉悟?郑贽说,任何时候怀疑群众的觉悟都是毫无道理的,关键是我们应该时刻把握群众的觉悟程度。朱达说,群众的觉悟程度不是靠我们的说教宣传吗?合作社的优越性,我们宣传得还不够,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工作存在的问题吗?张秋石说,朱区长,宣传是宣传,但老百姓要的是实际。朱达说,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怎么会见实际,怎么会有优越性!好了,现在我作出一个决定,希望二位支持我。郑贽没说话。张秋石问什么决定?朱达说,把你的皇陵乡作为一个推进农业合作化的试点,我要亲自抓这个点,树一个典型。不仅要稳定住农业初级社,而且要在短时间内全部升级为高级社。郑贽说,朱达同志,这不行吧。事情不能按我们想象的那么做。现在外省外地都在进行整顿,基础不稳固的该停办的就停办。我们这儿是不是也要停一停,把工作做得更稳妥、更扎实些。朱达说,郑部长,你不要阻止我,也不要为我担心。你现在既是皇陵区的区委书记,又是县委农工部长,我抓这个典型也是给你树个典型。你就回县里几天,等着推广我的经验吧。张乡长,明天咱们就在毗陵村召开全乡党员干部大会,把合作化运动推向一个新高潮!郑贽说,朱达同志,大会是可以开的,但是我建议,宣传是宣传,鼓励是鼓励,至于群众能够走到哪一步,还是让他们自己走!
毗陵村村部。皇陵乡党员、干部会议。朱达在讲话:今天这个会议上,我还是要点两个人的名……会场下一片议论声。人群中,四虎、香云和朱守田显得很不自然,他们偷偷看了看朱宗山和朱清海。张秋石说,朱区长,还是别点名了,光说事儿,不提到人。朱达说,不提到人不行。看着群众,声音提得更高:我点的这两个人都是我们毗陵村的人。今天的大会为什么在这儿召开,这就是一个原因。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毗陵村第一农业初级合作社社长朱宗山,昨天,他把他领导的合作社解散了。解散了当然不行,今天就得再合起来……朱宗山小声说合个屁!朱达说,另一个人,就是咱们皇陵最出名的老雇农,在解放前苦大仇深的朱清海。朱清海,解放前最苦大仇深的老雇农,解放后,党把土地分给了他,把他那二亩明王堆给了他,可是,他抱着不愿意再丢了。单干,他是坚持最久的;参加互助组,他是最晚的。这一次,他也带头组织了一个初级社,可是,这个初级社组织起来没两天,他也把这个合作社解散了。痛心啊!朱清海只顾吸自己的旱烟,看也不看朱达一眼。朱达说他的:同志们不知道吧,咱们这儿的形势,我已经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表扬了我们,所以我们要坚持住。怎么坚持?就靠我们这些党员,这些干部。像朱清海,他们一家三个共产党员,我就不相信连社会主义的一个桥头堡都守不住!当然,从全国来说,现在在合作化的问题上,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一个要砍掉农业合作社,压制群众,挫伤群众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一个坚决支持把合作社办起来,办得越快越好,越大越好,越多越好,越高越好。同志们知道吗?毛主席支持那一种意见,就是后一种!咱们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托谁的福,托毛主席的福,托共产党的福。咱就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共产党的话。从今天起,咱们就把初级社办成高级社……
明王堆。朱清海担来一桶粪水,精心仔细地浇着庄稼。朱三喜子挑着货郎担子走了来:社长,你可真有眼光。朱清海说,别叫我社长了。大虎在大会上都点了我的名,再说,我的农业合作社也不存在了。三喜子说,这社长你是赖不掉。朱区长点了你的名,他那意思,你还得坚持你的合作社。我说你有眼光,不就还在这儿吗?朱清海问啥眼光?三喜子说,你叫我把你那两头骡子卖了,得了现钱,这不是叫有眼光?现在要入高级社,土地、财产全都要入公了。朱清海说,啥叫高级社?入了它,我这二亩明王堆,也是大伙的啦?
皇陵乡乡公所。张秋石刚打开办公室的门,朱清海就从外面气呼呼地赶了来:郑部长,郑部长!张秋石迎出来:老海叔,是你来了!朱清海说我找郑部长问个理儿。张秋石说,郑部长到县里开会去了。先跟我说说吧,来,老海叔,坐下,坐下。朱清海坐在凳子上:我说张乡长,政府咋能欺骗群众,说好入了初级社,等等再入高级社,可是,现在咋要一下子把俺的土地、财产全都归公了?张秋石说,上级有这个指示,初级社可以上升为高级社。初级社土地、财产不归公,高级社土地、财产要归公。朱清海说,你就没向上级反映反映,咱这儿初级社才走到哪一步,咋这么急就进入高级社了?张秋石说,朱区长向上级反映了,他说外地都早进入高级社了。朱清海说,前两天,他还批评我连一个初级社都守不住,这才几天,又逼着我升高级社。我要找郑部长说说,这不是大人扯小孩——哄着走吗?说啥我也不入高级社。张秋石说,老海叔,你想等等也可以。不过,你可得把初级社给坚持好。
县委农工部。郑贽在阅览一份文件。柳荫梅拿着一份材料走进来,站在郑贽身旁看了看文件的内容:邓子恢同志关于农业合作化的观点是很正确的,可是在党内为什么不被接受?郑贽说,接受的也不是没有啊,刘主席和邓总书记的观点和他的观点还是比较接近的。荫梅,谈谈你的看法吧。柳荫梅说,我呀,要谈,谈的可不是这个观点。郑贽说,你说说。柳荫梅说,我总觉得,我们党的农业政策,从相对的意义上说,应该有一个比较长的稳定时期。就拿土地来说吧,这是与农民关系最密切的一种财产。比如,把农民土改之后刚刚养熟了的土地一下子收拢起来,完全归集体所有,就不是很合适,要做,这得有个过程。因此,在农业合作化的初期,农民的土地还应该归个人所有。现在的做法就比较好,让农民拿土地入股分红。这样,避免了个别农民因为种不起地而卖掉自己的土地的现象发生,也就避免了土地的私自买卖,从而避免了两极分化。但这样做,农民可能会失去对自己土地投入的热情,对生产的好坏不关心;因此,在用工制度方面,就应当有所改革。郑贽说,怎么改革呢?有没有具体办法?柳荫梅说,能不能用责任承包的方式下达一些生产任务,多打了粮食,可以多得些粮食。这样,农民的积极性很可能会被调动起来,因为,他们会认为这样做跟土地在自己手里没有什么差别。这样,也就不会一遇到非常情况,有人就认为吃亏要散伙。郑贽说,你的这个建议很好,我马上向县委反映一下,在全县试行推广。
朱达走进来。郑贽问,朱达同志,还没回皇陵?朱达说,李县长约我还有个谈话。柳荫梅说,朱区长,你们坐会儿吧,我还有个虫情通报会。柳荫梅走出去。郑贽对朱达说:刚才柳荫梅可是提了一个好建议。朱达问什么建议?郑贽说,她觉得我们党的农业政策,从相对的意义上说,应该有一个比较长的稳定时期,特别是在对待土地的问题上。朱达说,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太急进、太过火!郑部长呀,当心啊,特别是右倾言论。郑贽听出什么了:朱达同志,不相信荫梅了?朱达说,她的哥哥是地主,是资本家,现在还关在咱们的监狱里。我担心她是为资产阶级说话呀。郑贽说,我呢?连我也不相信了?朱达笑了笑:郑部长,你也该结婚了,是不是对荫梅有意思?郑贽说,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你呢?你也是我的老部下了,按说,是我应该关心关心你,现在倒是你关心起我来了。对不住啊!朱达说,李县长就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呢。郑贽说,这是好事呀。快去,这事可要快马加鞭,追得紧紧的。
皇陵前的大道。郑贽和柳荫梅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不时停下来走到庄稼地里这儿扒扒,那儿看看。郑贽说,咱们皇陵也确实发生了虫害。县里的统计为什么没有我们的数字?朱达同志和秋石知道不知道?柳荫梅说,昨天我去县城的时候还没有,今天朱区长去的时候不知道发现没发现。这虫情来的就是快,有的时候是我们措手不及的。郑贽说,我去其他几个乡看看。你马上回乡里向秋石报告,然后向县里报告,采取救治措施。柳荫梅说,这次虫灾是旱灾引起的。灭虫与抗旱应该一起来。郑贽说,告诉秋石,发动群众,抓紧抗旱,制止虫害,确保丰收。只要为了这两条,各种方法都可以用。
两人骑上自行车,分头驰去。
一辆吉普车驶到区公所门前停下来。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下了车,打开车门,朱达下了车子。张秋石和柳荫梅疾步走来。张秋石说,朱区长,有急事向你报告。朱达在送客人:小伙子,回去替我谢谢李县长。又向张秋石和柳荫梅介绍说:这是李县长的秘书,李县长一定要派车送我回来。发现两人脸色不对,才问:什么事?张秋石说,我们这儿发生了虫灾。朱达说,虫灾!严重吗?柳荫梅说,今天县委主要就是为这件事召开的会议,你在大会上怎么没有汇报我们这儿的情况?朱达说,不要大惊小怪。我们这里的情况不是太严重吧。张秋石说,柳荫梅同志报告说,根据她的测定,受灾面积很大,受灾程度也比较深。郑部长已经到其他几个乡去察看了,他让柳荫梅同志回来先向你反映一下情况。柳荫梅说,虫灾是近一个时期的旱象引发的。现在旱象一天比一天严重,虫灾可能发展得更迅速。张秋石说,郑部长的意见是,抓紧抗旱,制止虫害,确保丰收。为了完成这个艰巨任务,各种方法都可以用。朱达故作疑问:各种方法?合作社的方法好不好,他怎么不提合作社?!我看他什么都保,就是不保合作社。张秋石说,确保丰收的目的就是保合作社。如果不能确保丰收,还怎么说服群众,让他们相信合作社好!朱达说,我只让他们相信党的政策好!张秋石说,党的政策好要落在实际事情上……
柳荫梅看他们要争执起来,连忙劝解:你们都冷静些……
朱清海坐在院子里,草豆在屋里忙着。朱清海说,这又是天灾吧,虫灾,旱灾一起来。又朝向屋里:他娘,你明儿上集上给我请两炷香,我到皇陵去拜拜。朱守田从院门外走进来:爹,你又迷信个啥?眼看秋庄稼都快干死了,你也不组织咱社的人去抗旱。朱清海说,现在,我能叫谁出工?你没看见,谁不都是往自家地里跑?守田,你去把保田跟香云给我找回来,咱也去浇那二亩明王堆。守田说,爹,你又是想走回头路。朱清海说,又给我戴帽子,我还没行动哩。
魏一毛也在这时跑进院子:老海叔,你咋还不行动?朱区长叫咱毗陵村成立一个大高级社,你跟朱宗山谁走在前面谁当大社长。朱清海说,一毛,你说的是哪门子话?天旱这个样子,虫灾又这样重,你还鼓捣啥高级社?现在保庄稼要紧。魏一毛说,老海叔,朱区长不着急你着啥急。到了共产主义就要啥有啥了,啥虫灾旱灾,挡不住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道。朱清海说扯你娘的蛋!魏一毛说这可是朱区长说的。朱清海说,叫他先去跟他爹说,看他爹听不听他那一套?守田,走,跟我到地里看看去!
柳英兰家。香云从柳英兰怀里抱过孩子,周玉基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香云,想走回去。香云叫住他:玉基哥,英兰姐说你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起一个吧。周玉基只好站住:我也不会起名字。让英兰看着叫吧。柳英兰说,香云,你给起一个吧。香云说,英兰姐,还是你跟玉基哥商量商量。柳英兰说,玉基,这孩子是男孩,还是随你的姓叫吧。周玉基想了想:那就叫周彬吧。我希望他长得周周正正、文质彬彬的。香云说,周彬,这名字好听。柳英兰亲亲孩子:好,那咱就叫周彬。
朱保田找了来:香云,地里的庄稼都快旱死了,你还在这儿!香云说你怎么也来了?保田说,咱爹叫我来叫你。走吧。香云把孩子送到柳英兰怀里,跟着朱保田一起走去。柳英兰说,玉基,你也跟着他们去吧。看看老海叔咋安排抗旱,你就怎么做。周玉基说,英兰,我看你把孩子带着,也去参加抗旱吧。柳英兰说,我也正这样想。现在抗旱这么忙,我老是在家里待着,不合适。
明王堆。一群人围着朱清海,问他怎样抗旱。朱清海说,咋抗旱?我也没办法。我看明珠湾里还有点水,咱先挑着拣地块近的浇一浇,等等天下雨不下雨。张秋石和柳荫梅走过来:老海叔,你让大伙挑水浇,这能解决多少问题。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朱清海说,这两天咋不见了郑部长?柳荫梅说,郑部长前两天回县里汇报情况,县委把他留了下来。朱清海说,为啥留下他?咱这里抗旱除虫正吃紧。柳荫梅说,有人说郑部长在对待农业合作化的问题上有右倾思想,正在作检查。朱清海问检查啥?柳荫梅说,说他整顿合作社就是在砍合作社。朱清海说,咱这儿不是没砍掉一个吗?张秋石说,郑部长整顿的当然是其他区的。咱们这儿因为有朱区长,一个也没整顿掉。不仅整不掉,还要建大社。朱区长就想用建大社的方法抗大旱。朱清海说,张乡长,你叫他爹朱宗山去问问他,现在是建大社要紧,还是抗旱要紧?
香云、朱保田、周玉基和柳英兰一块儿赶了来。香云说,爹,英兰姐也来参加抗旱了。朱清海看见柳英兰抱着孩子:英兰,回去吧,你抱着孩子咋能参加。柳荫梅走过去接过孩子:英兰,我给你抱着孩子。香云说,荫梅姑,刚才玉基哥给这孩子起名叫周彬,好听不好听?柳荫梅说,周彬,好听。张秋石走向柳荫梅:你抱着也不是办法。香云,把草豆大婶叫来,让她在这儿看护孩子。香云说我去叫俺娘!
香云跑去,迎面碰上跑来的魏一毛。香云没理他,向村里跑去。魏一毛说,张乡长,朱区长找你,商量建大社的事。你站这干啥?朱清海说,一毛,你又来瞎鼓捣,建啥大社?魏一毛说,朱区长要求咱毗陵村建成一个大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现在宗山叔已经同意了,他当正社长。朱区长就是要跟张乡长商量商量,把老海叔你的初级社合进去,你当副社长。朱清海说,合个屁。我也不当这个副社长,我要抗旱打粮食。魏一毛说,朱区长说的,建了大社,才能抗大旱。
村部。毗陵村成立高级社、土地归公大会。朱达坐在会场中央,他面前放着一张桌子,张秋石在登记入社人的名字。朱宗山说,张乡长,我第一个举手报名。几个人跟着举手报名。大家跟着情势走,报名的越来越多。朱清海夹在人堆里,低头不语。朱守田走到朱清海跟前:爹,你咋不举手?朱清海说,没你的话,我等等看。朱守田只好愣愣地看着那些报名的人。朱清海趁机悄悄离开会场。朱达看见离开会场的朱清海,捣了一下张秋石:张乡长,朱清海又走了。
朱清海刚进家门,张秋石就跟着走进来:老海叔,你是雇农,不带头报名,咋提前走了?朱清海不说话。张秋石说,老海叔,现在要进入社会主义了,不能留私有财产,土地要归公。朱清海说,张乡长,你知道那二亩明王堆,可是浸透了俺朱家的血泪啊!要不是解放,不是共产党,这地,哪还是俺的。张秋石说,老海叔,你说对了。前两年,把土地分给穷人,是共产党分的;现在把土地归公,也是共产党要归的,是党的号召。朱清海惊疑了:党的号召?党为咱穷人斗地主分田地,叫咱过好日子。为啥又把土地归公,收回去,不想叫咱过好日子了?张秋石说,这是叫咱过更好的日子,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前进哩,这土地就得归公……
张秋石拉着朱清海又走到村部的会场中央:朱区长,老海叔想通了,他来报名参加高级农业合作社。朱达说,好呀,老海叔,现在,你就是毗陵第一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副社长!站起来,向着群众:各位乡亲,今天,我非常高兴。咱们毗陵村终于建成了全区第一个最大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同志们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咱们没少斗争。现在好了,你们看,郑部长现在正在县里作检查,检查他在农业合作化道路问题上的右倾思想,咱们的大社就在这里建成了。这就证明了搬掉绊脚石的好处!朱清海把脸扭到一边,声音并不大:去你的,我看绊脚石还得要搬回来。朱达装做没听见: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成立大社的事情解决了,咱就开始解决另一个要紧的事情,就是抗旱灾抗虫灾的事情……朱清海又回过脸来,声音仍不大:好,我看你咋解决这个要紧事儿。朱达说,只有入大社,才能抗大旱;只要入了社,就能抗大旱。现在,大社要成立青年突击队,从明珠湾挖一条大水渠,把明珠湾的水引到皇陵前来,就一定能抗大旱!张乡长,现在报名组织青年突击队!张秋石说,四虎,香云,你们分别领头组织男、女青年突击队。现在开始报名,明天开战!四虎跳上朱达面前的桌子:男青年到东面找我报名,女青年到西面找香云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