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朱达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他看看没有人,就坐在门前的一只长凳上。朱宗山从村街上嘟囔着走回来:净是学习,瞎误事儿!朱达问,爹,你去哪儿了,家里没一个人?朱宗山走进院子:不是你大虎要学习运动的文件吗?党员和干部都在大队部,正学习哩。朱达问你咋回来了?朱宗山说,我不想学,我怕耽误劳动。朱达说,爹,这今冬明春的主要任务就是开展运动。朱宗山说,开展运动就不劳动了?刚才你问我咋回来了,现在,该我问你咋回来了。农忙的时候,别人都下乡参加劳动,我请人找你你就不回来。现在农闲了,你回来干啥?朱达说我回来不是搞运动吗?朱宗山说,你这个人呀,就会搞运动。听说你是咱皇陵这次运动的大团长?朱达说是。朱宗山说,听说你们把咱毗陵村定作你抓的一个点?朱达还说是。朱宗山问那你打算怎样抓点呀?朱达说,第一步,我想调整咱大队的领导班子。朱宗山又问你打算咋调整?朱达说,我今天回来就是先跟你说说,四虎的支部书记,我不打算叫他干了。朱宗山反问:你撤他?朱达说撤他。朱宗山问啥原因?朱达说,他总有点儿支持那个柳英兰吧。朱宗山说,你就借这个理由撤他?要是我说不撤哩?朱达说,我的正当理由是他领导的大队支部阶级路线不清,对敌斗争不力。爹,我这就是先跟你打个招呼,别到时候在会议上跟我抬杠。朱宗山说四虎可是你兄弟啊。朱达说,大义可以灭亲。不这样,我抓的典型怎么能树起来?朱宗山问你打算啥时候撤?朱达说,我马上召开全大队党员、干部会议,在会上宣布。朱宗山说,大虎,要是这样,你就不要让你爹去参加会议了。朱达说,爹,你不去也好。朱宗山不知道想表明什么意思:好?
大队部院子里坐满了开会的人。四虎和朱守田从屋里抬出两张桌子摆在会场上。魏一毛看着他俩笑了笑。工作队员引领朱达和张秋石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坐在那两张桌子后面。工作队员说,今天朱团长来给咱们开个会,宣布毗陵大队两委的改选情况。现在请朱团长讲话。朱达说,咱们都是乡亲,各位也不要称我团长、区长,就把我当个家乡人看。既是家乡人,我就为咱家乡做点事。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早搞好,乡亲们早认清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就可以信心十足地去建设社会主义了。为了咱毗陵村运动的顺利进行,根据驻村工作队的建议,现在对大队两委作如下改选:撤消朱四虎同志毗陵大队支部书记、委员职务,撤消朱守田同志支部委员职务;任命魏一毛同志为毗陵大队支部委员、支部书记,任命工作队的王同志为支部委员。一个党员说,四虎书记这两年领导得不错,朱守田在农业生产上给咱带了好头,怎么能把他们的职务撤掉?一个队长说,张书记,你得说话呀。张秋石说,各位同志,这个决定是驻村工作队的提议,朱区长认可和支持,我没权力制止;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我反对撤消朱四虎同志和朱守田同志的原任职务。朱达说,有不同意见当然可以保留,但这个决定要执行。
朱清海站起来走出会场。朱达叫住:朱清海同志,你怎么走了?朱清海说,你称我同志?朱达改口:老海叔,会还没开完……朱清海说我找你爹去!朱达说我爹也支持我的意见。
朱宗山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院子门口:我支持!大虎刚才给我做工作了。他是工作团团长,四虎是我儿,他也是我儿,四虎撤职了,大虎有成绩了,我也没赔多少本。老海,你也别生气,咱就叫魏一毛当两天大队书记看看。
工作队员忙跑过去,拉着朱宗山和朱清海:你们两位老同志先回去,还要开会呢。朱宗山和朱清海背着手走出队部院子。朱达说,我们继续开会。现在由魏一毛同志与工作队王同志安排今后一段时间的运动工作。魏一毛说王同志先讲吧。工作队员说,经过我们的深入调查,根据魏一毛同志提供的情况,在朱团长的提醒下,我们发现我们这个大队的主要问题,是领导班子在对敌斗争的问题上表现出阶级路线不明,斗争软弱或根本没有斗争。实际上,我们这个大队阶级斗争十分复杂。解放前这里有作恶多端的恶霸地主周宜仁,他在土改时受到人民政府严厉镇压,但这个人的阴魂不散,他严重影响着下一代,所以,解放后有他的儿子周玉基不服改造,现在逃亡台湾。还有另一个地主柳荫植,解放后被政府关押,死在白湖劳改农场,他的思想同样影响了下一代,就是逃亡地主周玉基的妻子柳英兰。朱四虎同志、朱守田同志的主要错误表现,就在与这个柳英兰的交往上。四虎问我们有什么交往?工作队员说,现在不要说,以后,你们都要在这个问题上交代清楚。接下,请魏一毛同志宣布大队队委会的调整意见。魏一毛说,经过新成立的党支部研究,并报运动工作组同意,决定撤消朱守田同志的大队队长、贫协主席职务,由魏一毛同志兼任大队队长和贫协主席职务。一个队长说,咱们大队的干部职务都让你一个人担任完了!工作队员说,这是在运动刚刚开始的时期的非常情况下的一种正常情况,在形势发展的必要时期,一位同志可以担任多种职务……
四虎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生闷气。高玉秀坐在身边安慰他:书记撤了咱就不干了。反正是大哥撤的,也没啥丢人的。大伙都知道,你又没干啥坏事儿。四虎说,我要是有“四不清”的问题,法办我我都同意。现在说我在与柳英兰的关系上有问题。高玉秀说,别说这话了。你跟英兰姐有啥,我能不清楚?
朱宗山在正房里坐着:四虎,这你能怪人家?你跟柳英兰是没啥。说你跟她的关系,还不是香云跟柳英兰关系走得近,你又跟香云……四虎说,爹,我跟香云有啥?朱宗山说,你毛啥?我又没说别的。高玉秀说,爹,香云和英兰姐都是老实人。香云朝英兰姐那儿跑得多,英兰姐做事又是个明白人。四虎不就觉着她俩在姐妹中有点儿声望,才……四虎说,听魏一毛他们那话,他们还想整治柳英兰哩。朱宗山说,看看,刚才你还说你跟柳英兰没关系,这咋又关心起她来了?
小青从外面跑回来:爷爷,我饿了。朱宗山说,咱家的饭还没做哩。去叫你妈,别在那儿劝你爸了。小青跑到里间:爸,你大白天蒙着被子睡觉,真是大懒虫。高玉秀说,你爹不是大懒虫,他是……朱宗山说,玉秀,跟孩子别说那些。做饭去吧,孩子都饿了。高玉秀拉着小青走出来。小青问,爷爷,三伯和三娘哩?朱宗山说你三伯送你三娘走娘家去了。小青问小龙也去了?
张秋石已经在家里写了一天的检查材料了,方玲瑞下班回来的时候,他还伏在办公桌上。方玲瑞走到他身旁:还写检查?张秋石说,我不把它当成是检查,我是写工作汇报。方玲瑞拿起几页看了看:秋石,你这材料里,尽量少写到柳英兰的名字,别让人家抓住什么生拉硬扯。张秋石说,我是尊重事实,不怕人家生拉硬扯。方玲瑞说,现在这个形势,还是避免一些好。张秋石说,我知道。玲瑞,想好没有?是不是听苏书记的建议,还调回县里去?方玲瑞说,这次朱区长抽调区委机关的干部补充“四清”工作队,就没有安排我,显然他是有点儿不信任我。张秋石说,对不起,这都是我连累了你。要不,你就调回县里吧。方玲瑞说,回县里,去哪个单位?郑部长已经不在农工部,也不在咱县里工作了。别的单位,我也不想去。张秋石说主动跟苏书记要求要求吧。方玲瑞说,秋石,你对苏书记也不是很了解。叫我主动向他提出要求……还是不这样好。张秋石沉默了一下。方玲瑞说,你最近少参加一些会议,少说话。
那个工作队员走进院子。张秋石迎出去:王同志,你也知道我的家了。工作队员说,迅速熟悉情况是咱们搞运动的人必备的一种素质嘛。我再不知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你不要批评我?张秋石说,我怎么能批评你,还要向你学习哩。王同志,找我有事吗?工作队员说,工作团请你列席一个会议。张秋石说,什么会议?我能不能不去?工作队员说,是关于毗陵村问题的会议。有同志反映那儿过去是你的点,工作团认为你应该去听一听。
区委会议室。夜。朱达在主持工作团会议:我们皇陵地区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面上已经全面铺开,下一步需要在点上深入。为此,我们派往皇陵公社的工作组在毗陵大队首先树起了一个典型;他们在这个大队已经打开了局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今天,我们召开区委和工作团联席会议,就是专门讨论毗陵村的问题。现在由皇陵公社工作组副组长王长海同志、毗陵村支部书记魏一毛同志向大会提请他们的报告。那个工作队员说,针对这个大队阶级关系比较复杂、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比较激烈的情况,我们工作组和新建立的大队党支部决定,毗陵大队的运动即从重新划定阶级成分入手。我们提请的报告是:柳英兰,划定为漏划地主分子;朱清海,划定为新富农;朱三喜子,划定为新上中农……现在提请区委和工作团审议。张秋石说,请问王同志,你们这种做法的依据是什么?朱达说,张秋石同志,你今天是列席会议,先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又向大家:请各位同志谈谈,对他们这个报告有什么意见。一个干部说,重新审查农村的阶级成分,是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在阶级成分的变动上,应采取慎重态度。又一个干部说还应该认真掌握政策。工作队员说,现在我来解释一下,也可以看成是对张秋石同志刚才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据说土改划定柳英兰的阶级成分时,我们党内已经有人提出她应定为地主分子。当时只有个别同志坚持以她的年龄只有17岁和她的丈夫周玉基在外参加革命其身份难以确定为由坚决反对,而没有划为地主成分。现在,周玉基的身份清楚了,他被革命队伍清理出来而且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而后又是一个抗拒改造、逃亡台湾的反革命分子。而柳英兰作为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她满脑子继承的都是他的父亲柳荫植的资本主义思想,在皇陵拉拢腐蚀干部、挑动共产党员朱守田发展家庭作坊走个人发家的资本主义道路,致使解放时的老雇农朱清海成为新富农。因此,应该把柳英兰划定为漏划地主分子!张秋石说,朱清海家不在柳英兰的指导下开办家庭作坊,只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和经营,同样可以致富。工作队员说,既然提到朱清海,现在我们就讨论一下朱清海的新富农问题。朱清海在土改之后的53年、54年,在包产到户的61年、62年,都有在短时间内发家致富的情况,而且两次发生买地的事情,这说明他的小农意识、走个人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道路的思想是非常严重的。另外,从他现在拥有的财产看,有家庭作坊,相当于一个小工厂,有四匹骡马,有胶皮轱辘大车,再进一步,他就有可能赶上他们毗陵村解放前的大地主周善人。现在,他之所以还没有成为周善人,就是因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他不可能把土地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张秋石说,我们应该尊重一个普通共产党员、一个普通农民的劳动愿望和他的劳动积极性。朱清海在解放前受苦最深,是毗陵村,也是皇陵一带最贫苦的老雇农,这一点,朱达同志了解,郑贽同志了解,我也了解。是共产党,是我们这些人解放了他,是我们给了他靠自己的双手过幸福生活的权利。现在,他运用这种权利,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和诚实劳动,取得了财富,这有什么过错?朱达说,张秋石同志,你和郑贽同志一样,在对社会主义阶段两条道路斗争的问题上,在对阶级关系变化的问题上,已经远远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你需要认真学习,提高觉悟。在这个会议之前,工作团党委已经通过讨论,决定暂停你的皇陵公社书记职务,在一个时期内,认真反省检查自身的思想和行为。王长海同志、魏一毛同志报来的关于毗陵村阶级成分的新认定,合乎党在当前的政策,原则上可以通过……
大队部门前布置出一个大会场。周围贴满标语:
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那个工作队员和魏一毛主持群众大会。工作队员说,今天这个会议的召开,标志着我们毗陵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现在,请魏一毛同志宣布区委和工作团关于毗陵村问题的批示。魏一毛说,经过大队支部和驻村工作组研究,并报经区委和工作团批准,对我们毗陵村的阶级成分作如下重新认定:柳英兰,漏划地主分子……群众议论:咋又把柳英兰划成地主了?人群中柳英兰和香云正坐在一起,香云惊愕地叫了声“英兰姐!”
魏一毛大声喊叫:柳英兰,站起来!柳英兰从人群中站起来。魏一毛说,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在你现在所在的生产队接受监督改造,一举一动都要向大队和工作组报告!香莲也挤到柳英兰身旁,叫着“英兰!”魏一毛说,不要动,不要动!看谁再靠近柳英兰,想干什么?香云又叫了一声“英兰姐!”
魏一毛说,下面接着宣布:朱清海,新富农分子;朱三喜子,新上中农……
四虎在人群中看着朱清海、朱守田、朱三喜子和朱宗山几个人。朱清海站起来:一毛,我问你,解放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我朱清海是咱毗陵村最穷的老雇农!现在,解放了,靠共产党的政策,我发家了,致富了,咋又成了新富农了?魏一毛说,发家了,致富了,就是新富农!朱清海说,他朱宗山家为啥不是?为啥我是?
朱宗山也站起来,从人群中走出去。魏一毛说,说你是你就是,你家那几匹骡马也要充公!四虎说,魏一毛,给我也划一个!魏一毛说你还够不上。
朱清海气得浑身发抖,一边走一边喊:我发了,我成了新富农了,我快赶上周善人了,我就要成为大地主了!
柳英兰昏厥在地上。香云和香莲连忙扶住她。四虎也跑过来:赶快把英兰送回家。玉秀,你回去烧碗姜汤,给英兰送过去!
朱清海一脚踢开院门走回来。他走到牲口棚下,给几匹骡马又喂了一道草料,抚摩着骡马半天才离开。他走到一间新屋里,找出一块磨刀石,然后又走进灶间,拿起一把菜刀,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丰收从院门外跑进来,站在朱清海身旁:爷爷,磨刀干啥?朱清海说给你割肉吃。丰收问割啥肉?朱清海说,我给你杀马,杀咱家那几匹大白马。丰收哇地一声哭了:爷爷,不杀大白马,不杀大白马!朱清海说,爷爷磨刀就是要给你杀大白马吃。
丰收哭着跑出门去。朱清海磨着刀,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掉:我老海是疯了,我要杀为我出过力有过功的大白马,我要杀我心疼的大白马……
朱清海磨好刀,站起来向牲口棚走去。
香云抱着桃红从村街上跑回来,后面跟着丰收。隔着墙头,香云就焦急地大声喊着:爹,你别糊涂,别杀咱的大白马!
朱清海向牲口棚走着。几匹骡马一起支棱起耳朵看着他。香云跑进院子,把桃红放在地上,飞快地跑向牲口棚。朱清海继续向牲口棚走着。香云终于跑到朱清海的前面,拦在石槽前,眼里流着泪:爹,你咋能忍心杀咱的大白马?它们是咱家人,是咱家的劳力啊!朱清海说,它们给咱家带来了祸害。不是它们,我咋能上升成新富农!香云说,爹,你是气糊涂了。这咋能怨它们,是怨……朱清海说,怨谁?你也说不请。杀了它们吧,反正它们要充公了,也不是咱家的了。香云拉着朱清海:爹!……朱清海坚持向石槽后走,香云紧紧护着几匹骡马,急得对外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爹要杀马了!四虎、守田、保田和三喜子几个人一起跑了来。他们跑到牲口棚,抱住朱清海,夺下他手中的菜刀。四虎说,老海叔,你傻啊!四虎把菜刀摔在地上,香云连忙拾起来送到灶间里。朱清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我成了富农了,我成了富农了!我上升了,进步了!四虎说,香云,老海叔气迷了!
初夜。朱宗山坐在太师椅上,有些得意地吸着烟。王凤霞在逗小龙玩。三虎从村街上走回来。朱宗山问,三虎,老海那马没杀掉吧?三虎说,他能是真杀?叫人劝住了。朱宗山说,这老海呀,也是勤快得太很了。不往家里扒扎恁些东西,能划上个新富农?王凤霞说,爹,你又笑话老海叔了不是?可人家也没啥错,劳动致富有啥孬的?朱宗山说,我不是笑话他这。我是笑话他啥事儿都想走到我前头。你看,这次,想富到我前头,不行吧。王凤霞说,爹,咱也没比他穷过,还说这些?三虎说,小龙,来,让你妈做饭去。
王凤霞就要进灶间。朱宗山说,你去看看玉秀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柳英兰那里?这回柳英兰划成地主了,咱家的人要跟她少来往。王凤霞说,四虎不是叫玉秀给英兰烧碗姜汤送去了吗?朱宗山说赶快去叫她回来!王凤霞走出去。朱宗山说,三虎,这地又收回去了,你看还能不能再回矿上?三虎说,我跟大哥说了。大哥说现在城里的人还在下放,他不好违背政策。朱宗山说,这次四虎下来了,跟你大哥说说,在大队给你安排个职务咋样?三虎说,大哥这个人啥事儿都是恁认真,他不想叫一个兄弟下来了,一个兄弟又上去。他怕人家说闲话。
王凤霞和高玉秀从村街上走回来。小青在她们前面跑着:爷爷,我妈回来了。朱宗山说,玉秀呀,你做事儿别不知道个轻重。她柳英兰刚划成地主,你还往她家跑?高玉秀说,香云和香莲都在那儿。朱宗山说,香云她们跟柳英兰可算是老姐妹关系,你跟她是啥?以后,你别总跟着香云跑,她也是受过处分的。四虎从外面走回来:爹,香云受过处分又咋了?人家做的有啥错事儿?朱宗山说,你看,都是受你的影响,玉秀又跟香云一样,总往柳英兰那里跑。你大哥可是国家干部,别影响了他!
区委会议室。朱达坐在主持席上。张秋石在作检讨:以上汇报的就是我这两年的思想和工作情况。在思想认识上,我现在还看不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我觉得我一直在诚诚恳恳地执行党在农村的政策,把农民引向富裕道路。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错误,我也没想到是我把朱清海这样的老雇农引导到新富农的道路是我的错误……朱达说,张秋石同志今天的这个检查是很不诚恳、很不彻底的。不在阶级路线上站稳立场,不在两条道路斗争的问题上认清形势,就难免犯思想路线的错误。你的错误的根源就在这里。张秋石说,如果说把朱清海这样的老雇农引导到富裕的道路是我的错误,那么,我承担这个责任。但我们必须恢复朱清海原来的阶级成分。他一没剥削,二没放高利贷,三没雇工,他靠自己的勤恳诚实劳动致富,不管他的财富有多少,他都是劳动人民的一员。他不是新生的剥削阶级,不应该定为新富农!朱达说,这就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必须注意的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对张秋石同志的问题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们必须明白告诉那些想要发家致富的中农和贫下中农,谁如果想要发家致富,他就有可能上升为新地主、新富农,新上中农,就像毗陵村的朱清海、朱三喜子一样……
天已经大亮了,屋里还亮着灯。张秋石坐在一张桌子前写着东西。他站起来打开窗帘,才知道外面已经很亮了:天已经大亮了。玲瑞,喊小婧起来,该上学了。方玲瑞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到张秋石身旁:昨天的检讨又没有通过?张秋石说无论我怎么写都不会通过的。方玲瑞说按照他们的意思写就是了。张秋石说,我把柳英兰写进去,那不是害她吗?说她是漏划地主,不更有理由了吗?方玲瑞问,柳英兰有没有应该写进去的事?张秋石说,柳英兰做了哪些事,你不也很清楚吗?先是帮助朱守田和朱三喜子建起了家庭作坊,再是我请她到公社来,组建了公社食品加工厂。这些能算是资本主义思想吗?能算是地主阶级破坏社会主义吗?方玲瑞想起什么来:秋石,你跟她之间有什么事,可不要瞒着我。张秋石很平静:郑部长了解我,也了解英兰。郑部长相信的人,你不相信?方玲瑞说,跟郑部长联系了吗?他现在在哪儿?张秋石说,调到南方一个专区搞宣传工作了,我刚给他写了封信。方玲瑞问,把柳英兰的事告诉他了吗?张秋石说我不说他也要问啊。香云推开院门走进来:玲瑞嫂子,张书记在家吗?方玲瑞走出来:秋石不一直在家写检查吗?香云,你怎么一大早就上街了?香云说,我爹气病了,我是来抓剂药。顺便跟张书记说说,叫他去劝劝我爹。张秋石说,走吧,抓了药咱就去!
朱清海躺靠在床上,不住地叹气。守田和保田坐在他旁边,不住地劝说着。守田说,爹,划个新富农咋了?他又没吊咱,打咱,也没把咱的财产全部充公,不就是拉走一辆胶皮轱辘大车,牵走两头骡子吗?咱手里不是还有钱,他又没抄家?保田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两头骡子,还少啊。那可都是咱自己劳动买来的呀!守田说,我不是劝爹吗?别给咱爹加气了。
张秋石跟着香云赶了来。保田说,香云,你咋又把张书记找来了,他不也在天天写检查、挨批评吗?张秋石走到朱清海床前:老海叔,咱们都是老党员,真正的共产党员。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咱就不怕误会,不怕批评。朱清海问啥误会?张秋石说,你不该划为新富农,他们硬给你划为新富农,这就是误会。朱清海说,我看这不是误会,这是明知不是硬栽赃!张秋石说,栽赃也罢,误会也罢,总有一天有给咱们改正的时候。朱清海说,张书记,我也不叫他给我改正了。你跟朱大虎说,他只要把我那二亩明王堆给我,我连这党员也不要了。
香莲和朱三喜子跑进来。三喜子说,老海叔,朱大虎会听你的?那天,我说我拿我的新上中农跟你换,我当新富农,他就不同意。朱清海说他该给他爹也划一个。香云烧好了开水端进来:爹,吃药吧,别气坏了身子。朱清海说,我不吃。现在死了,我就算当一辈子新富农了。张秋石说,老海叔,你放心,你当不了一辈子新富农。守田、保田,还有三喜子,你们都是老海叔看着长大的,眼下这个情况要多安慰安慰老海叔,再艰难,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香云,跟我到英兰那儿看看吧。香云说,张书记,这个时候,你还是别去吧。张秋石说这有什么?香云说,英兰姐不是划成地主了吗?朱清海也劝阻:张书记,这事儿该我劝你了吧。别不识时务,心里清楚就好了。香云说,张书记,你放心,我多去看看就行了。三喜子说,张书记,这次运动,给我们这些人重新划阶级成分,能对吗?张秋石说,现在我在这儿说,大家先不要说出去。大家信得过的是郑部长,我信得过的也是他。今天我接到郑部长一封信,他说现在重新划阶级成分,新增地主、富农分子可能是一个政治判断的错误,从而导致一种政策的错误。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深入发展,按我们党原来的意见,政权建立之后的十年或十几年,就会取消地主、富农等阶级成分,除了极少数反动分子外,大家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因为,随着社会主义政权的巩固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深入发展,阶级敌人只能会越来越少,不会越来越多。郑部长最近一个时期正从理论上研究这个问题,等观点成熟了,他还准备向省里、向中央反映……
张秋石拿着一份报纸从外面走回家,高兴地叫着:玲瑞,玲瑞,你看,今天的《皖江日报》发表了郑部长的理论文章。方玲瑞从里间走出来:在哪儿?我看看。张秋石展开报纸,和方玲瑞一起看到一条醒目的标题:
社会主义阶段的阶级、阶级成分与阶级斗争
方玲瑞说,郑部长这个时候还发表这样的文章?张秋石说,发表这篇文章的权力不是在郑部长手里吧,这证明上面还有人认可郑部长的观点……
朱达坐在办公室里,面前同样展开一张《皖江日报》。他用一支红笔在文章标题和作者姓名下面来回勾画着,标题和作者姓名是:
社会主义阶段的阶级、阶级成分与阶级斗争
郑 贽
之后又展开另一张《皖江日报》,又用红笔在一篇文章标题下勾画着,文章标题是:
彻头彻尾为地富反坏右翻案的反动纲领
——评大毒草《社会主义阶段的阶级、阶级成分与阶级斗争》
朱达振奋极了,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好,皇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可以由此揭开了!
柳英兰家。柳英兰被一群青年学生强迫站在院子里。魏一毛说,战友们,你们可不能小看这个妇女。她现在是我们毗陵大队唯一的地主分子,她就是大恶霸地主周宜仁的儿媳妇。周宜仁大家知道吧?区委后院的阶级教育展览馆,那过去就是他家在皇陵集上的公馆,那里边展览的收租院就是他家的罪恶。他的儿子周玉基逃跑了,现在逃亡海外,是反革命地主分子,柳英兰就是他的臭老婆。但是就是这个人,对上联系着县委农工部长郑贽和公社书记张秋石,对下联系着我们毗陵大队的党员、干部,一贯神通广大。我们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家庭作坊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们公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食品加工厂是在张秋石的支持下她一手建立起来并由她经营管理的……一个学生说,魏一毛同志,通过你的介绍,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抓住柳英兰这个典型,就等于抓住了皇陵地区阶级斗争的一条线索!魏一毛说还是你们认识到位!几个学生把柳荫梅留给柳英兰的书籍抱出来,扔在柳英兰面前。一个学生拣起几本外文书:这上面都是外国字,她里通外国!魏一毛说,她当然里通外国。她的丈夫周玉基现在逃亡香港、台湾两地,她的姑妈柳荫梅在美国读了大学回国,57年被我们打成右派,现在她还有一个哥哥在美国。我们怀疑她的姑妈柳荫梅当时就里通外国,但她被郑贽保护着,一直到死都没有被揭露。这些外国书就是柳荫梅留给柳英兰的,这书里藏着阴谋。一个学生说,柳英兰,老实交代,放这么多的外国书是干什么的?你是怎样与外国特务联系的?柳英兰说,这些书是我姑妈在美国读书时的教材,都是一些农业经济方面的书。你们仔细翻开看看,这里头没有阴谋,我也不是特务,我也不会里通外国。魏一毛说,她是污蔑我们,看我们不认识外国字。一个学生说,把她带区里去,明天批斗!走!
张秋石骑着自行车带着柳林赶了来。柳林下了车子,看见一群人拉着柳英兰,吓得蹲在地上哭起来:妈!……柳英兰看着柳林:别哭,别哭,妈没事……张秋石拦住这一群人:你们先把书放那儿,把人也放了。魏一毛催促:走!张秋石说,为什么把书抱走?为什么把人抓走?总得说说道理。一个学生说,这些外国书,你也不认识吧。这是从地主分子柳英兰家里搜出来的,这些书又是从美帝国主义那里带回来的,这里面藏有阴谋,要带走让公安部门检查。张秋石说,这些书,你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可是我了解这些书的来历,它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听说祖国解放了,怀抱一颗赤诚之心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时候从美国带回来的。虽然,它的主人57年被打成右派而去世,但她的行为证明她是爱国的,她不是特务,正因为如此,这些外国书里不会有阴谋!一个学生说,那可不能保证。这个柳英兰你认识,她的丈夫现在逃亡香港、台湾,她的哥哥在美国,你敢保证她没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张秋石说当然可以保证!学生说,那你怎么解释她的一系列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挑动群众建立家庭作坊,借公社名义组建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食品加工厂!张秋石说,建立家庭作坊,让农民群众根据党的政策发家致富,组建公社食品厂壮大集体经济,不是她个人有这样的思想,我也有这样的思想。一个学生问你是什么人?魏一毛趁机煽动: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张秋石。你们把郑贽看成是我们县最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皇陵地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么,这个张秋石,就是我们皇陵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个学生说:把他也抓起来,明天一起批斗!这就叫自投罗网!